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若为母

作品:《君妇升职手札

    说是内外命妇同参,可实际能等到娄皇后亲见的,也不过是些内宫女子罢了。其余人等,或听命奉诏入宫,或于年节往殿外行礼肃拜。


    而因着武帝早年间的敕谕,本该在内宫的元嘉等人如今住在了宫外,可到底不是外命妇,一应规矩还须以内宫仪制为准。


    次日,晨光微熹,元嘉并倪娉柔、刘婵钿钗礼衣,一身齐整的坐上进宫的马车。


    娄皇后久不见孙辈,既要进宫,少不得传话让府里的两个孩子也一并入宫。谁知昨日夜里,徐丽华突然使人来报,说宜恕着了暑热,医女叮嘱要静养,不止进不了宫,连听学也要缓上一缓了。


    来人回话时,将头垂得极低,谁的脸也不敢看,只战战兢兢地等在阶下听候吩咐。偏又带了医女一起过来,等元嘉一发问,便迫不及待地将女孩儿是如何中的暑,如何发现的不好,又是如何吃的药一并给说了个干净,倒像是刻意等着一般。


    抗拒的意味太过明显,偏又是个正经理由。一来二去,倒显得问话的元嘉在强人所难了。于是,如徐丽华所愿,宜恕留在太子府养病休息。而宜妤,元嘉与刘婵一合计,最后还是一并告病不去了。


    孩子们已经开始晓事,便是如今还不清楚进宫请安的意义,天长日久的,身边也不缺教导的人,早晚都会明白。


    娄皇后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都是自己的孙辈,疼谁都是一样的。一个三不五时陪在身边的,和一个三五月都见不到一面的,孰亲孰远,自然分明。


    徐丽华虽与倪娉柔有龃龉,可到底是大人间的事,没必要拉小孩子做文章,既然一个不去,那索性便全都不去了。小孩子体弱,生病也是常有的事,娄皇后亦是病体初愈,想来不会过多询问孩子的情况。


    如此这般,待出门时,太子府外停放的马车,便只有三辆了。


    ……


    元嘉三人落辇时,清宁宫已然热闹至极。殿内零零散散的坐了好几位宫装妇人,当就是光熹帝的嫔妃了。原在彼此闲话,捧盏微抿,见元嘉等自长街而来,少不得目视了两眼。


    元嘉上次进宫还是在大婚之时,见过的嫔妃不过贤、德二妃,如今余光一瞥,竟都是些美佳人,一时间竟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接引的宫人未有停留,径自将三人引到侧殿暂作歇息,口中还道:“请三位贵主在此小坐片刻,皇后殿下还在受外命妇的礼,一会儿见完了正殿的娘娘们,便召三位贵主过去。”


    元嘉三人自是不敢有异,分次入座后便各自敛容,正襟危坐,彼此间只能用余光相互示意。那宫人早在她们进殿后便悄声退了出去,偌大一个侧殿,便只剩下了她们三个,连随身伺候的逢春等人也被留在了殿外等候。


    说来,她们三人应当是和同辈里其他皇子的妻妾一起问安的。可光熹帝的几个儿子里,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封了闲王在京中置宅,七年前虽娶了正妃,可没两年便难产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幼子,二皇子之后也不再续娶,只挑着好看的纳进王府。可这些年下来,却连一个能正经入宗牒的都没有,更遑论能够进宫的王妃了。


    三皇子,便是燕景祁,倒是有好几名妃妾,可依例能进宫的,不过“一妃二良娣”罢了。余下的皇子,皆未及弱冠,思来数去,这一辈里竟难有与三人同坐一殿的妯娌。


    皇宫规矩极严,殿内虽也无人,可谁也不敢真的放松,只能努力听着一墙之外的正殿动静,稍作缓和。但不知怎的,娄皇后今日在正殿停留的时间过于久了,小宫人都进来换了好几波的茶了,正殿那方却迟迟不见有人离开。


    元嘉实在奇怪,看向倪、刘二人的视线里也带了三分询问,哪知对面二人亦是左右相望,目露茫然。


    那便是有异了。


    元嘉心下一沉,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此时,正殿内突然传出一阵喧闹之声,隐隐可闻女子嚎泣。三人面面相觑,顿时坐立不安起来。又听那嚎泣声越来越近,像是从正殿出来了一般。当下顾不得礼数,探身窥望了起来。


    不多时,几个内侍从正殿拖出一名着妃色裙衫的女子。那女子鬓发凌乱,钗环坠地,一边哭着,一边求娄皇后开恩,却终是被拖出了清宁宫,不知去向为何。


    而她口里呼喊的娄皇后,由始至终都没出来瞧过一眼,连一同请安的其他妃嫔也不曾露面。整个宫殿空旷到就像只有那女子一人存在般,场面之惨烈,叫人心底生寒。


    元嘉拢在袖下的手死死攥在一起,硬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可指尖仍有些微颤,耳边更是传来一阵瓷器碰撞之声。抬眼望去,刘婵与倪娉柔的脸色亦不甚好看,而那碰撞声,正是倪娉柔拿起杯盏时发出的声响。


    似是察觉到了元嘉的视线,倪娉柔勉强扯了抹笑,却还是难看的很。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行走间裙角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


