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臻时常感叹，电视台是个不舍昼夜的地方，大周末仍是一派忙碌景致。她前脚刚到，恰遇蒋忆涵收拾东西回家补觉，擦肩而过时两人随意点过头，就各自去买咖啡提神。


    路过沈楠办公室时，又听她在对着电话据理力争，夏以臻听得心颤儿颤儿的，一溜烟儿跑去电脑前坐着，只想快快交出点成绩，也让孕妇别成天跟着上火。


    直到夜幕彻底拉起，躁动的脚步仍生生不息。


    最近台里闹裁员，不免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各路人士但凡抓住一点儿表现机会，就不甘错过，人人奔波劳苦，只为瞧见领导一瞬好脸，把饭碗捧得结实些。以至快九点，整栋大楼依旧灯火通明。


    夏以臻在此氛围内也不免更加安于自我压榨。她独守办公室，晚饭啃了一盒沙拉，眼睛一刻不离屏幕。直到沈楠都已经忙不动了，仍见她杵在电脑前细细调文案。


    “就吃一盒沙拉够啊？”沈楠走过来，又对着微信发语音说，“哎你去旁边我爱吃的那家买两打蛋挞，没有热的就等他新烤一炉。对，我特想吃，就现在，买完送到楼下叫我。”


    “姐夫来接你啊？”夏以臻抬脸一笑。沈楠加班，楼下常有人于车里耐心等候，从前就是，现在更是没日没夜地等。


    沈楠嗯了声，“有老公这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我也挺辛苦。”沉了下又说，“不过他也不容易，也挺忙的，但没办法，咱们这个工作，哪有什么固定下班点？活说来就来，两个人为了多呆会儿，也是没别的招。”


    夏以臻只管羡慕地笑笑：“要是我也不放心，毕竟这么晚，你还揣着个小朋友。”


    “所以说，这工作除了折磨我，也是折磨我一家，楼下那个，肚子里这个，没个轻松的。”


    沈楠靠在桌前笑笑，“你说也是有意思。我备孕时间也不短了，刚知道怀孕那会，真是挺开心，不过就开心了那么一下，很短的一下，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想我老公高不高兴，我孩子健不健康，就开始发愁。”


    “愁什么呢？”


    “你说愁什么？”沈楠皱皱眉头，“当然是愁上头领导怎么想，工作怎么办，现在行业这么不景气，压力如此大，等这孩子生了，栏目能不能有现在的位置，我会不会让人替了？未来谁给我发工资？……想了半天，就觉得自己得了个累赘。前两个月，天天就想跟他发脾气，想我凭什么要受这些？他怎么不用？就因为我是个女人？”


    沈楠瞧着夏以臻一听，愁得脸都皱了，摇头笑了下道：“后来觉得他也挺冤。我俩不过就是感情不错想要个孩子而已，等真有了，竟为了这个闹起别扭。我脾气你也知道，有火就撒，他也就受着，和批你们时也差不多，看着也挺委屈。”


    夏以臻当下完全理解姐夫的心情。沈楠骂起人来不顾他人死活，她只想，为工作批她倒也没事，夫妻间还是有话好好说，便急着道：“别打仗……这小家伙一来多好，别人羡慕都还来不及，况且你和姐夫都想要，有什么问题就一块面对，好好沟通，两个人能做夫妻不容易，千万别打仗……”


    沈楠只道夏以臻这个实心眼一上来就写在脸上，一对眉毛蹙得老高，没人比她更急了，一时只觉得好笑，这种性子，就应该派发到街道居委会去。


    如此想着，忍了一下午的火气此刻也消减大半，只觉得这样的晚上，她决定走进办公室和这人随口聊上两句，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沈楠倏忽笑道：“没打了，放心吧。”又说：“其实来了单位发现，也没多少人关心你怀不怀的，每天都有新人来，每天也都有人走，谁都没心思往别人身上多看一眼。其实我也一样，都一样。”


    “认真想想，这个世界有心关心你的还真不多，能遇上就该知足，谁在意你，你就该在意谁。所以还打什么仗？有仗也留在办公室打完了再回家。我现在巴不得单位开了我，我拿着补偿金回家安安稳稳生孩子，生完了养好了，老娘接着找活干就是了。我的能力好，但不该放在忍受别人摆布上。”


    沈楠说着看了眼手机，“好了，蛋挞买回来了，我去拿，你一盒我一盒。你也别把自己累坏了，工作么，就那么回事。有其他机会多为自己想想……”


    夏以臻望着沈楠阔步而去，耳边所言犹在，从上司口里听到这话，一时只觉得极度陌生。工作到底是什么？她也有点迷茫。


    正想着，看到一个身影正与沈楠点头哈腰，随即猫着就跑过来。


    “我就知道你准在加班，我也来加班。”


