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臻送了苏老太太半程，便匆匆赶去前厅，一路走来，可谓大开眼界。


    天色已渐渐暗起，庭院里一步一盏纸灯，莲蓬大小，只堪堪映亮小径。


    步入正厅走廊，与夏以臻所想的富丽堂皇迥异，眼底是一片幽暗，只有脚下发出微光，细细看来发现是踏在玻璃上，下有水流暗暗流过，时不时游来三五只小红鱼。


    直到两扇沉重黑色大门洞开，夏以臻才又入另番天地。


    面前横着条长长通路，比先前更宽，却同样用了肃穆幽深的黑色调。两侧是一层层斜开的画屏，上有金色鹧鸪，又有烛火宫灯摇摇映照。


    通路一头有水，另有光影做的一颗大大圆月，高悬于上空，又倒映于水面，上下相映成趣。


    水边有昆曲演员正小步翩跹，浅浅吟唱……夏以臻向道路另侧看去，只见长条主桌直直相对，抬眼间，她仿佛已看到宾客施施然觥筹交错，遥遥赏着昆曲佐兴……


    主桌后另有零星三四桌，仍是黑色席，用白色蝴蝶兰摆配，每桌正有两位侍应俯低身体，在一一拉紧直线对齐餐盘位置。


    另一旁有大片区域留白。空间似乎被刻意浪费，仍是孤零零几幅古画装伴，下有古琴中阮小型编钟，大概也是留作表演助兴……


    夏以臻看得入迷，她总觉得一切和自己想象的浮华大相径庭——这是另一个世界，不动声色，却沉得压迫，令眼前人忙忙碌碌，却鸦雀无声。


    她不便继续想下去，人总是只能想象经验世界，此时想象力已经枯竭，她甚至不敢去想一会坐在主桌的会是何人。


    失神中，突然有人叫她，夏以臻匆匆回眸，发现是沈泰正站在主桌旁指导几个侍应做餐桌摆饰。


    夏以臻一时失措，想速速前去打声招呼，又觉得眼下哪块砖石似乎都不便踏入……沈泰随即按了按手，示意她等等。


    很快，沈泰从身后小门过来，他一身中式唐装，仍是黑色，只在内里透出暗纹。


    他向夏以臻侧鬓扫了眼，便颔首道：“小夏今日的一身装扮实在相得益彰，这簪子配得秒，霜白配青碧，正是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夏以臻只觉得这簪子令她惶恐，小心去摸了摸，见它还稳稳地斜在原处，心里缓和了些，敛笑道：“谢谢沈老前辈。您送的这身衣服十分合适，这只簪子也是前辈相送，一切很巧……”


    夏以臻一时脸热。她不知说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受人眷顾，一切巧得令她惶惑。如果没有沈泰，没有遇见苏老太太，她甚至连一身合适此处的行头都没有……


    她心里万分感谢，却一时嘴笨说不出她认可的漂亮话，只想着一会儿好好做，别负了别人的一番期望……夏以臻踟蹰了好一会，才抬头认真承诺了一句：“前辈，我很感谢您给我学习的机会，我会服务好宾客。”


    沈泰先前就背着手站在那里瞧她，神色和缓不急，似是也没想开口。见夏以臻忽的认真，他才突然笑起来道：“小夏，你这段话恐怕只有前辈叫对了，我今日不是喊你来学习的，更不是喊你来服务的。当然，你若能学到些什么，自然是好，其他的就既来之则安之……”


    夏以臻半知半解地点点头，又听沈泰道：“今晚是主人私人宴，应邀的人不多。一会宴会开始，你就以看为主，等我什么时候瞧你了，你便跟上，除了菜色相关的，今晚多一句也不必提……”


    夏以臻只管答是。


    七时不到，宾客已经陆续各安其位。


    夏以臻站在小门旁细细打量——她很快就看到倪俊贤和倪孝雅随着一个贵气中年女子而来。女子身穿黛绿丝绒旗袍，耳垂点缀祖母绿耳环，举止优雅从容，脸上不见微波，唇间盈盈含笑。


