走至主家身边，沈泰只介绍称其陆先生，其余只字未提。夏以臻浅浅称呼一声，便听陆先生道：“开筵了，那就有劳夏小姐。”


    他说罢向左边伸掌颔首，夏以臻会意，与正离席的盛朗再度擦肩而过，随沈泰转至左手贵宾位。


    夏以臻将一扇团扇，轻轻搁于桌面竹片上——扇面是乱针刺绣的春江花月夜，留白处是手绣菜单及宾客姓名。


    夏以臻先前留心过，便道：“祁先生，第一道菜，冰轮映月。依照《山家清供》所记载的冰碗藕一式，沈先生亲做了改良，以冰碗，盛雪藕、白莲、百合，加以水生菱角，清脆爽口。”


    祁先生只道：“多谢。”又转头对沈泰笑说：“这黑陶配冰碗，灵感我是猜到了。上次你邀我去看李胜月唱《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一段，是不是？”


    沈泰拍拍椅背轻松随笑，祁先生又转头对夏以臻道：“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夏小姐也花容月貌，相映成趣，令人醒脾。”


    此话带着戏谑，夏以臻一时耳热。


    她倏忽看到通路尽头，也有一闺门旦正持扇吟唱，眉眼盈盈，顾盼生姿……又想到这种场合她的存在想必也同是为了这佐餐一刻……也只好含笑应对，道：“祁先生过奖了。”


    家主随即倾身笑道：“醒脾了就动筷？”祁先生便哈哈一笑，不再多余理会他人，夏以臻只好识相离开。


    正遇第二道菜上桌，夏以臻继续向后转去，一一放上一面团扇，又将菜色介绍明白……直至行过大半，遇到一位日本宾客。


    夏以臻猜不透客人听不听得懂，却依旧是俯身轻轻道：“山本先生，眼前这道菜色，名为‘莲房鱼包’，是南方温室特供的新鲜莲蓬，将莲子取了，用鱼肉制成丸子放入莲蓬一同蒸制，粒粒形似珍珠……切片后与藕片、茭白、莲子共同摆盘，取意‘月照荷塘’……”


    夏以臻说完，见山本用餐布轻轻擦嘴，不慌不忙，直至将手帕重新叠好放去一边，才用蹩脚的中文道：“没听清，劳烦，再讲一遍，慢点？”


    见山本一直抬着脸看她，夏以臻速速说好。一时又不敢怠慢宾客，只好拢了下旗袍，在山本身旁单膝跪下，换自己仰着头讲下去……


    盛宸正一颗颗挑着莲蓬里的鱼肉吃，凑在身边人耳侧小声道：“你怎么光喝酒不吃菜，在后厨监工偷吃了？”又笑了一声说，“这个季节吃莲蓬，纯属劳民伤财，穷讲究。”


    他见身边人眉眼低沉面不改色，又低低道：“心疼了才没食欲，是吧……”


    盛朗从主桌旁挪回视线：“说话要分场合。我记得我提醒过你，不要口不择言。”


    “我是哪盘菜？这种场合谁搭理我。”


    盛宸笑得逍遥：“你这不记性挺好的，怎么别的事上忘性大？前几日也不知谁说‘不该小瞧她’，这才几天就忘得干干净净？能来这种地方的漂亮姑娘，被调侃几句开开玩笑，再正常不过，有多少人排着队想来，还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斤两。她都笑着呢，你板着个脸，多不多余？”


    身旁人果然不理会，盛宸又拿筷子尖向远处一戳：“看那是谁？”


    盛朗随之望去——见到著名女歌星汤琪穿着轻薄，站在一旁角落里候着，又听盛宸闲闲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饱吹饿唱’才没个正经地方坐下吃点再唱……你心里平衡点了？”


    盛朗烦他，索性搁下筷子。耳边仍是盛宸自言自语：“知道有人脾气大，但为了一时意气置人家女孩前途不顾，日后难以自处，可不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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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以臻单膝跪地，慢条斯理，中英并用，总算把菜色堪堪讲完。刚想离开，又遇上花雕蟹上桌，山本只道自己不善处理………


    她不好拂人面子，此刻虽觉得腿脚都麻，脸也笑僵，旗袍叉开得又高，大半条腿还露着，心里极不踏实……可也毫无办法，只能伏在一旁用小锤敲着，剪刀剪着，细细帮其剔肉，不厌其烦……


    加诸主家时不时额外照顾，山本意兴阑珊。直到上菜节奏放缓，转为时不时一道淡口小菜，他才突然像厌了一样，开始无视夏以臻，与周围人热兴攀谈。


    起身一瞬，夏以臻只觉得脚麻得走不动，眼前一阵发黑。再细细一看，除了主家右手宾客一直未曾现身，还有三位嘉宾不曾绕过，正交头笑谈……


    她心里低低叹了口气，半刻不敢歇，又怕一时腿软闹了难堪，只能按着一侧旗袍缓缓前行。


    直到走到跟前，刚要问候，眼前人脸都没抬就伸手一挥道：“我们聊正事，请别打扰。”


    言至于此，夏以臻只好匆匆退开。一时间似乎也不知再做什么了……她还没有吃饭，绕了一大圈突然觉得有点饿，额头后背再度开始冒汗。


    眼前筵席正值高潮，大家酒酣饭足，放得更开了些。


    见主家兴致极好，正与祁先生和沈泰站在桌边勾肩闲聊，时不时拍背哈哈大笑，原坐在后桌的宾客，也纷纷响应，起身相互敬酒攀谈，见其步伐，最终都是向主桌而来……


    助兴的昆曲已结束，汤琪从夏以臻身边经过，竟回首向她友好点头。


    夏以臻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级别的女歌手真人——她穿着香槟色深v露背细闪礼服，走入通道尽头，在月下举起话筒，嘴角勾情，浅浅吟唱……


