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果然是一剂良药。


    眼看就快十二月，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夏以臻感觉周遭忽的静谧下来。


    人们的情绪从慌躁，转为冷静，交谈的兴致几乎没有，电视台里人人都只顾闷头干事，一副衰颓之貌。


    原先聚头闲聊八卦的同事，如今走的走，跳的跳，留下来的都疲于奔波，一天到晚和夏以臻讲话最多的，竟成了沈楠。


    沈楠不知近来怎么想的，三不五时，就要推荐些台里台外的活动让夏以臻参加。有日更是递了一封邀请函，是赴一场名为《清月绮席》的私房夜宴，道是沈泰走了正式渠道给台长打了招呼，邀请夏以臻前去主持奉席。


    夏以臻从前不知道除了名流酒会，有钱人还喜欢捣鼓这种封闭的私人夜宴——据说场所与来宾皆不外露，只知并非常人所见的寻常宴请之地，连当晚菜色都是沈泰这种级别的亲自掌舵，可见一斑。


    夏以臻有些忐忑，她连想象一下现场景貌都缺乏经验与脑力，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但沈泰绕了这样大的圈子为她铺垫，来意还是清楚的——真诚相邀。


    沈楠疑惑不解地瞧着她，道：“夏以臻，你知不知道，我常常看你这种犹犹豫豫的神色就来气。这种机会大部分人八辈子都遇不上一回，我倒希望人家是来找我的，我立马收拾包袱就去，不让我去都不行。你不会告诉我你不去吧？”


    “不不不……”夏以臻一看领导又急，赶紧表明忠心，“肯定去，肯定去……我只是没经验，有点紧张。”


    “谁下生就有经验，做事不都是一回生，两回熟么？你是不是觉得奉席这两字不好听？但我跟你说实话，这个世界就这么现实，奉席你得看奉的是谁。”


    沈楠晃着邀请函，“这里面几乎都是权贵名流，你能混出个脸熟，能让人下次还能记得你姓什么叫什么，就算成了。你不会真想在这破生活频道干到退休吧？”


    沈楠说着把邀请函塞夏以臻包里，“你别嫌我唠叨，我也就跟你唠叨两句。总之这邀请函虽然写了邀请两字，对你来说也就是个通知。你也不用费脑细胞想了，赶紧回去准备，就这周末。”


    “明白明白。我肯定尽力，不让你失望……”夏以臻倒也坚定答应。她也不为别的——这是沈泰对她的抬举，有人愿意抬举自己一次不容易，拂人面子，就没有下一回。多难她都会硬着头皮上，对沈泰如此，对盼着她好的沈楠同样。


    夏以臻出了电视台，还是立刻给沈泰发去感谢信息，表示自己会全力以赴。沈泰给了夏以臻一个私人地址，叫她去量体裁衣。又说到时宴席上总归有她认识的年轻人，他这个老头子也在，不必紧张。


    听其这样说，夏以臻反倒更为忐忑。


    她猜倪氏兄妹会去，盛宸与盛朗大概也会去——虽然自从于小馄饨店匆匆见了盛朗一面，再想起他时心里柔和了很多，不再急着躲避。但这样的场合，即便是认识这些人，也只能到认识这一层了。


    她总归是去奉席的。身份有别。


    夜宴的主题是月色。


    晚宴前，沈泰一早派司机接夏以臻到了某处私家园林，时间尚早，主席未开，宾客的身影还见不到，只瞧见不少穿着规矩的男女侍应匆匆忙碌，园内一片清雅，无人说话。


    夏以臻被安排到一处休息室——这里被做了临时化妆间，夏以臻进来时，已经有几个昆曲演员在化妆，想必也是来为夜宴添韵增味的。


    先前量好的衣服此时也被送来，是个方正礼盒，打开是一条青白色真丝缎的手工苏绣旗袍。附着张毛笔小楷，名为《月霜》。


    量体之时，女工匠一直道时间紧急，只能小小改动一件收藏成品，没想到如此精致好看。


    夏以臻穿上后只觉得处处合体，布料手工皆为上乘，高级真丝缎上身处处板正规矩，衬得人娴静端雅，不过分妩媚，却玲珑曼妙仪态万千。


    她一时看得出神，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道：“夏小姐，该化妆了。后面还有其他演员等着。”


    夏以臻恍惚回神，速速在镜前落座。


    给夏以臻化过妆的造型师都道她好化，不必费事调整细节，使半分力，便有十二分的效果。


    夏以臻的头发被斜盘在一侧，又留有一部分长长垂于胸前，轻简婉约。造型师看了看道：“不再用做什么了，已经很好看了。你看呢？”


    夏以臻只自戴了一对珍珠耳环，未做其他装点，素是素了点，但见造型师着急去忙其他人，便也点点头道：“可以了。多谢。”


