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和稀泥

作品:《登高:权谋

    五日后李文博果然如约而至,在薛记针线拿了晏同光给的邸报等物后,又递来一个青布书囊,“这是各位大儒的讲注和心得……”


    学里偏重读书做学问,各路教师都是朝廷钦派的,有不少历代教师收集的大儒大贤标注刻本,李文博不愿白赚人情,这几日努力抄录许多,算作回报。


    晏同光不曾想还有这意外之喜,当真如获至宝,日夜品读。


    都说常看常新,这话不错,虽是老生常谈的四书五经,但大儒们自有论道,往往三言两语便有拨云见日之感,更兼引经据典、才气纵横,天籁之声贯通寰宇,其清澈通透亦非官员言辞可比,叫晏同光大呼痛快。


    经了此事,晏同光又同李文博走动起来,两人时时畅谈感悟,大论世道人文,皆有所获。


    期间李文博数次登门造访,晏母见儿子果不曾丢下学业,还交了正经读书人朋友,甚是欣慰。


    不知不觉进了七月,李文博与康阳县其他秀才奔赴省城乡试,县令胡元宗亲自相送,晏同光亦混在人堆儿里送了一回。


    回家的路上,晏同光颇有几分感慨,既有目送同科赴考,自己却因种种原因只能原地踏步的惆怅;又有清楚自己每一天都在进步,对未来筹谋渐趋清晰的期待……


    不过即便大家眼下选了不同的路,总是为了更好的将来奋斗,也算殊途同归吧。


    晏同光回家就发现有客,因笑道:“婶子难得来一趟,可别急着家去了。”


    来人姓刘,与晏父沾亲带故,对他们母子多有关照,眼下家中几亩田地便托她家代为耕种。


    刘婶子苦笑道:“这回怕还真急不来。”


    七月流火,白天有日头的时候还很晒,晏同光一路走来满身油汗,又有尘土,活像和了泥,便先去打水,洗漱更衣。


    待换过衣裳,晏同光才又过来相见,“婶子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晏母冲了一杯山楂枸杞水与他消暑解渴,忧心忡忡,“乡亲们遇着事儿了,今年衙门里收粮,竟比去岁多好些呢!”


    朝廷要运转,少不得各地供奉,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农业赋税,有粮食的交粮食,没粮食的按市价折算成银子。


    最近衙门就在忙活各地催粮入库一事,晏同光也是知道的。


    因他有功名,不必交税,刘婶子家和其他几家往他名下放了几亩地,可各家还有一小半是要交的。冷不丁出了这个变故,乡亲们都没头苍蝇似地乱起来,闹了一场,险些惹恼来收税的衙役。


    还是有人突然想起来,说现下晏同光便在衙门任职,就托刘婶子过来帮大家伙儿问问。


    晏同光一怔,“朝廷收税素来是按上中下田产量单算,从未变过,县尊更并未刻薄,可是谁胡来的么?”


    上中下田是朝廷一早核定好了的,除非某地突遭天灾,粮食锐减,朝廷才会派下钦差亲自核实,否则绝不会变。


    “我们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呢?”刘婶子叹道,“田亩倒没变,中田还是中田,下田还是下田,交粮还是用升量。大家伙儿都是先在家里称量好了的,哪里敢少一粒米!可倒进差爷们带来的升具里一瞧,竟还欠着一指头肚呢,少说也能熬几大碗粥!”


    一升就差这么些,一家子加起来还了得?省省都够吃好几天了。


    这样的伎俩傻子都明白,分明是有人想吃差价:


    收税的故意事先做了大升,为的是多从百姓手中抠粮食,然后照足斤升具交给衙门,中间多出来的偷出去换银子瓜分。


    户房!


    户房专管一地赋税,定是上回联合吏房偷抬商税未遂,便将黑手转到征粮纳租上来。


    这都敢碰,真是狗胆包天,有恃无恐!可见过去那些年他们嚣张到了何种田地。


    若再这样下去还了得?


