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有戏的11年

作品:《超级英雄们饿了吗

    花盆背后落了小小一撮尘土,像是被铲子漫不经心地撒出来的。沙粒之下,一张皱巴巴的贴纸粘在地上——指甲大小的星星图案,边角翻翘,表面也有很多划痕。


    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也不知道那个三明治他吃上没有。


    我看着那一小堆沙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很少经历,也很难描述,像是在雨季里被过于充沛的降水闷住根系,透不过气来。我在原地试着深呼吸,又张嘴大口呼吸,又换成用皮肤呼吸——每一次,新鲜空气都能顺畅地涌入肺部,问题不在这儿。


    这种难受的憋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我没有兴趣再去偷听里面的房间正在谈论的内容,提起餐盒,快步离开。刚走到电梯口,电梯也正好到了。“叮”的一声,金属门打开,一个东方面孔的年轻人快步从里面走出。我和他擦肩而过,看到他一边走一边慌张地整理自己的头发——我记得他的脸,好像是星链骑士团队里的那个人,因为只有他没在积木小人的电影中出现,所以现在还保持着动画造型。他太专注了,虽然在往前走,但眼中根本看不到人,可能也看不到路,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只听到“试试”“机会”“特色”之类的词语。然后我走进电梯,按下按钮;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那一头。


    再然后,我找到摩托,回到店里了。


    K正在厨房里忙,和一池子活蹦乱跳的章鱼搏斗。我把空白的签收单交给他,他连看都不看,直接让我把单子放到吧台的抽屉里。签收失败也是偶尔会发生的事,无法避免,毕竟我们的客人随时身处危险之中:纠缠半生的宿敌,临阵倒戈的队友,拆除失败的炸弹,没能拦截的小行星……以及,毫无预兆的,来自另一边世界的麻烦。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作为载体的演员会反过来影响角色。


    我以为超级英雄只会在故事里被打败——并且也只是被暂时打败。


    那种难受的感觉又浮现了。刚回到这里的时候,干燥的空气带走了一些水分,让我的身体变得少许轻盈,可现在我又觉得滞重和憋闷。雨季还没有结束。


    我打算做点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电视机被K放在旁边桌上,但没有信号,连猫和老鼠的动画片都看不到。我望着那块弧形的玻璃屏幕,倒影中,我眼睛的形状似乎变了,鼻梁的长度也和记忆中有些区别。我赶紧站起来,找到一扇干净的窗户,仔细观察我的样子。


    她的眼睛是纺锤形的,瞳色偏深,像被稀释后边缘泛紫的黑墨水,鼻尖是挺拔上翘的,嘴唇饱满,但线条刚硬……我慢慢地调整我的五官,直到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她的眉眼在倒影中出现的瞬间,我突然有些怀疑——我当时所见的她,是她真正的样子吗?


    或者,只是某一个扮演她的人的长相?


    她也会因为演员,被从故事里剔除吗?


    她也会有难以形容的难受的时刻吗?


    即使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也无法逃避那一边的世界的影响吗?


    握住决定权的那只手,始终是在故事之外吗?


    ……


    倒影中的脸突然变得模糊。我擦了擦玻璃,玻璃非常干净。我放下手来,有水分从我的眼角排出。也许MG1208比我感觉的要更潮湿,才让我带着一身水汽回来。我按住眼睛,小心地揉捏眼眶,确保刚刚修改好的眼眶不会因为排水走形——对,她不会这样的。


    她是一团火,她不怕雨水,她不会被打湿。她的火焰能把所有靠近她的水汽蒸发。她的根系茁壮又茂盛,没有人能把她拔起。她现在一定还在自己的故事里活跃,和同伴并肩战斗。她的敌人都在故事里,他们很强大,因为她很强大。他们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也必定会被她打败。也许明天,吧台上的电话响起,K递给我一个地址,我开着摩托赶到,发现收件人是她。


    这让我的感觉好了一些。我再次加固眼眶,希望它们不会慢慢松散变形,就像失去弹性的发带。放开手的时候,我想一切都恢复如常了,脸也是,闷根也是;可我又察觉到,有一些不安的情绪在角落里滋生,像苔藓。雨还在下,水一直落在我头上。


    我想起“有戏”,她也是创造超级英雄的人。这样说来,她也是那一边的人?那她也许知道一些事,也许能帮我刮掉苔藓。


    我探头朝厨房里一望,K已经宰杀了章鱼,正在水龙头下冲洗它们的尸体;这至少会花掉他半天时间。我快步走到店外,走到K看不到的角落,在石头和砖块间藏起身体,然后拿出手机。


    屏幕亮了,信号和电量同时一格格跳起。然后,未读信息接连不断地弹出,转眼挤满整个屏幕。我点开一条,文字密密麻麻,紧跟着是一张照片——有戏穿着整齐的西装,似乎还化了妆,坐在她身旁的男男女女也是同样;这应该是一个比较严肃的场合,她们是在某个会场?我看到了背景上的红毯和舞台,可有戏又对着镜头做鬼脸。是吗,看来有好事发生的那种严肃。


