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毛桃

作品:《登高:权谋

    天热,难免胃口不佳,衙门大伙房里闷得像蒸笼,一进一出活似水洗,饭菜也寡淡难以下咽,众人便常在外打牙祭。


    五月二十这日晌午,王恒强拉着晏同光去外面吃,“走走走,那井水都是温的,绿豆汤也不清爽,再放该发臭了,我请你吃冰碗子!”


    酷暑难熬,多有人提前深挖地窖,冬日造冰存放,覆数层麦秆、棉被等物保温,夏日高价卖出。


    冰碗乃是用一整块冰凿成碗状,内置各色鲜果,淋入甘甜浆酪,十分美味,只价格昂贵,小小浅浅一碗便要五十钱,够一家人吃一天了。


    “那我可有口福了!”日常晏同光是不大舍得的,笑呵呵道谢。


    实在是热,天上泼火似的,远远看去街景都浮动着扭曲了,模模糊糊浑似梦境,两侧树上的蝉也如叶片般蔫哒哒的,高一声低一声叫着。


    来不及出汗,汗水在毛孔里就被烤干了,渗出来的只有油。


    所有人都紧挨着两边树荫走,饶是这么着,喘口气亦如吞火,五脏六腑都干焦焦的带着土腥味。


    “这鬼天气……”王恒一边呼扇着衣袖一边咒骂。


    奈何扇出来的风都是干的热的,扑在脸上犹如烙饼。


    “晏兄?”晏同光下意识停步回头,后面一个二十来岁的长袍书生快步上前,“果然是你。”


    “李兄,文博?”晏同光认出是当年考秀才时的同科,十分欢喜,“许久不见,你今日怎得不在学里?”又给两人相互介绍。


    李文博和王恒相互见礼,前者却在看见他们身上的吏员服饰时飞快地蹙了下眉。


    王恒很识趣,“忒热,我先行一步。”


    晏同光对他歉然一笑。


    待王恒离去,李文博便道:“之前我便隐约听谁提起,说你进了衙门,我还不信,没想到……晏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之前你守孝,去不得县学,这是没奈何的事情,可想你也是名动一时的少年秀才,怎好,怎好……”


    他张了张嘴,显然本来有更难听的话,碍于晏同光的面子没说出口。


    十四岁的秀才,在康阳县这种小地方是何等难得!


    “这里的书和卷宗可不比县学少呀,”晏同光笑道,“如今我可是手不释卷……”


    “这如何能比!”李文博很不赞同,痛心疾首,“县学内可习君子六艺,有朝廷派遣的教谕、教师讲解,可衙门里三教九流嘈杂、鸡飞狗跳不歇,耳根不得清净,哪里是正经读书人好待的!荀子曰,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长此以往可怎么是好!”


    “李兄,”晏同光沉默片刻,“你我不过考场之缘,不曾想竟有这等肺腑之言,我甚是感激。可是李兄,我无父、家贫,更有寡母要赡养,顾不了那么多的。”


    若有得选,谁不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谁不想风花雪月诗酒歌,而不是油盐酱醋柴米茶。


    可他没得选。


    现在家中只他一个男丁,他得撑起来。


    李文博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我……那也不能这样。”


    到后面,声音已经变小了。


    他一时激愤,未曾想过晏同光家中已落魄到那般田地,不免有些羞愧。


    虽已过去几年,但他对晏同光这个年轻秀才印象极深,还曾为县令仅因为对方年纪尚幼便不许他廪生而抱打不平……故而见晏同光竟进了衙门而不专心读书,李文博又气又妒,觉得他着实挥霍天赋。


    可李文博的家境不过平平,还有一个弟弟这两年也开始启蒙读书,实在没有余力接济他人。


    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


    蝉鸣声震耳欲聋。


    不知过了多久,李文博才作了个大揖,“是我冒失了。”


    晏同光还礼,倒是有些高兴,“无妨。”


    日久见人心,他本就与同科们差着岁数,交情不深,自打进了衙门,那些人便更不屑来往了,没想到突然冒出个李文博,实为意外之喜。


    见李文博难掩尴尬,晏同光主动转移话题,“你眉宇之间并无苦涩,又这样天气巴巴儿跑来衙门,是为乡试?”


    八月乡试近在咫尺,康阳县距省城不近,书生们又不耐夏日颠簸,想必走平坦官道也得十多日,衙门已经暂定七月初九启程,眼下五月过半,一应文书可不要加紧办理了。


    见他豁达,李文博也笑了,“果然瞒不过你。”


    顿了顿,又问:“你不去么?”


    晏同光摇摇头,“实不相瞒,当初我年轻气盛,也曾怨过县太爷吹毛求疵,拦我于廪生之外。可这几个月我遍览衙内藏书、邸报、卷宗,颇有所感,倒觉得大人当时的评语恰如其分了。”


    李文博难掩惊讶,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他神色坦荡,目光澄澈,确认不是在强撑,这才松了口气,也为他欢喜,“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果然如此。”


    “自来好事多磨,我也是这样想的。况且我这点境遇比起古往今来那些大贤的起伏,实在算不得什么。”晏同光笑道,“对了,月初衙门里才来了几卷邸报和省报,还有两本各地政务汇编,你可要看?”


    李文博两眼放光,“可使得?!”