    晏同光不禁为始作俑者的胆大而震惊,“可有人受伤?”


    “谁家日子不是紧紧巴巴的,当时就有人不愿意了,跑去拿了自家升具来核对。可那些当差的一把抢过去就砸,说刁民偷粮,这些升具自然也是不准的。”刘婶子犹豫了下,紧张地搓着手,“有几个小子性急,上去与他们推搡,挨了几下,乡下人粗糙,倒没什么要紧,可那些差爷们说这是以下犯上,要拿了下大狱,又说什么不纳粮食造反的话,大家伙儿都害怕……哥儿,民犯官呐,这,这要不要紧?”


    常言道,民不与官斗,寻常小老百姓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故而一听就被唬住了。


    还是村里的老人有见识,说朝廷是好朝廷,断不会有这样的道理,难不成天下就没了王法么?倒不如先稳住,再托人去城里问问。


    若有法儿呢,自然好;若没法儿,也只好这么着了。


    “他们算哪门子官!”晏同光骂了句,又安抚刘婶子,“不要怕,县尊不是这样的人。”


    听他这么说,刘婶子猛地松了口气,终年风吹日晒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那就好那就好,我们也这么说,朝廷怎么能不叫咱们活了呢?”


    晏母笑着拍拍她的手,“总有法子的。”


    “粮食交了么?”晏同光问。


    交粮后差役会派个条子,纳粮者确认无误后按手印,之后差役们便会将同一个村的粮食拢到一起。


    一旦混起来,可就说不清了。


    刘婶子连忙摇头,“那日闹得不像话,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在,都憋着火,衙门的人才十来个,怕出事,便撂了狠话走了,说过几日还来。”


    “那还好……”晏同光心里慢慢有了计较。


    士人最推崇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对自家有恩的乡亲们来求,晏同光不可能不管。


    可怎么管?从何处下手?


    断人财路,便如杀人父母啊!对方绝不会坐以待毙。


    连着这两出刮地皮的手段都太浅露太粗鄙,胡元宗再怎么样都是要脸面的人,绝不可能出自他之手。


    但胡元宗也爱财,这事儿晏同光知道,近一年下来,幕后黑手未必不知。


    普通百姓手中大多是中田和下田,亩产有限,但乡绅、大户名下多有肥田、庄园,不下百亩千顷,却是个大数目。


    倘或主使者决意打通胡元宗的关节,自己背负恶名,却转头将绝大部分利润拱手奉上,这样白来的实惠……


    所以要快,赶在一切可能发生之前。


    对手是谁?


    是户房和吏房,或许还有六房之中的其他人,多年经营,根深蒂固,很强大,至少目前对一个十八岁的穷秀才而言,很强大。


    队友是谁?


    事关切身利益,尘埃落地之前,外人都不能作为切实的指望,赵老三是,牛兴亦如是。


    晏同光本以为自己会怕,但出乎意料的,名为“恐惧”的情绪在他意识到“机会”二字时便瞬间消散,快得仿佛从未来过。


    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兴奋。


    内心深处某种陌生的情绪悄然滋生,疯狂蔓延,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太阳穴两侧的血管好像都被撑开了,异样的嗡鸣环绕热气上涌,催得他很有点飘飘然。


    赌徒,像极了曾经父亲说过的赌徒……


    但他愿意试一试。


    寒门难出贵子,更何况他家连寒门都算不上,只是穷。


    没钱,没人,想拜师掏不起束脩,想读书出不起书资,想文会凑不齐茶钱。


    世家大族代代传承,好物从不外流,在康阳县这种小地方,没有甚么慷慨大方真名士济世渡人,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奇遇,他想找几本正经好书都得绞尽脑汁先往衙门里钻……


    科举取仕,谈何容易!


    衙门,衙门……对了,衙门!


    衙门中多有敌人,但也有我可利用之处!


    牛兴是一个,胡元宗,也是一个!


    假设敌人以利诱之,我为何不能?


