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报仇，秋玥已经准备了两百年之久。


    作为一只小妖，没有让人望尘莫及的修为，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叫做同归于尽。


    黑云将天空压得很低，像将天地合在一起缝成一块黑色的布，只有在连接处，能够隐约看见一点，来自远方的光亮。


    反情咒将秋玥折磨得面目全非，像是浑身起了倒刺，密密麻麻的伤口撕扯着她的意识，抑制着她的行动，让她横跨在极致的边界上，陌上锦一如既往地喜欢折磨她，喜欢亲眼看着她奔赴死亡。


    她是他了不得的杰作，更是他藏于心底的秘密。


    不会有神知道陌上锦是一个自私又伪善的小人，他视妖命如草芥，他不配做神！


    他一定要在其他仙君赶来调查之前杀死秋玥！


    否则，一切毁于一旦。


    身上紧紧缠绕的傀儡丝似乎真的能够阻拦他施展法力，陌上锦意外于秋玥的好运，他甚至有些好奇，她是如何死而复生，又是如何得到这——天丝。


    天极蚕丝，又称天丝，是天界中神仙们常常用来做衣服的丝线绸缎。


    “看来，有人帮你。”陌上锦突然沉了脸色，眸中泛着刺骨的冷意。


    “自然。”秋玥强撑着，抬手立在胸前，掌心灵力涌动，顶着浑身疼痛，将周身灵力沿着筋脉运转尽数凝聚于妖丹所在之处。左胸。她曾天真的将自己的弱点拱手送给了现在的仇人，她现在还能回想起当初的自己俏皮的点着左胸的位置，说：“妖丹是妖怪的命，我的命，在这儿。”


    “现在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了，你要保证，永远不会背叛我。”


    昔日的山溪仙君陌上锦认真地说道：“我保证。”


    而如今，如果陌上锦没有被她束缚着，怕是此时她的左胸口上已经留下了一个血洞。陌上锦不会让她活，可她却坚强的活了两百年。无论有多艰难，她可以做到的。


    自毁妖丹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做法，而且秋玥并不确定自己可以杀死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仙。


    但起码她痛快了。


    “陌上锦，跟你死在一块，真恶心。”


    曾经死同穴的誓言早已被丢弃，如今只是与一生仇敌的决一死战，所以，只有恶心。


    可谁料，对方竟喃喃说出了一句意志坚定的话，“我还不能死。”


    此话一落，陌上锦身上的傀儡丝竟被骤然挣脱开，无数丝线如同被火焰燃烧之后，化作点点灰烬，洒落在地。


    秋玥诧异，随之她看见了从对方衣角上窜出来了缕缕黑气，它们像蛇一般，爬满陌上锦全身。洁白的仙衣被黑气缠成了黑白相间的模样，周遭空气猛然间压了下来，绝望的气息将山神庙瞬间包裹。


    “这是什么？”


    这是魔气！屋檐上的阿离见状猛然一惊，对眼前的‘老朋友’的出现十分难以置信。一个神仙为什么可以操纵魔气？


    “一切，都结束了。”


    陌上锦的手骤然握紧，秋玥体内的反情咒随之更加猖獗，如一柄柄剑贯穿了她的身体，一口黑血喷出来，像是将整个身体的力量掏空了般，自毁妖丹的法术也随之被骤然打断，灵力如海水倒灌般涌回了自己的身体，产生巨大的冲击。


    一缕魔气缠绕在陌上锦手心，随即化作一柄刀刃，直往秋玥妖丹的位置送去。


    陌上锦：“我当初，就该亲手送你最后一程。”


    “但现在，也不迟。”


    随着魔刀疾冲而来，秋玥猛然闭上了眼睛。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秋玥试探性的睁开眼睛，却发出了一声大叫。


    “阿离！”


    阿离不知何时冲破了陌上锦的结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魔刃，她的左肩被魔刀刺穿，血肉皱巴巴的模糊成一片，一切的发生快得不可思议。


    秋玥拼命撑起自己的身体，用手臂将阿离半圈住，踉跄后退的阿离被她扶稳，两个人互相支撑，一时间不至于倒下。


    “为何替我挡刀？”