    俊贤与孝雅也一身隆重，举手投足，皆是娴雅矜贵。他们随即在角落一桌坐稳。


    夏以臻视线未来得及流转，中年女子身后便路过一对夫妻。


    男人昂首阔步，大开大合，线条极粗。女人温婉稳重，着着身内敛的黑色连身裙，胸口坠了只不大不小的红宝石镶嵌胸针。


    路过时，她俯身与孝雅和中年女子耳语了几句，面色和善……


    夏以臻颤抖起来……


    很多年前，那位黑裙贵妇也曾如此对她唇角勾笑，眉目盈盈……却令她沉入寒潭。


    夏以臻犹记得她叫苏梦，身边男人，应该便是盛朗父亲了。只不过，他的确比那年匆匆一瞥时老了不少，面色灰沉，眉头紧锁。


    她周身冷战难耐，却又突然想，这样的两家人，虽受了邀，却只能坐在角落，不知主桌又会坐什么样的人？她又能做什么？


    越是细细地想，手心便开始涔涔冒汗，额头后颈皆是细密汗珠。夏以臻轻轻喘息，片刻后，手心无力地搭上门框……


    “擦一擦吧。”耳边突然有人说话，声音低而温沉。


    夏以臻心头骤热，突突地跳得错乱，半回眸间，果然看见盛朗站在身后。


    他穿了一身笔挺规矩的黑色中山装，细看绣了暗暗的竹叶，领口处露出板正的白色衬边，黑白交错，冷静沉稳。


    “给。”轻轻一声，盛朗的手抬了抬。夏以臻看见一块方正的刺绣手帕。


    先时的汗仍在频频冒出，忧心夜宴上失礼，夏以臻速速接了，在额头脸颊细细按了按……盛朗就在一旁安静看着，未曾开口。


    夏以臻意外自己很快就安稳下来。


    夜宴即将开筵，她的的确确是慌了，此时此刻遇见盛朗，似乎又平静了些许……


    恍惚一瞬，她延续上小馄饨店那晚的心情——那日他对自己说，你可以的，无论何时都相信自己。令她有点安心。有点温暖。也很熟悉。


    她那晚也因工作有点慌乱，听他那样说，便想用力点点头。那天她也想说点什么回应，可惜对话被迫戛然而止。


    眼下的心情，似是又在继续……心中微波荡漾，一时什么都有，独独没有疏远的念头。


    “谢谢。”夏以臻抬起脸，看到他的一刻，她浅浅笑了一瞬。


    看盛朗神色，似乎十分意外，面容依旧沉冷，目光却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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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眼间轻轻飘摇。


    夏以臻见他眉心也洇出汗，不知为何，哧一下笑出声，说：“你自己也擦擦吧，是穿了两层，热的吗？”


    她交递手帕，却听盛朗突然低沉道：“是热，所以擦哪里。告诉我，或者帮我。”


    夏以臻怔了一瞬——这恐怕是与盛朗重逢后第一次听他如此开口。


    盛朗二十一岁时，说话干脆直接，从无顾忌，也不留人讨价还价的余地。二十八岁，往来了几回，她以为他早就不会那样了。


    夏以臻未经思索，捏住手帕，近前一步，在他额头眉心轻沾了两下。


    抬眼看盛朗眉宇，整个人气质的确是变了，冷还是那样冷，但稳重了许多。他压着眉眼，视线从高处垂下，沉在她脸上一动未动。


    倏忽有些沉默，夏以臻按捺着吐息。


    她从前就不擅长读他的眼神，如今更是难以参透，见盛朗岿然不动，也不开口，她便也继续忍着这份安静……


    犹豫间，七时正点，编钟突然敲响，夏以臻清醒一瞬，几乎同时听见盛朗开口：“结束后等我，好吗？”


    她清楚地听见了，没抬头，却轻轻点了点，一切毫不受控，又听盛朗仓促道：“一定等我。”


    他似乎是必须要走了，夏以臻只好更用力地点头，令他放心，垂眼见他已经大步走出，耳边却又听他在喊，“什么都别怕！你今日很美！”


    夏以臻用力攥着那只手帕，再抬头时，只见盛朗匆匆离去的背影与他回眸半瞬的笑脸——还是六年后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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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钟连连敲响了八声。


    目之所及，宾客已落座，耳边仍是编钟留下的袅袅余音，整条通路狭长幽深，只见尽头圆月高悬，月光盈盈洒落，月影坠入水中。


    先听见有鼓板几声，又有曲笛与笙前后和鸣，月下步入一蓝衣小生，启口唱道：“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


    正式开筵，一共十二道菜，身着中式套装男女侍应鱼贯而进，另有专人一一布菜。


    夏以臻遥遥站在沈泰身后，瞧着沈泰与主家从容攀谈，主家背身而坐，似是五十上下，简单着了件黑色针织，气场仍是非常。


    右手位客人尚未登场，沈泰便与主人交谈着坐了一会，谈笑间熟稔家常。


    很快第一道冷菜上桌。


    主家与沈泰起身，招手间，夏以臻见盛朗擦身而过，随后与主人一同与左手客人客套闲聊，话语间似是在介绍。随后又游转于几人间，皆是谈笑自如。直到一圈十一座转完，回到主家身边。


    夏以臻遥遥看着，一时失神，却见盛朗倏忽直身回眸，又看沈泰扶着主家肩膀说了几句，主家才悠悠回头……


    他看了夏以臻须臾，终轻轻点头道：“夏小姐，你好。”


    这一瞬，似是有灯突然照亮，镜头正向她而来，除此之外一切皆不可见。


    夏以臻轻轻攥了攥手指，下一刻，露出从容微笑，轻轻迈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