    陆先生一见，顿时兴致斐然，抬肘饮下半杯白葡萄酒，又被几人哄笑一推，他大开双臂，笑着搂上主桌一高雅女子，卷入一旁空地，贴身而舞。


    众人纷纷驻足，鼓掌间语赞连连。


    夏以臻杵在一侧，方才的紧张，错乱，突然冷寂下来。


    她与众人的欢愉格格不入，眼前一切似乎发生于另一个世界，而她隔绝在外，正前所未有的孤独——一个人的六年，世界没有回音，她原以为这就是孤独。如今发现，误入一个原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即便是欢声笑语，闹人心扉，才真是寂寞得有些可怜……


    一曲唱罢，陆先生突然高声对汤琪道：“汤小姐，今日我有日本贵客，唱首日语歌！”众人随即又是哄闹鼓掌。


    汤琪盈盈一笑，随后向山本微微颔首，柔声细语道：“我献一首邓丽君前辈的《再见我的爱人》——《グッドバイ?マイ?ラブ》……”


    山本一听，面色红润，起身向陆先生遥遥举杯，又见杯中酒不多，忽的回首向夏以臻叫道：“添酒！”


    夏以臻听见喉咙里自嘲地笑了一声，随即安静地去一旁找酒。


    取酒回来时，恰恰遇见盛玉麟携着苏梦站在日本宾客身旁。不远处，倪俊贤和孝雅也随贵气中年女子走来……


    夏以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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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意思往他们身后看，果然看见盛朗正和盛宸站在角落，不远不近，也无声响，盛朗眉头皱得厉害，面色冷沉，而盛宸依旧视线幽幽，落在她手中的酒瓶上……


    夏以臻对其微微一笑，随即偏开视线，心里平静无波。


    她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另一个世界，她终归是来奉席的——原以为自己和汤琪都是两个世界的人，眼前却又似乎不是。汤琪向她回头的一眼，夏以臻此刻才真正弄懂——那是同类惺惺相惜的神情。


    她不再踟躇，笑着去为山本添酒，刚添完，转身一瞬，又直直撞上盛玉麟的眼睛。


    他先是一愣，像是很意外，又仔细在她脸上看了一会，才终于舒展眉眼道：“我说看着眼熟，原来真是夏小姐，好久不见。”又对苏梦道：“还记得吗？夏什么臻，没太变样。”


    苏梦敛笑一瞬，没有答话，视线匆匆瞥去一旁。


    盛玉麟继续道：“夏小姐这些年长进不少，令人佩服。不知今天在这遇见算是缘分还是巧合？”说罢也将手里酒杯递过去，“有劳了。”


    就这一瞬，盛宸只觉得身边有人阔步而出，他迅速攥住那人手腕，“别冲动……你说过她不弱。”


    夏以臻脸上仍带着体面的笑，她靠近两步，将瓶底轻轻托起，瓶口与杯壁瞬间碰撞出一声悦耳响动——几乎与此同时，她听见身后有温沉的声音，伴着某种东西的转动，笑盈盈传来。


    “盛老板，好久不见，我家小丫头不会伺候人，不如我亲自来吧……”


    只此一声，全场骤然安静。有人拍了两掌，乐音顿时收起。


    陆先生定睛一看，随后于众人之中大步而来，一挥手，亲自推上轮椅笑道：“姑姑，怎么才来……派人去后厨请了您三遭，您真是要我三顾茅庐才肯……”


    盛玉麟一脸不明所以，夏以臻见他匆匆扫了自己一眼，立刻把杯子塞入妻子手里，速速躬身笑道：“苏先生……您这太折煞我了，您老身体还好吧？”


    苏老太太玩笑地一指：“看着倒觉得比你强。”


    倪孝雅听着不解，掩着口，小声问自己姑姑：“怎么陆先生喊她姑姑，盛伯伯又喊她苏先生……”


    又听其姑姑嘘了声暗暗道：“苏慧深一脉，顶上是开国元勋，父母兄弟夫家包括她自己……都不是你我能随便议论的，她是独女，随母姓，你要小心讲话……”说罢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见亲姑姑抬了下手，陆先生顿时收了力气，轮椅停下，又听她道：“我亲侄子要快活，我哪敢怠慢，凭着自己翻过几本古籍，又好为人师，忍不住就当起监工，怎么样，大家吃得都还好吧？”


    众口只道菜色是独一份儿的，全凭苏先生赏面……又见沈泰走过去俯身道：“岳母大人，那您对我今日可还满意？”


    苏慧深拍拍沈泰侧脸，笑笑：“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亲生的也不如你……”


    众人又识趣地跟着笑，气氛看似轻松。夏以臻愣在那，浑身血液倒流。


    眼前的苏老太已经重换了一件黑色丝绒旗袍，坐在轮椅上盖着刺绣薄毯。她不动声色，眉眼温沉含笑，透着慈祥，却一开口便令周遭空气换了温度……


    夏以臻站在众人间，紧攥着双手压着颤抖，抬眼一瞬，又见苏慧深向她看来，柔柔道：“小脑瓜不好用，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