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不假年

作品:《君妇升职手札

    元嘉惶惶不安的心最终坠入了无底深渊。


    那日,燕景祁匆忙回府,还来不及更换常服,便大踏步地进了长春馆。


    “京中怕是要发时疫了,你这几日留心些,仔细别叫沾了疫病的人和府里有接触。”


    燕景祁如是道。


    “……什么!”


    元嘉惊得站起身,“好端端的,上京城里怎么会起时疫呢?”


    “守城的士兵在城郊发现了流民活动的痕迹,一路搜寻过去,”燕景祁停顿了一下,“最后只找到几具早已凉透的尸身。”


    “或许、或许只是一路奔波,身体虚弱,这才不治而死……”


    元嘉勉力开口,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或许只是潜意识里拒绝接受,更不敢细想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


    “那之后几日,城郊又陆续发现了好几具尸身,皆是一样的死法,”燕景祁的脸色有些沉重,“到今日,已有穿着齐整者亡故了。”


    言下之意,便是城内也有人染上疫病了……


    元嘉怔愣原地,掩在袖下的手死死攥在一起,直到掌心有刺痛感传来,浑浊的大脑才恢复了少许清醒。强行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元嘉定了定神道:“若真是时疫,还得尽早打算才行……太医署那边可有良方了?”


    “前朝留下来的疫病方子还在太医署里存着,只是年岁久远又症状存异,若想执两用中,少不得还要再费些时日。”


    闻言,元嘉稍安心了些,“既有可供参酌的东西,想来也不会耽误太久。”


    等等!


    “近来,上京城中有许多人家都染了热病……不知这其中是否与时疫有所关联?”


    元嘉迟疑道。


    “时疫的症状与热病相差无几,但比热病烧得更久,病情也更反复,却是不好防的。”


    燕景祁顿了顿,又沉声道:“父皇已下旨,太医署上下所有医官,除开当值的时间,全数出宫救诊。慈恩寺已开了养病坊,用以收治、隔离患病之人,期间若有身故者,皆由金吾卫移至城郊集中烧毁,另赐丧钱慰抚。”


    “至于外州郡的,以宁州为首,所有医学博士挨门挨户诊断病疾者,若为疫症,尽数拉去厅事收治,另下派官员及医士,发放药物、医治疫病,其他各法一应与上京俱同。”


    元嘉凝神细听,面色也开始有所好转,“那宫里呢?”


    “母后已让合宫上下熏艾清扫,又命司药司所有医女每日熬煮药剂,分发各宫以防未然,患病的宫女也要全部挪去患坊,集中救治。”


    “……宫里也发现了?”


    “如今正让各宫清查,凡有疑似者再交由医女诊断,希望诸事无恙吧。”


    元嘉蹙眉不语。她倒没有听说哪家真害了时疫,可京中发热病的人数已是不寻常了……听燕景祁的口气,怕是就这两日,京中就要变天了。


    “三郎匆忙回府,还是先进屋换身衣裳,去了热气,再用些简食,一应事情慢慢计议。”元嘉思量几瞬,“我这就去让府里的人都警醒着,绝不能在这当头出了岔子。”


    燕景祁略一忖度,方才颔首,又转身进了里屋。


    “徐妈妈,府里的人就烦劳您了。”


    眼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帘后,元嘉这才收回视线,又一一吩咐起人来。


    “女君放心。”


    徐妈妈屈膝应下,随即转身快步朝外头走去。


    “逢春,你与敛秋、拂冬她们速速出门一趟,去季家,欧阳家还有柳家,请她们留意小心。”


    “是!”


    三人自知事态紧急,当下也顾不得礼数周全,立刻便往外走去。


    “记得捂好口鼻再出去,要碰什么也隔着帕子……再带上幕篱隔一层,千万护好自己!”


    元嘉站在屋内,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


    三人遥遥一应声,不多时便消失在长廊尽头。


    元嘉舒了口气,正要转身,忽又脚步一顿。


    「沁姊姊有事呢,她家小弟昨日夜里发了高热,眼下还烧着呢,沁姊姊脱不开身,便只剩我了。」


    元嘉两目圆睁,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当下也顾不得规矩,只高声道:“红玉,红玉!”


    前者疾步进屋,又近前等着元嘉吩咐。


    “去,你赶紧追上逢春她们几个,叫使人先去欧阳府!”元嘉急声道,“越快越好!”


    “是!”


    红玉瞧见元嘉这副模样,也不敢多问,忙福了个身,便向三人离开的方向奔去。


    “怎么了,脸色这般不好?”