    想是正殿的那些人陆续离开了。


    果不其然,头先接引的小宫人又出现在了门外,垂着脑袋,恭敬地请元嘉三人移步正殿。


    元嘉轻吐出一口浊气,略整理了下衣角,又抬手抚了抚鬓边的发钗,待觉着无一丝不妥后,才起身往殿外走去,刘、倪二人亦是。


    正殿内,元嘉居前,刘婵、倪娉柔二人左右相站,敛容朝娄皇后肃拜问安。


    娄皇后倒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还未等礼数行全,便已含笑叫起。三人依言起身,又各自入座,元嘉这才将视线投向上首。


    与元嘉三人不同,娄皇后今日只作常服打扮,并未多戴金器玉饰,连瞧人也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刚才发生的事似乎并未影响到娄皇后的心情分毫。


    “叫你们等久了,”娄皇后温言道,“只头先出了件烦心事着急了结,这才误了时候。”


    此话一出,元嘉三人的脸色皆有些异样。


    娄皇后自然也看出来了,眸光微闪,“这群奴才做事竟这般不留心,可冲撞到你们了?”


    “这倒不曾,”元嘉斟酌着开口,“不过隐约听见有女子在外呼喊的声音罢了。”


    娄皇后唉唉叹了口气,“陛下病着,予也不好了这么些时候,有些人便生了小心思了。”


    这话说得直接,可元嘉几个却是不好应和的。好在娄皇后也没想过要三个小辈出声,微微一笑便岔开了话题,“今日怎么就你们三个,宜妤和宜恕呢?”


    “天气渐热,孩子们不慎着了暑热,医女叮嘱静养,故而不曾进宫。”


    元嘉解释道。


    “虽未能进宫,可孩子们还是想着祖母的。等养好了身子,再带进宫来向您请安。”


    刘婵亦道。


    娄皇后听完,先看了眼元嘉,又转向刘婵,见二人面色如常,便也不再多问,只抬手唤来兰佩,“尚服局前两日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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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新送了批锦缎?”


    “是,都收在库房里了。”


    “每个颜色挑两匹,送去太子府。”


    见兰佩领命而去,娄皇后这才将视线收回来,“都是些颜色鲜亮的缎子,拿回去裁衣裳穿。”


    元嘉三人自是起身道谢。


    娄皇后浅浅抬手,示意坐下,又是一句,“徐氏那份便归了宜恕吧。”


    元嘉眼皮一跳,心中隐隐有不好的念头,果然又听娄皇后道──


    “这个徐氏,还是当年闺阁里的小娘子做派,好好一个孩子,三不五时的被她病上一场,听着都可怜。太子妃,你且回去告诉她,若不想宜恕进宫,那便一辈子都不要进宫了。”


    元嘉心下悚然。与一开始和她们寒暄时的温和面目不同,此刻的娄皇后语气逼人,整个人更显出几分锐利。可仓促间,元嘉也无法细想前者为何能笃定徐丽华在宜恕之事上说了谎,只能低声应是。


    但这话却是万不能传出去的……否则不说徐丽华,单是宜恕,这辈子的光景便一眼望的到头了。


    一个终生不能进宫的公主,还会被人高看、被百姓当做帝女对待吗?


    见元嘉恭声应下,娄皇后又恢复了温蔼模样,“前些日子,太子向予讨了几个司礼仪的女官,说是两个孩子年岁渐长,虽现在还不好送进宫来念书,可仪礼却是不能落下的。”


    “是,虽还有年余才到开蒙之龄,可太子想着宜妤和宜恕到底大了,既已记事,仪礼的东西也该学起来了。”


    元嘉只说是燕景祁的意思,旁的一概不提。


    刘婵顺势接过话来,“这些日子,两个孩子都跟着女官们学了许多,也比从前更懂事了呢。”


    “宜妤从来都是个懂事孩子,”娄皇后瞥了刘婵一眼,“你把她教得很好。”


    虽是句夸人的话,可娄皇后大抵只是为了用刘婵母子暗讽徐丽华罢了。前者隐晦地看了眼元嘉,目露无奈,亦识趣地不再开口。


    元嘉垂下眼睑,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娄皇后对徐丽华的不满已经明显到不耐遮掩了,也不知是因为燕景璇与徐家过往纠葛的缘故,还是徐丽华本身做了什么,以致惹了娄皇后厌弃。


    而娄皇后,见下座三人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嘴角忽的噙了抹笑意,“太子妃可见过四公主?”


    “……不曾。”


    元嘉缓缓摇头。


    “她的生母,是临照殿的秦宝林。”


    娄皇后不紧不慢道:“秦宝林非一宫主位,所以没有资格抚育四公主,陛下便将四公主交由宫里另外一位主位娘子照顾。四公主虽远离生母,可一应规矩都是极好的,连陛下也夸过好几次。”


    “宫里头有女官们照顾着,又得您不时看顾,四公主在秦宝林身边也好,在其他主位娘子的身边也罢,想来都能被教养得极好。”


    元嘉有些明白娄皇后的意思了,却也只能不着痕迹地囫囵回去。


    “是啊,生母也好,养母也罢,对孩子好才是最要紧的。”


    这话一出口,下座便有人变了脸色──元嘉依旧一副恭谨听训的模样,刘婵则恍若未闻,只盯着自己鞋履上的纹样发呆。唯有倪娉柔,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般,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娄皇后的视线缓缓从倪娉柔的头顶掠过,唇边笑意愈大,却也不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另闲话了两句,便让人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