    这样好东西,县学都少见,纵然邸报和省报能到手,起码要一个月之后了,况且僧多肉少,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


    至于政务汇编,那是听都没听过的。


    “原件自然是不行的,”晏同光失笑,“不过我已悉数背会了,这两日默写出来与你。”


    非亲非故,难得李文博这般赤诚待他,他也愿意投桃报李。


    “多谢多谢!”李文博大喜过望,“差点忘了,去岁我便行了冠礼,先生为我赐字,阅知。”


    “阅知。”晏同光记下,“此处人多眼杂,不便交割,五日后傍晚你往薛记针线铺子里寻我。”


    正好过两天去送货。


    李文博呆住,“针线铺子?”


    晏同光大大方方点头,“你也知我爱几笔颜料,日常还在那里寄卖,生意好时能赚不少呢!”


    李文博目瞪口呆,良久才由衷感慨道:“同光啊同光,真不愧是你。”


    如此心性,日后前途未可限量!


    稍后晏同光与王恒碰面,顺道说了李文博的事情,“若哪日我不在衙门,烦请老兄多加关照。”


    王恒满口应下,复又唏嘘,“倒是个难得爽快人。”


    晏同光亦是感慨,“我本以为他会与我割席……”


    近日刑房差事不多,又有旁人值守,晏同光和王恒在馆子里待到日头西斜才往回走。


    街边有老汉卖桃儿,带了一壶水也不舍得喝,小心翼翼洒到盖着桃子的枝叶上滋润,生怕晒坏了。


    又要避开桃子,惟恐沾湿腐烂。


    晏同光抬脚过去,“老丈,这桃儿怎么卖?”


    正有些馋,买些与同僚们解渴。


    那老汉老眼昏花,未辨方向便哑着嗓子回道:“自家种的,不好看,可甜着呢,客官若要时,两文钱一斤……”


    话音未落,晏同光与王恒已到近前,老汉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看清他们身上黑色镶红边书吏服制顿时吓了一跳,“差,差爷!”慌忙改口,“不值钱的,差爷们只管拿去吃……”


    晏同光和王恒俱都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一定曾被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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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役欺压过,所以才这样害怕。


    王恒暗骂不休,也不知是哪个不干人事的贼厮,这般带累我等名声,难怪那姓李的秀才方才那般眼神。


    “老丈莫怕,”晏同光温声安慰道,“我是真心要买,绝不为难你。”


    老汉不敢信,拼命摇头摆手,又颤巍巍抓起几颗桃子,用粗糙龟裂的大手擦去浮毛,弯着腰用力送到他们面前,“不要钱,真不要钱……”


    以前不是没有衙役这样说,自己当了真,可真称斤报价时,对方却哄笑出声,抬脚就将桃筐踢翻,“你这老货,好不晓事!老爷们出门公干却是为了谁?吃你几个桃儿是抬举你……”


    说罢,留下一地汁水四溅的烂桃,骂骂咧咧一路去了。


    王恒既羞且气,不自觉抬高声音,“你这老丈怎如此固执!”


    才说完,却见老汉浑身发颤,浑浊的老眼中都带了惊恐,忙住了嘴,十分后悔。


    晏同光叹息一声,“老丈,许是恁老家远,不知道城中大事,如今衙门里换了新老爷,为人倒颇公正,早已不许这样的事再犯,恁老只管放心卖桃。”


    他是个面嫩书生,声音又和软,如此这般安慰几回,老汉才半信半疑道:“当真?”


    “当真!”王恒将胸脯拍得啪啪响,豪气干云,“我姓王,单名一个恒字,便是刑房经书,若谁再这样,老丈恁只管报我的名号!”


    老汉这才信了,老树皮般的脸上堆满笑,朝着衙门方向连连作揖,“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王恒二话不说就要买桃,也不挑,不拘那大的小的全都装起来。


    桃子确实不大好看,绿多红少,绒毛又厚,灰扑扑的,最大的也才二寸许,有的有裂,有的因为摞在外面,烤得略有些皱巴,还有的大约是路途遥远,被磕碰了,有些变色,但才凑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果香,叫人津液四溢,可见确实是好桃。


    老汉又惊又喜,又有点儿不敢相信的迟疑,“差爷,两筐怕有五十斤哩,天热,怕坏,您别买这么些。”


    王恒浑不在意,“衙门人多,这些还不够吃呢,怕甚!你家里若有,明日后日我还要!”


    老汉忙道:“没了没了,只这么两棵树……”


    又要称斤,王恒不许,胡乱塞给他一把钱,少说也有三二百,拔腿就走,“筐钱!”


    晏同光本想再问几句,结果王恒不打个招呼就跑,那老汉追不上,一连忐忑地要把钱给他,“差爷……”


    箩筐是自家编的,本就打算白送的,如何敢要钱呢?


    晏同光回神,也拔腿就跑,“不是我的钱!”


    难为王恒提着五十多斤桃子还跑得飞快,晏同光在后面追得大汗淋漓,“等,等等我!呼呼!”


    王恒做贼似的往后瞥了眼,见只有他才停下来,得意洋洋道:“啧啧,你这身子骨得练,不然上了考场有你受的。”


    举人不同考秀才,要在号房内一待数日,八月天又闷又热,多少考生不等考完就病倒了。


    晏同光扶着膝盖猛擦汗,“别看了,我都差点撵不上……”指望老丈会飞不成?


    就王恒这体魄,干书吏怕是屈才了,合该文武并重。


    不过他说得很有道理,自己守孝三年疏于锻炼,也该重拾起来。


    两人在树荫底下歇息片刻,晏同光才说:“我还想问问之前是谁为难老丈呢。”


    有机会一并料理了。


    王恒重新背起篓子,神色莫名,“他们不敢说的。问也白问。”


    但凡家里有别的出路,也不至于一把年纪还顶着能晒死人的酷暑卖野桃儿。


    牛旺之流酷吏不除,终难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