    燕景祁换衣时便听见了外头的动静,这会儿出来又瞧见元嘉神色实在慌张,当即皱眉道。


    “只盼是我想多了。”


    元嘉摇头,脸色却更加苍白。


    燕景祁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却还是什么都没问,只上前握住元嘉的手,道:“太医们已在研制救治之法了,无事的。”


    “……嗯。”


    元嘉勉强扯了抹笑,脸色却并没有多少改善。被男人握住的地方炽烫依旧,却不曾为她带来半分暖意,指尖仍是微凉。


    她在害怕。


    元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将手反覆在燕景祁的手背上,温言细语几番,将人劝回了书房。


    又是水患,又是时疫,男人此刻远比自己艰难,又何必叫他在这里陪着自己熬呢。


    元嘉走到窗棂前,微微仰头看向天顶,风暖日丽,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色……可若是能一并带走她心底的乌霾就好了。


    元嘉恍惚间想道。


    ……


    最先回来的是敛秋,接着是拂冬,她俩分别往柳、季两家跑了一趟,得了季母和靖安郡主的应诺后便马不停蹄地回来禀报元嘉。


    唯有逢春,直到日暮西垂都未见踪影。


    她去的,是欧阳府。


    元嘉的心一点点沉到谷底,却还是带着侥幸焦急等待。


    天已经彻底暗下去了,太子府里外陆续掌灯,宫女们也开始提着食盒往来于各屋院。徐妈妈进屋劝了好几次,元嘉才勉强进了两口粥饭,可再多的也吃不下了。


    长春馆的烛一直燃着,一根烧尽便又点上新的一根。元嘉就这样固执地坐在榻上,沉默地等着逢春的身影出现。


    ……


    夜已经很深了,可长春馆内依旧灯火通明,连燕景祁都打发人过来问了两回,又劝说元嘉早些安置。她索性让人熄了纱笼,只在桌案上留了盏灯,又打发其他人下去休息,自己却仍坐在榻上没有起身,开了窗,盯着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梧桐树发呆。


    梆子声响了一下又一下,如今到底是什么时辰,元嘉已分辨不清了,却还是执拗地守着院外的动静。


    正当时,屋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逢春跌跌撞撞地奔进门来,下一刻便跌坐在地。


    “娘子!欧阳小郎君他、他没了!”


    逢春含着眼泪,下意识唤回了从前的称呼。


    屋内一片死寂,紧随着逢春进来的徐妈妈等人更是惊得愣在了原地。


    “……你、你说什么?”


    元嘉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撑着软枕想要坐起,却发现浑身已抖的不成样子。


    “奴婢到了欧阳府,将您吩咐的事情一一说给了玉戟姊姊听,又问起姊姊小郎君的近况。姊姊本还说、说小郎君一刻钟前已退了热,午饭时候还能吃下半碗粥饭了,可谁知──”


    逢春揩着眼泪,“话还没说完,里院便来了人,说小郎君突然抽搐起来,浑身烧得滚烫。奴婢不敢走,想等着小郎君平稳下来后再回府报与您知,可等到半夜时分,小郎君、小郎君还是没有撑住,就这么去了!”


    元嘉怔怔瞧着逢春,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恍惚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欧阳沁已受过一次至亲之人离世的苦痛,欧阳澄是她最疼爱的弟弟,是她可以豁出命去呵护的存在……如今人就这样没了,叫欧阳沁如何承受得住?


    “女君纵使悲痛,眼下却一定要撑住啊!咱们、咱们去瞧瞧欧阳将军,去与她说说话……还有柳娘子呢!”


    徐妈妈反应过来,急忙上前与红玉一左一右撑住元嘉,口中不住地劝解。


    “对、对,快去套车,去欧阳府!”


    元嘉呢喃两声,使劲提了口气,大声喊道。


    脚下才动作两步,又反应过来,“不行,我不能穿成这样去见沁姊姊……红玉,去我箱子里翻件色浅的衣裳!”


    “诶!”


    红玉连忙答应,拭了拭眼泪便往里屋跑去。


    长春馆又点起了纱笼。一阵兵荒马乱,待元嘉坐上马车,已是数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元嘉神色恹恹,心中仍是难受,胃里也开始不合时宜地翻滚起来,隐隐有作呕之感。元嘉一面抚着胸口,一面扬声道:“快!再快些!”


    可饶是如此,等赶到欧阳府时,天色也已微明。


    元嘉前脚落地站稳,后脚柳安沅的马车便也到了。两人自阶下相遇,顾不得说话便相携往大门处走去。


    内里有人听见动静,忙开了条缝隙探头张望。待看清楚来人是谁,立刻便跑出门来迎接。


    “问太子妃康安,见过柳娘子!”


    已然换了件素白衣裳。


    二人脚步不停,“你家娘子呢?”


    “娘子正陪着老夫人呢,”那小厮亦快步跟随,“郎君出事时,老夫人在屋里守着,眼瞧着郎君没了气息,当场便昏了过去,如今正让医士瞧着呢!”


    元嘉一听,心中更是担忧。


    “殿下与娘子也去劝劝,现在府里乱的很。娘子头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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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差点倒下,只府中诸事须得有人决断,娘子如今是硬撑着自己理事啊!”