    我滑动手指,下一条信息同样是密集的文字,连照片上也是。她向我展示了一本书的扉页,上面有某人的手写信息,是留言吗?应该不是她写的,我记得她的字体。不过,眼前的字迹也是一样的杂乱无章,难以辨认,可能是某种加密情报。


    未读信息还在不断弹出。似乎只有在店里的时候,手机才能收到信号,所以这段时间堆积的文字和图片一股脑地涌了进来。我看到她又穿上皱巴巴的T恤了,但长相和我最初见到的时候有些变化,她身前的写字台也变了,变得更大更宽敞,上面堆了更多的书,更充沛的阳光洒在桌上;另一张照片里,她站在一张海报前,在聚光灯下,微笑着目视前方,几个漂亮的男人站在她两旁,脸上是讨好的谦卑的笑容。


    我继续往下滑动。她发给我的文字越来越少了,穿插的照片也变得稀稀落落。我看到了银角大王,看到她抱着银角大王,银角大王在吃饭,在玩耍,在阳光下啃咬花盆里的小花,在许多人的膝盖上翻出肥软的毛肚皮。我看到她去了一些地方,她和古老的建筑合影,和博物馆里的展品合影,和穿着戏服的男男女女合影,和各种形状的奖杯合影。原来,在我被星链骑士拎着到处飞的时候,她的世界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岁月。


    所有的信息都翻完了,最后一张照片,是书桌前的炒饭和烤肠;应该是她的午餐吧,我不明白发送时间那串数字代表的意义,可能是昨天发的,也可能是去年发的。


    我回忆有戏教过我的通讯方式,点开头像,再点某一行文字……是哪一行来着?她不在,我一个字都看不懂,只能点了这个,又点那个,很幸运,视频电话拨出了。


    但那边一直没有接通。


    是我按错了键吗?我又试一次,还是没有接通。再一次,依旧没有。我把她头像下所有能点的东西都点了一遍,没有用,反倒是不知按了哪里,连她的头像都不见了。


    我手忙脚乱地一顿翻弄,突然“叮”的一声,新的信息进来了。我点开,终于又看到了有戏的头像——太好了,至少证明那一边有反应。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点这点那之后,视频电话总算“叮铃铃”响起;这次我知道,要按绿色的。


    “你为什么把我删了?”这是视频电话接通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是吗,原来头像消失,是因为被删除,我还以为——


    “你好像在想一些不太礼貌也不太吉利的事,”屏幕上的女人说,“打住吧,很久没见,别破坏重逢的喜悦。”


    好吧。


    屏幕上的女人露出微笑。和上次见面的时候相比,她的长相变了。她胖了一些,下巴圆了,下颌线变得柔软,面颊也显得既饱满又松弛,脸上没有痘痘了,也没有黑眼圈,但眼角略微下垂,有些无精打采。


    她还是穿着那件褪色的绿卫衣(绿色更淡了,领口也松垮垮的),头发被一个鲨鱼夹潦草地夹在头顶。她的椅子变得更宽敞了,好像是真皮的,可以让她舒适地盘腿坐在里面。旁边的书桌上放着一只黄色咖啡杯,杯子里侧结了些茶渍。稍远一些,是一整面书架墙,从天花板到地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书本。


    (总觉得拿起架子上的某本书,或者按照特定的顺序摆放它们,就能触发机关,打开某扇暗门。)


    我扫视一圈,没发现猫。


    “银角大王在睡觉。”有戏说。她把镜头挪了挪,让我能看到桌旁的沙发上,窝着一团灰色的毛球。


    “这些年我一直试着联系你,可是你完全没有回应,也没有来跟我要餐费,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有戏说,“终于要放弃的时候,你一下子来了几个视频电话——偏偏我正好走开。等我准备给你回电话的时候,又发现自己被删了。”


    那真是太不巧了。我和她之间但凡有一人是超级英雄,接下去就要引发一系列令人胃疼的剧情——不过“这些年”是什么意思?她那边过去了多少年?


    有戏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11年吧,可能稍微不到点儿,我记得你是在秋天的时候来的。”


    11年,是什么概念?长还是短?不过,她变了那么多,也做了那么多事,应该是一段不短的时间吧?