    秋玥脑中一片混乱，她的计划应该只有她和陌上锦两个人，不该有任何人的参与，可如今她却害阿离受了重伤，都是她的错！意识逐渐崩溃，泪水夺眶而出，宣布着她的彻底失败。


    阿离对秋玥轻轻摇了摇头，将她怀于自己身上的手轻轻放下，“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说完，阿离继而偏头看向面前的陌上锦，眸底发冷，只剩一种名为仇恨的情感。


    “秋玥，你还记得吗？八百年前，涂山曾遭遇了一场劫难。”


    八百年前，前任妖主涂山玉被天界以私通魔族之名围剿，天界派出三十二仙执行此任，最终涂山玉死在了玉虚神君的剑下，自此，妖界因失去妖主群龙无首，各自称王，争斗不休，妖界生灵涂炭，不复往昔，直至现任妖主涂山虞继位后，以一己之力肃清妖界反动势力，妖族生机才开始慢慢回复。


    秋玥点了点头，那一天她永远不会忘记，她的父母为保护妖主，惨死于三十二仙的手中，自那以后，她被迫流浪人间百年，受尽苦楚。


    百年后回到涂山，看见故土在新妖主涂山虞的手中重复生机，秋玥心中感慨万千，也就是这时，涂山虞成为了她新的信仰。


    她外出，想成为山神，都是因为想和涂山虞一样，用自己的力量，造福妖族。


    没遇见陌上锦之前，山溪神土上的妖怪的确被秋玥保护得很好。


    秋玥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可是你知道，为何涂山会被天界以私通魔族的名义围剿吗？”


    秋玥抿了抿嘴唇，“为何？”


    “因为他。”


    阿离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他的身姿容貌逐渐与记忆中的人重合。


    “是他，将魔气藏于涂山，诬陷妖主！如果不是他，三十二仙不可能会来，如果不是他，阿娘，便不会死……”


    娘亲的死一直是阿离心底抹不去的伤，她耿耿于怀，哪怕是失了忆后，每日的梦里依旧是那日血溅三千里的场景。


    “阿娘别走！阿娘！”


    梦里的小手努力抓住将要离去的衣袖，声音呜咽着，喊破了嗓子。


    “阿娘！”


    “阿娘的小鱼儿，别哭，不要哭……”


    “一定要活着，活着等到哥哥回来，知道吗？”


    惨叫声连天，是阿娘挡在她面前，给了她第二次生的机会。


    她忘不掉，仇恨滋长于斯，像一把无形的刀刃抵着她的脖颈，叫她一日不敢懈怠。


    而仇恨的源头，就在眼前。


    “哦？你是当年的……”陌上锦的神情颇为意外，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他认得阿离的眼睛，这双眼睛极为独特，仿佛亮如璀璨星辰。


    当年，陌上锦秘密前往妖界涂山，将魔气藏于妖都，整个过程本该天衣无缝，却被一只小狐妖意外撞见，未免计划失败，陌上锦当机立断，将魔气迅速打入了小狐妖体内。


    普通妖族根本无法抵御魔气侵蚀，不用一刻，这只小狐妖便会被侵吞神志，爆体而亡。


    也正是因为对魔气的信任，陌上锦并没有选择补刀，而是在释放完魔气之后立刻离开。


    一刻钟后，昏迷不醒的阿离被巡逻的妖兵发现，立马护送去了医馆，之后阿离娘亲及时赶到，用尽半数妖元，将奄奄一息的阿离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你被我用魔气侵蚀了四肢百骸，理应当场毙亡，竟然还能活到现在？”


    “是啊，我活下来了，或许是被命运眷顾，我不该在那时死，而是活下来，找到你。”


    “而你，也该死了。”


    她的眸光猝然冷冽，对方的笑容渐渐僵住了，他感觉到面前少女口中所说似乎是即将到来的事实——他的下场，这让他不由得心里发寒，一时间，所有的魔气在半空中凝滞住，仿佛在向她臣服。


    “这是什么？”


    陌上锦感觉到了在灵力上的绝对压迫，他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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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气变得急切起来。