    她没有喧宾夺主的想法，剩余时间便一个人坐在一旁，细细看夜宴流程。


    夏以臻也是后来发现，沈泰叫她来并不是做主持的，奉席两字也太过粗简直白。主桌宾客都是显贵，个中还有外国来客。今日菜式全部以“月色”为主题，又以传统诗词命名，与主桌一一介绍菜色和寓意才是她的工作重点。


    夏以臻提前做了功课，整理了细细的资料再度一一过目，直至化妆间里只剩她和造型师一人，她还在看。


    造型师刚收了箱子，遇上一个老太太乘着电动轮椅施施然进来，一进门便道：“这里是化妆间吧，小姑娘，我头发乱了，你帮我弄弄好吗？”


    见她一身朴素装扮，造型师一时弄不清这是哪来一人，便道：“您是？”


    “算是工作人员。”


    造型师一听便道：“不好意思，我只负责演出人士，正急着去前厅一趟，那边彩排呢……”她说完，匆匆离去。


    夏以臻看了一瞬，只觉得恍惚，这老妇人一头华发，素简朴实，年纪这样大了竟然也是工作人员？她突然想，如果自己奶奶还活着，大概也就是这个岁数。可能也要坐轮椅了。


    如此想着，夏以臻便道：“您不嫌弃的话我帮您弄吧。”老太太回望一眼，很快笑笑答：“也好。”


    夏以臻懂得这种轮椅如何用，很快就将老太太推进屋里，又自如蹲下身与之交流。她与芮咏讲话时常常如此，已十分习惯。


    她问老太太想要什么样，老太太只道：“寻常盘起来就好，我乘车来的，不知今日风这么大，院里溜了溜，竟乱套了。”


    夏以臻从镜子里笑笑道：“您别嫌我手笨，我从小就不太会梳头，只能帮您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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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最简单的。”


    她忽见老太太头上插了只翡翠簪子，通身清透，光滑碧绿，下意识擦了擦手，才去取下来。


    夏以臻随后细细去梳，生怕扯痛了别人，又道：“我奶奶从前是短发，我也帮她梳过，但还是第一次梳长发，也是第一次帮人盘头，若是哪里弄疼了，你尽管告诉我，我手底下没数。”


    老太太也不搭话，只是对着镜子笑笑，示意无妨。


    夏以臻用了十二分仔细，最终觉得弄得尚可，老人的发质很好，丝绸一样，梳齐盘好便泛着光，已是十分光洁好看。


    “您看看。”她拿了只小镜从后照着，老人看完便道：“就是这样便好。”又问：“你是谁家的？”


    夏以臻一怔，只是说：“我是沈泰老前辈喊来主持的。也是工作人员。”


    “是夏以……”老太太一开口，夏以臻再度空了一秒，随后才道：“我叫夏以臻，以后的以，草木臻臻的臻。”


    她说话从来半字不多，别人问什么，就老实答什么。虽疑惑老奶奶认得她，却也不想打问。


    老太太和善地笑笑：“小夏的奶奶也和我一般大？看你也懂用轮椅。”


    夏以臻浅浅一笑：“她如果还在世，大概是和您年纪相仿。轮椅是因为我有朋友在用，我有时会推着她出去逛逛。”


    她说完觉得头发已经差不多了，便道：“我帮您插上簪子。”又说：“听说前厅在彩排，我也想去提前熟悉熟悉，刚听您说您也是工作人员？您往哪去，我送您一段路吧。”


    老太太突然就笑，拉着夏以臻道：“你蹲下些，我有话与你说。”


    夏以臻便依言蹲下。


    老太太给她理了理头发，说：“年轻真好，姑娘，年轻不能负了韶华，该被人欣赏的时候，就大大方方站到前面去。况且，光芒要遮也是遮不住的……”


    她说着，将簪子插入夏以臻发髻，“这样就不多不少了，配你这套青白苏绣，恰恰好。”


    夏以臻恍惚脑中一片空白，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只簪子就已经斜斜点缀在那。她下意识去看了一瞬镜子……眼里恰如其分多了抹绿色。


    夏以臻反应过来，只坚决道不行，忙着去取下，又再被按住。


    她听见老太太和缓地说：“姑娘，我很喜欢你，想送个小礼物给你，应该不算大事情。这个簪子已经跟了我几十年，我瞧着它，已经只剩熟悉，不觉得好看了。但在你头上，我瞧着它还是它，它还是那么漂亮，它还能让我这心里起波澜，那它就该呆在这，你说呢？”


    “奶奶……不行，这应该是翡翠吧……真不行。”


    “这就是翡翠。”老太太一脸当然，“不是翡翠就不送你了呀。但凡送人，不就是要捡了好的东西送？送人不好的东西，自己都于心不安。”她敲着夏以臻鼻尖，“戴上就别动了，再跟我争，小心卒瓦了噢……”


    “还有……”老太太笑道：“我喜欢你叫我奶奶，我姓苏，你一会送我一道，就去忙吧。只不过下次有机会再见，你可不能装作不认得我，你得主动过来叫我奶奶，记心里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