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载过去，关靥偶尔还是会梦见被胡衔推下海的少年，阿九说，他们既然不肯上岛，就一定不能活着上岸。兴国坊能不受血弩案的牵连，侥幸留存，也是因为三代蛰伏，与岛外毫无关联，若是被人知道私运少年，居然还收留了关啸天的女儿…关靥后背发冷，别说是他们几个，沧浪岛所有人怕是都活不成。


    关靥耳边响起爹近乎发狂的怒吼——“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的来历吗！”


    “你捂他嘴做什么？”小马拨弄着也夹不出个成型的鱼肉，忿忿甩下筷子，“我是说了，我要回荣都。”


    “大哥…”嵇鸢有些害怕的去拉嵇方的衣角，“他们都疯了。”


    “我没疯。”小马深喘着气，“就算兴国坊回不去荣都，我也定是要回去的。”


    关靥才要张口说些什么，手背忽的被温热覆上，抬眸见阿九不动声色，粗粝的掌心只是轻轻按了按她。


    “哦？”冯十三收起戾气，眼眶赤红散去，“莫不是…你早想逃了？”


    “我与你们不同。”小马舔着干唇，他想来口酒，可嵇家好像也没玩意儿，但不来点儿刺激的，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只得捡起筷子蘸了些冷透的汤汁嘬了嘬，齁咸的差点吐出来。


    “怎么？”冯十三来了兴致，“血海深仇？说来听听，一场兄弟，同仇敌忾。”


    小马苦涩低头，“我家有冤情，回去荣都，我要去伸冤。”


    能流落到塘水城的，哪个不是无处可去，哪个身上没仇没冤，能被胡衔哄上船的少年，又有哪个来历清明？自己如此，小马也是，冯十三…还有阿九…关靥窥看阿九，见他面色澄定，如一汪难以看穿的深海，像是根本没听见大家在聊什么。


    但他按着自己的掌心，分明又是听进去了每个字。


    “伸冤好啊！”冯十三拍着大腿，“到了荣都，我去给你击鼓，说说，什么冤情？”


    小马目露哀色，叹了声道：“并非不信你，路长且阻，要真有昭雪那日，我一定带你一起去击鼓，还了我一家的清白。”


    小马收起情绪，斜眼看着不再吭气的冯十三，“我说完了，该你了。”


    ——“我？我有什么可说的？”冯十三摊手。


    “你又有什么故事？”小马急眼，“你方才要说下去的。”


    “我没有故事。”冯十三哈哈大笑，“我啊，是诈你的，这不，哈哈哈哈。”


    “你！”小马急得要去拔剑。


    嵇方眼疾手快，抽出他的剑扔给阿九，指着小马道，“可不许在我家动粗，吓着我妹妹，我和你没完。”


    “我真没有故事。”冯十三老实脸，“我家中排行十三，也没人在意过我什么，天高海阔，我想出来见识一番，这不，就到了沧浪岛，没了。”


    见众人不再搭理自己，冯十三脸上也没有窘色，“不是说要上山的么？还去不去了。”


    “当然去。”阿九执剑起身，朝关靥伸出手。


    几人跟着站起身，见小马阴着面色，冯十三肩膀轻顶，凑近他耳边道：“玩笑而已，怎么还恼上了，说了替你击鼓，多少杀威棍我都替你去扛，这是我十三少答应你的。”


    “荣都的衙门朝那里开，你知道么？”小马厌恶撇脸。


    ——“朝东。”冯十三意味一笑，擦过小马僵硬的身，走在了几人最前头。


    沧浪岛方圆十余里，东面沿海多为民宅，北面山林围绕，天炉日夜焚烧，岛的上空常年烟雾笼罩，白天黑夜远看都是黑蒙蒙一片，只有进了山，才见得到参天古树，没膝从草，还有遍布的攀藤与奇石。


    关靥与坊中师傅每隔几日便会进山搬运新采出的炭石，进山对她而言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就算是入了夜，步履仍是轻快，指引着几人寻着止血疗伤的草药。