    只见，一柄赤红短刃被阿离召唤出来，无数灵力源源不断地汇聚于短刃之上，只见红光之中，刀身上篆刻的，是独属于阿离的九尾妖纹。少女身体前倾，提足轻盈点地，霎时间，她仿佛化作一道闪电，迅速将短刃转握于掌心，向陌上锦倏然飞去。


    陌上锦咬紧了后槽牙，使出浑身解数操纵魔力与之对抗，可他万万没想到，面前这只小妖手中的刀刃竟然能将魔气刺穿，让令三界闻风丧胆的魔力转瞬之间化为乌有。


    少女的力量爆发开来，将陌上锦逼得节节败退。短刃在仙人身上划开了无数伤口，就像当年被汩汩鲜血染红的妖族土地，就像娘亲赴死时染脏的衣裙，就像那日的漫天血雨，雨水滴进眼睛时，刺骨般的疼痛。


    “去死吧！去死吧！”


    阿离逐渐失控，直至将刀刺进对方的脖颈之中，污垢般的脏血溅了她一身，将原先的清白的绯色变作深色的朱樱。


    “阿离！”秋玥不知所措的将阿离抱走，“他已经死了。”


    “死了？”阿离望着地上那具失去生息的尸体，“死了……”


    她猛然锤了锤自己的额头，搞得自己满头血污，喃喃几声过后，忽然发觉大仇得报，委屈又无助的抱着秋玥哭了起来。


    “如果不是他，娘亲就不会死……”


    “如果不是他，你也不会遭遇断尾之苦……”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对不对？”


    ……


    “是，一切都结束了。”


    “谢谢你，阿离。”


    陌上锦的尸体化作灰烬随风飘去，可他阴魂不散，原先除开反情咒，陌上锦还在那三十四名祈福新娘身上种下了死咒，凡人接连不断的离奇死亡，最终招来了天上的神仙。


    一人做事一人当。


    “陌上锦是我杀的，那些神仙要抓就抓我吧。”


    “秋玥，你伤势未愈，应该好好疗伤！”


    秋玥并不答应阿离的做法，但阿离却十分霸道的，让她的好友阿远将自己带走，而阿离自己，则留守狐仙庙，等天上的神仙来找她算账。


    后来，天界派来调查的神仙分别是祁渊和郁雪衣，阿离下不了手，心里却出奇的和当初的秋玥想到了一块。


    不过，人不一样，结果自然也不一样。


    秋玥和赫连远及时返回，一个用乱七八糟的招式和郁雪衣打了个平手，一个在号称第一剑的神仙手下救走了历史上对自己最狠心的妖怪。


    秋玥没跟两人逃走，反倒是跪在祁渊面前，将一起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但祁渊却让她讲明始末，他会酌情公正处理。


    经此一役，秋玥知道了世上还是有好神仙的。此去天界，没有天雷之刑，只有百年牢狱。


    山溪镇早已不在，许多年后，狐仙娘娘却重新回到了山溪神山之上，重新当起了山神。


    没人给予她香火，没人向她祈福，这个冒牌神仙便学着当初最后一场山神礼，每月山神节，亲手将扎好的纸新娘填满山间。


    红线缠绕，一如她当初红衣灼灼。


    不是所有狐妖都叫涂山虞，不是所有狐妖都适合红衣，至少秋玥没能成为，她从前最想成为的模样。


    至于从前的山溪仙君，据说他因擅离职守而被天界削去了神职，成了天界里最游手好闲的神仙。


    陌上锦成功惩罚了那个不知死活的狐妖，成功丢掉了身上的责任，成功得到了他从前渴望的自由，可他却似乎没那么开心。他每日只是会静坐在一处池塘边，看着与凡间完全不像的天空发呆，有一次，一名仙侍在他脸颊一侧发现了一束悄然落下的泪花。


    其实，世上少有人识得昔日的山溪仙君。


    有的，也只有山溪山上那只幻想当山神的狐妖秋玥而已。


    后来，光明磊落的山溪仙君被挂上了私通魔族的罪名，于是更多的仙或神，认识了这位仙君，并记住了他的名字。陌上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