    “对于普通人,11年很长了,”有戏说,“我读了一个学位,写了几本还不错的剧,拿了一些奖,出了几趟国,住了几次院……你应该很惊讶吧,上一次和你视频的时候,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胖阿姨。”


    那倒也算不上漂亮的小姑娘。


    有戏皱眉噘嘴了,这表情倒是没有改变。但我的意思是,她不是超级英雄,不是非得“漂亮”不可的角色,漂亮对她来说不是必需属性。有一张好看的脸蛋当然走运,但不漂亮也行,她也没有义务漂亮。就像她眼中的我是一堆横竖撇捺,我眼中的她,也是一堆脂肪,骨骼,肌肉。


    有戏又笑了。她的脸上多了些皱纹,让线条显得柔和,像在甜汤里舒展的银耳。


    “确实,我老了很多,很多方面都是,看见你这堆毫无人性的话,居然都不会生气了,”有戏说,“银角大王也老了,时间在它身上的流速更快……希望它能陪我久一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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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转动椅子,伸手抚摸睡眠中的猫。银角大王依旧睡着,没有睁眼。它瘦了一些,腹部随着呼吸明显地起伏,仿佛在肚皮里藏了一个小海湾。


    “说点好消息,”有戏朝我转过身来,“我现在有钱了,可以付清上次的账单,还能送你一台全新的,更好的手机——如果你的老板同意的话。”


    老板?哦,是说K吗?他是店的老板,可不能算我的老板。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们店的名片了,”有戏说,“我明明记得把它夹在我的日记本里,每天翻开都会看到。可是偏偏在我想打电话的时候,找不到了。那段时间也没法联系上你,我还以为是那种‘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见过那家店’的设定呢。”


    我不知道名片还会不见,也不知道店里的电话。可能K知道,但他一定会装模作样地说,“符合条件的人才能打通电话,如果打不通,就证明不是我们的客人”,呸。


    有戏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扁扁嘴:“没关系,至少我们又能打电话了。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做了什么吧?我这里过去了11年,你呢?我现在多少有了一点关于故事的选择权,我想了解你那边的世界。”


    我吗?虽然没有过去那么多年,但也是发生了一些事……我想起MG1208,积木小人和停车场,咖啡渍和速写本,一个又一个又疲倦又亢奋的房间……不过,这些似乎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发生了什么事,”有戏看着我的脸说,“你脸上的文字都乱成一团了。”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现了。在那一边的时候,我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感受,胸口好像装了水,水位一会儿高,一会儿低,那汪水一会儿是冷的,一会儿是热的。那些拥挤的房间让我胸口冰冷,Joyce的小女儿大笑着飞上天空的时候,又好像有湾流带着温度和盐分从大洋深处涌来。啊,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最后才有水从眼睛里排出来。不过,水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有戏很久没有说话,她一直盯着我的脸。她身旁的银角大王抬头打了个呵欠,眯眼看了她一会儿,又翻身继续睡了。


    终于,有戏从我脸上移开了视线,就像读完一本书的章节。


    “原来是这样,”她说,“这种情况在我这边倒是经常发生,原来对你来说很难理解。”


    什么,她看到什么了?


    “被演员连累,从上到下都大动干戈,我还以为只是剧组和出品方会倒霉,没想到连角色都会受到影响,”有戏耸耸肩,“一个故事能变成动画,变成电视,变成电影,是许多人许多年的心血,最后毁在一个根本没有参与创作的蠢货手上——这谁能接受?反倒是那些蠢货,只要风头过去,慢慢又能出来活动。偏偏规则就是这样,你安安静静地搭积木塔,想方设法把它搭得又高又稳,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伸出一只手来,一戳,它就倒了。”


    我也讨厌这样,如果K这么对我,我一定把桌子掀他身上去。不过,这是规则决定的吗?


    “当然,”有戏说,“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桌子上搭积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伸手的——规则决定的就是这些。但规则也是被人建立的,而谁来建立它,又由更上一层的规则决定。”


    她又做出那个动作了,伸手指着上方的天花板。每次聊到一定的时间,她总会望向上面。她看到的“上面”到底有什么?上面的上面又是什么?11年过去了,她变了,“上面”呢?


    有戏笑了,收回手指,挪了挪盘在椅子上的双腿。这个动作也和以前一样。


    “可以的话,还是想和你当面聊天,”有戏说,“我要仔细找找我的抽屉,搞不好是搬家的时候,把那张名片掉在什么夹缝里了。对了,我会泡咖啡了,你能喝咖啡吗?下次你来,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有戏的声音中断了,又一下,画面也消失了。我知道这个,我的电视机也会这样,是信号波动的关系。我举着手机直起身,想换个信号稳定的地方,一转头看到K站在面前。


    我立刻把手藏到身后。


    但来不及了,K盯着我藏起的手:“你又捡垃圾回来了?”


    我摇头,想了想,还是点头。


    可这一次,K没有这么好糊弄。他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膊往前拽,我用力抵抗。谁知这狡猾的家伙趁势换手,拉着我的手臂顺着我发力的方向一转,我顿时背对他。


    “这是什么?你又拿客人的东西?”他听起来很生气,“说过多少次了,路边的垃圾捡了就算了,无非是脏点。别的世界的东西,绝对不能带回来!”


    我不服气,我也是别的世界的东西,当初她要把我留下,他怎么不拒绝?再往前说,他自己也是。都是外来的,他看不起谁?


    我使劲扭动,试图挣脱,不料手里突然一空,他把我的手机抽走了。


    “这是通讯器,”K的声音更沉了,“你在和谁说话?”


    他手上的力气松了。我立刻转身,要去夺手机。可他的动作更快。他抬手一扬,“呼”的一声,手机被丢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