    沿着山路前行，脚下碎石渐密，时不时还有荆棘拦路，关靥才要提脚跨过，阿九拔剑挥砍出条小道，山中藏兽，荒草间隐现动物白骨，发出阵阵腥臭的气味引来蝇虫飞舞，见有人打破沉寂，飞虫扑面而来，阿九握着剑柄替大家掸开飞虫，一手执剑持着警戒。


    关靥发现什么，俯身摘踩些许，“找到了，坊中的金疮药就是用这个制的。”见阿九几人站立不动，眼神眺望着哪处，关靥循着看去，黑漆麻乌哪看的出个什么。


    “说起来。”小马偷瞥俩人神色，“咱们这一走怕是不会回来了，那日裴管事急急把我们召去海边，走的匆忙，我还有些东西没拿，今儿都到了这里…不如…”


    “不如回去趟。”冯十三接话，“也就半个时辰的事儿，如何？”


    关靥听出他们所指，剑手隐匿山里多年，他们不舍得旧地，临走想回去瞧眼，关靥抬头望天，见有起风之势，拉过阿九袖口，“就怕是要落雨了，嵇方还在家等我们。”


    “阿九带你回去。”冯十三掂了掂手里的剑，“我和小马回去瞧眼。”


    “要去一起去，关靥跟着咱们。”阿九轻按关靥手心，示意她跟着自己。


    约莫一炷香功夫，眼前隐露一座废弃老宅，门窗破旧，围墙半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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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中遍地落叶，疾风骤起，枝叶翻滚，关靥跟着他们脚踩落英，如身临波涛之上，风止叶落，又是一院萧瑟，墙角虫鸣低哑，混着枯枝老鸦的嘶叫，更显悲凉之感。


    “我还以为…”关靥环顾四周，欲言又止。


    “以为什么？”阿九幽笑，“我不见三年，以为我得了好去处享福来了？”


    关靥抿嘴不语，她还真没少想过，自己每日苦力遥遥无期，阿九手脚康健，定是奔着前程去了。


    ——“这里是兴国坊先祖裴冲上岛后幽闭之处。”阿九话语沉沉，“裴冲的墓就在宅子后头。”


    幽闭之处？阿九看出关靥疑惑，神情不急不缓，“当年御前试剑，裴冲技不如人也就罢了，倾全坊之力铸成的宝剑也断做几节，此事把兴国坊钉在耻辱柱上近百年，裴冲上岛后，禁于此处，闭不见人，以作自惩，而今流星剑铸成，也算是一洗百年奇耻大辱，裴冲在天之灵也该觉得欣慰。”


    关靥听爹说过这段旧事，天鹄坊先祖陆文亭，也是靠这场御前试剑，逼得兴国坊避走沧浪岛，带领天鹄陆家在皇城乃至整个大晋独占风骚百年。


    爹说，裴冲的流金剑由漠北金刚砂所制，已可算铁英中的上上品，比剑胜负不打紧，剑断做三节真是闻所未闻，爹说时还比划了下，自己随手打一把寻常横刀，也不至于如此。


    斩断流金剑的那把宝物，爹见过吗？


    爹摇头，主人家的宝物，岂是爹这个大老粗能见的。再说了，天鹄坊本事深不可测，而今技艺愈发精进，一把百年前的旧物，也就留个纪念了，不如不见。


    爹惋惜的是兴国坊撞剑而死的铸师，予铸师而言，呕心沥血铸成之物，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剑断心死，殉剑而去，是悲哀，也是壮烈。


    “裴冲上岛后，把自己幽闭在这里，数十年未曾踏出，苦思自己败在何处，日子久了，人也变得魔怔，不到五十岁就郁郁而终，空有兴国之志，却落得如此下场。”


    小马哀然发声，举目四望，见蛛丝密布，满处斑驳，院中荆棘与藤蔓盘结难分，月隐乌云，余光隐映空中飘舞的细碎尘埃，夜风穿过破败的窗棂，一股近乎腐烂的气息直扑口鼻，呛的他喘息沉重，“回去荣都，道路艰难，令人望而却步，纵与裴冲踏上的是一条同样的路，但却…不得不走。”


    关靥细品话语，阿九含着对裴冲的敬重，再窥看小马异于常人的哀恸，话指裴家先祖，却是在叹自己前路叵测，他所说的冤情…莫非…他也是血弩案的后人？也没听爹提起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