    怕打扰到晏同光想法子,晏母和刘婶子俱都不敢出声,良久,见他微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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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弹了下才跟着狠喘了口。


    晏同光想了一回,“婶子,那些人狗仗人势许多年,实在该整治整治,不过若只小打小闹,大老爷贵人多事,恐怕懒怠管,你们且先将受伤的那几个好好看看大夫,小伤也不要不管,我记得村里有识字的老先生,带着一并去,盯着大夫好好写几个药方子,越细越好。”


    凡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化了,若只推搡自然没什么,可若是给人家打得头破血流呢?若是把一群老百姓打得起不来呢?


    庄稼人以身体强健为傲,纵有不痛快也是忍着,就怕叫左邻右舍看了笑话,刘婶子性子直,一时间没想明白,“种地的哪个不磕磕碰碰,倒也……”


    还没说完,晏母就从旁边轻轻碰了碰她,低声道:“你看真闹到大老爷跟前的,哪个不是头破血流?”


    刘婶子啊了一声,眼睛都瞪大了。


    这,这不是讹人吗?


    晏同光耐心道:“婶子,衙门的人没动手么?”


    “动了,我还能扯谎?”


    “乡亲们没被打么?”


    “打了,那么些人都被撵得嗷嗷乱叫呢!”


    “既被打,就该请大夫,对不对?难不成咱们就合该命贱,白白给人打了?”


    “……对!”


    隔壁村有个老大夫,医术很好,若只叫他看看、写药方,并不费什么本钱。


    一番交谈直叫刘婶子胸口突突直跳,活像误入了什么不得了的要命地方。


    她定定地看着晏同光,还是那样的斯文俊秀,可说出来的话咋就那么可信呢!


    此刻晏同光脑子里转得快要飞起来,哪里顾得上刘婶子的审视,“婶子,若我豁出去前程、性命替你们出头,你们可敢夺了他们的假升具,与我当堂指认么?”


    那假升具过后必然或被毁,或藏匿,一定要提前拿在手里。


    告状讲究人证物证俱在,晏同光可以替他们开路,但必须有人豁出去托举,更不能有人反水,不然就是诬告。


    届时别说为民请命,只怕这康阳县内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刘婶子没想到突然就到了这一步,当场愣住。


    但她是个极有胆量有见识的女人,不然村民也不会推她出面,于是短暂地沉默后再次开口,“哥儿,能成么?”


    这可是状告差爷们呐,如不成,乡亲们就真的没活路了。


    事关重大,晏同光并不大包大揽,郑重道:“若乡亲们都豁出去拧成一股绳儿,必然能成。可若有临阵退缩的,婶子,我也好,乡亲们也罢,便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晏母紧张地看了儿子一眼。


    母亲的本能几乎让她脱口而出,儿啊,别管了,你是秀才,咱家不必纳税,这些事总不至于落到咱们头上,由他去吧。


    可做人的良心却又叫她住口。


    过去几年家中艰难,亡夫没有亲兄弟,她娘家隔得远,孩子又小,一概入殓、抬棺、下葬并打点作法事,皆是乡亲们帮衬。


    况且儿子又是衙门的人……


    乡亲们难得开一回口,于公于私,都不该回绝。


    刘婶子咬牙思索半天,“哥儿,我晓得厉害,若只我一家,说不得现在就咬指头画押,可乡亲们人多家口大,我却做不得他们的主。可咱们那边多有血气方刚的乡亲,我这就家去同他们说,不光咱们村,左近几个也要。”


    晏母忙道:“人多口杂,可千万别走漏风声。”


    刘婶子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想到这里便等不得,当下起身,“这个自然,我这就去了!”


    母子二人紧跟着送她到门口,看着她脚步飞快地往城外去,晏母忍不住问:“果然能成么?要不……”


    “您放心就是,我不会乱来。”晏同光笑着安慰她说。


    很难,但只要操作得当,未必会像他说的那样危险。


    绝对值得一试。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需要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