    高大远一见夏以臻也点头笑，稍后从怀里拿出几盒喜糖和两块小蛋糕摆桌上，又皱眉说道：“你就吃一盒沙拉？这哪能行，哥给你定个外卖吧，你别跟我客气，咱都那么多年了，我也还没吃呢。”


    “真不用了小高哥。”夏以臻抬头道，“今天忙了一天了，还来加班？累不累？身体能承受住吗？”她真诚发问。


    高大远平时就拼，今个白日扛了一天摄像机了，这个点竟又跑来加班……拍婚礼比不了台里节目，恨不得天不亮就要动身，一直拍到日头落了才结束，每个镜头都不能疏忽，这是个辛苦钱。


    高大远原就是组里劳模，如今深入了解更是拼命三郎，夏以臻不由得心生钦佩，也担心其别累倒了一病不起……


    高大远一听此话脸都白了，赶紧道：“你就别笑话你哥了……”


    夏以臻也有点严肃：“我怎么敢笑话你呢？我佩服你还来不及啊……”


    高大远实在想找个地缝钻了算了。


    他今日干私活偶遇夏以臻，原就心里七上八下，心惊肉跳，中午听她草草应付两句仍是不放心，想着其晚间大概率要来加班，便想来碰碰运气，把话说开……他毕竟是心虚，不止为此一遭。


    沈楠很快回来，见高大远也在，把蛋挞一搁，道：“你也来加班？正好。明天你找个时间，把新下达的《禁止电视台摄像人员私自承接外部拍摄业务通知》给你们屋那几个人再传递一下，上面要求落实到每个人头上，我就抓你，你负责余下…………”


    “哎。”高大远讪讪点头。又去看夏以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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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以臻这才毛骨悚然，微微摆了摆头。


    等沈楠走了，夏以臻和高大远才开始更觉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夏以臻想了想，打开蛋挞道：“小高哥，你不是说你也没吃吗？你吃点吧……”


    “不用了不用了……这么好的东西，还是你吃吧。”


    “吃点吧……十二个呢。”


    “哎。”


    高大远仍是伸脖子点头，拿了一颗。酥皮一咬，掉了他一下巴，他又伸手去抹……


    夏以臻抽了张纸，“擦擦吧……”


    “哎。”


    高大远眼睛落在桌上，一时觉得自己实在滑稽。都四十的人了，第一次吃这个什么挞，竟然这么脆。


    他上有心脏病老妈，下有特长生儿子，家里处处等着花钱，给别人办婚礼他都恨不得揣着俩塑料袋，去了扒拉点带回去……


    他这么想着，心里憋屈，大口塞进嘴里狠狠嚼了两下道：“以臻，求你别举报哥。”


    高大远话一开了头，便不觉得那么难了，好似拖拉机奋力摇了那样几下，动力便延绵不绝了，他直直说下去……


    “我老婆现在在儿童医院给人扎针，也没日没夜的辛苦，我看着心里难受。我孩子学二胡，那老师一节课五百，乐理课是额外的价钱。贵，但不学不行，不学单靠文化分上不了好学校。我妈心脏病，天天跑医院，跑医院就要请护工，我家我要是不多忙活，全家就要跟我受累。趁现在还有人愿意用你哥……别举报。好吗？别告诉咱领导…算哥求你。”


    高大远说完，只垂着眼睛，微微笑着，并不去看夏以臻。


    夏以臻也微怔了一瞬，她想自己中午已经说得挺清楚，她会当没看见，可此事果然还是瓜田李下。


    她一时不知如何保证对方才能相信，恐怕他揣着这样的事在心里，不管别人怎么选择，都不会有安宁的一天。


    毕竟都是自己选的，夏以臻也不管他了，开口道：“小高哥，我和你没有利益冲突，我没必要举报你，这对我也没好处。”


    高大远不信似的：“我知道我先前是有些事做得欠妥，让你也挺麻烦的，但以臻，哥真不能没有这个饭碗。”他抬了抬头，“我今天跟你掏心窝子，我在这呆了十年，嘴上不说心里多少也有点数，技术和现在小年轻比，真是不行了。就别说别人，就说小陈，我也是赶不上……哥既然说了也不怕你笑话，冷不丁一走，我真是没处去……”


    夏以臻望着他，只觉得自己和高大远都极其无助。她也不是领导，她也只是个大周末为了工作奔波的普通人，何必要站在这里互相为难？


    夏以臻没奢望过别人对自己好。她仍记得孙静香说过，不管别人怎么对你，都是别人的事，你只管想你怎么对别人，这是你自己的处世能力。


    她同时觉得，无论自己再怎么说，也究竟治不了高大远的心病……人只能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夏以臻叹口气，举起蛋挞道：“小高哥，再吃一块吧。无论何时都该先填饱肚子，其他的，交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