    两人一路行过,眼瞧着欧阳府各处开始挂白,下人们一面拭泪,一面拿着东西往东厢去——想来便是在那处为欧阳澄安设灵堂了。


    诸般丧仪都很稳妥,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可柳、季两人心中却愈加不安。欧阳沁有多偏疼欧阳澄,两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幼弟骤亡,哪还能这么冷静!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又穿过两处回廊,终于见到了欧阳沁的身影。前者没有待在里屋,而是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听着下人们一个又一个的请示,安排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


    元嘉有些日子没见到欧阳沁了,乍一看只觉得前者消瘦了太多太多。穿着素服,绑着孝带,衣袂翻飞间就像要乘风归去了一般。


    到底是欧阳沁先瞧见了人,浅浅几句将事情吩咐下去后,便朝着两人的方向走来。


    “我听玉戟说了,京中将发时疫,这时候你们不该来的。”


    欧阳沁面色平静,唇色却苍白得厉害,却偏偏还要稳着心神同两人说话。


    “沁姊姊……”


    欧阳沁的表情实在太过冷静,倒把柳安沅的安慰之言哽在了喉头。一张嘴开了又合,终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谁叫我二人都任性惯了,想来便来了。沁姊姊不要赶我们走,让我们瞧着姊姊安稳,陪一会儿姊姊,好不好?”


    元嘉压下心中苦涩,终是不敢提起欧阳澄。


    “正好,我才侍奉祖母歇下,想着再去阿澄房里收拾收拾。若可以,便陪我走一遭吧。”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木然道,“他屋里已用药草熏涂了几轮,之前伺候的人也都被挪去其他屋院照看了,当是无事的……你们、你们在屋外等着我就好,不要进去,只等着我就好。”


    柳安沅先忍不住了,忙将头偏向一侧,唯恐被欧阳沁瞧见自己潸然落泪的模样。


    元嘉死死咬住下唇,硬逼着自己不掉下泪来,只道:“好,我们不进去,就在门口守着姊姊。”


    声音却抖得厉害。


    欧阳沁似乎想笑一笑,可嘴角无论如何也扬不起来,最终只麻木地点了点头,先两人一步走了出去。


    元嘉眼眶通红,却还是拉着柳安沅跟了上去,一路沉默不语地走在欧阳沁身后。见她背脊挺直,见她步履不停,见她一步步踏进那间挂满白幔的冷清小屋。两人还想再跟进去,却被欧阳沁先一步合上了房门。


    “我说了,你们在外头等着就好,不要进来……别进来!”


    欧阳沁在站在槛内,双手重重抵住门扉,指尖却有些颤抖。


    欧阳澄死于时疫,她们若不想也跟着染病,就该离这间屋子越远越好,等在门外似乎已是当下最妥善的做法。可这一刻,情感压过了理智,与欧阳沁的多年情谊推动着两人不管不顾地跟了上去,直到被前者亲手关上眼前的这一扇门。


    元嘉站在槛外,掌心贴住边梃,似乎想将眼前的隔扇门推开,可最终还是垂下了手,只道:“这屋子黑得很呢,姊姊把灯点上吧,收拾东西也可方便些。”


    欧阳沁的影子在门后晃了几晃,仍是一言不发,却慢慢开始动作起来。窗纱上的影子一会消失,一会出现,原本挺直的背脊却一点点佝偻了下去。


    “那小子最喜欢这柄木剑,平日里带在身边,一刻都不愿放下,还以为有多宝贝呢,竟丢在这地方……”


    许久,欧阳沁的声音才从屋内传出来。


    元嘉没有接话,柳安沅也只是沉默听着。她们谁都不需要吱声,就这样陪着欧阳沁熬过去就好。


    “这护手还是我给他做的,怕他成日拿着木剑耍弄,哪日被毛刺弄伤了手又来找我嚎哭。我废了好长时间才做出这么一对,可被他嫌弃不好看,一次也不肯戴,还以为被扔掉了,原来他竟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


    “这小子,还藏我的香囊呢。我从前总不明白,为何我每次离家那么久,再回来时还是能在他衣物上闻见我惯用的香料味,竟是这个缘由。”


    ……


    欧阳沁像是在说给别人听,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再细微不过的小事,却注定在未来的无数日里,成为遗留在生者心中的永远无法磨灭的痛苦痕迹。


    欧阳沁的声音从平稳,到颤抖,最后变得哽咽,直到再扛不住一般痛哭出声。


    柳安沅再支撑不住,掩着脸奔下台阶,跑到院子里的空地处蹲下,两手环抱,将头埋在胳臂里抽泣。


    元嘉不见动作,只将自己死死钉在原地,哪怕眼前早已是模糊的一片,却还是用手紧紧捂住嘴颊,不肯叫门内的人听见一丝哭音。


    天边露白,夜色消弭,又是一个明媚的好日子,可那个会喊欧阳沁阿姊的人却再不会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