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番外一 明暗

作品:《捡个魔尊当弟子

    1.风雪


    “呼哧—呼哧——”白元绪大口喘息着,拼了命的逃跑。


    逃,必须要逃,只有从那几人手中逃出去,他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身上的锦衣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的双手满是污泥和血迹,在寒风中冻得几要失去知觉。眼眶酸涩,他咬紧牙关,将泪水逼了回去。


    几日前,他还是皇城白家的独子,可他父亲却因卷入一场贪墨案中而被斩首,母亲也因急火攻心而亡。树倒猢狲散,白家的仆人纷纷走得走、散得散,哪怕往日白家待他们并不薄。此种情形下,自己活着尚且不易,谁又会可笑地去顾及那往昔旧情?


    如此也便罢了,不过人之常情。可有几个仆人却恶向胆边生,竟是要将他——白家唯一的后人卖给城中的人牙子,好最后再捞上一笔。


    他心中恨极,却也惧极,只能趁着夜深他们不注意时逃出来。疾风夹杂着飞雪打在他面上,刀割一般,他却不敢停下步子。


    脚步越发沉重,白元绪喘息着,吸进来的寒气搅得嗓子生疼。在夜色与飞雪中,他模模糊糊地望见前方有一破败的房屋。白元绪拖着脚步向前走着,他知现在绝非休息之时,那几个仆人一旦发现他逃了,定会不遗余力地搜寻。可...他若是再不停下休整片刻,只怕连这片林子都走不出去了。


    一番权衡下,他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这间破屋。出乎意料的是,这屋子瞧着破旧,却还算得上结实,好歹是把风雪都阻挡在外了。


    白元绪的双眼渐渐适应了屋中昏暗,他看出来,此处其实是一间庙宇,一间不知何时建成、早已破败不堪的庙宇,就连正中的神像都被蛛网和灰尘覆满,看不清面目。


    白元绪缓慢挪动步子,走到神像前一张快要烂掉的软垫上坐下。庙内还算得干燥,他摸出两块石头,想要生火暖暖身子。


    “啪—”、“啪—”,打了几下没打着,白元绪的动作慢了下来,心头的委屈如洪水般喷薄而出,他再也按捺不住地抽泣了两声。分明前几日,他还在过他的十五岁生辰,彼时父母俱在、亲朋满座,可眼下伴于他身侧的却只有凛风、寒雪与昏暗的夜。


    “簌簌——”神像后传来细微的声响,瞬间将白元绪的思绪打断。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那声音并没有消失,断断续续地响着。


    “...谁?”白元绪心中生疑,他咽了口唾沫,一步一步轻声移到了神像后方。他脑中闪过很多种可能性,却没曾想会看见一个将死的少年。


    那少年瞧着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瘦得简直是皮包骨头,在这冬夜里也只穿了几件单衣。他躺在一堆干草上,应是察觉到有人来了,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要坐起来。


    此情此景下,白元绪万没想到会遇上一个与自己境遇相似之人。少年郎做不到见死不救,连忙上前几步将人扶坐起来。


    那少年面无血色,双眼半睁着,满是冻疮的手虚握在白元绪的腕上,自干裂的嘴中发出微弱的气音。


    “什么?”白元绪没听清,又凑近了些,这才听见了他不断重复着那个字,“水、水...”


    水?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有水?白元绪心中焦急,几星雪点透过窗扇的缝隙落在了他脸上,凉得刺骨。蓦地,他灵光一闪,急忙跑出了庙宇。


    等再进来时,他手中多了一捧干净的雪。他的手本便凉极了,那雪自是也化得极慢。他将手放在少年唇边,雪化一点,他就往他口中喂一点。


    渐渐的,少年的唇不再那么干了,恢复了些微血色。他看着白元绪,语气依旧微弱:“...谢谢。”


    “小事。”白元绪甩了甩被冻僵的双手,找出方才的那两块石头,又试着打起火来。


    几次过后,他终是成功了。橙红的火苗摇晃着,照亮了他的双眸。白元绪惊喜非常,慌忙将聚起的一小堆干草点燃。火堆燃起的一瞬间,屋外的凄风寒雪好似都远去了。


    那少年也坐近了些,伸出手来烤火。白元绪摸出怀中仅剩的干粮,分了大半给他。少年虚弱地摆手:“恩公,你自己留着吧。”


    白元绪没跟他多言,直接将干粮塞到了他手中:“吃。”


    燃烧的火堆将两个少年的影子拉得极长,白元绪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贺五。”


    “你在这里作甚?”


    贺五也恢复了些力气,他默了默,慢慢说道:“我无父无母,自小就在街头流浪。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每个冬天都是鬼门关。往年白老爷还会在府前施粥,可朝廷今年却将白老爷那般好的人给杀了。”


    “和我一起流浪的几个弟兄都死了,我找不到吃的...”


    “所以就一个人跑到这破庙里来等死?”白元绪打断他。


    贺五神色黯淡,他没回话,俨然是默认了。良久,他抬头看向那面目模糊的神像,说:“有神佛保佑,下辈子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


    话音刚落,他就听得白元绪嗤笑一声,“什么神佛,骗人的把戏罢了。”若当真有神佛,为何他一向正直的父亲会以贪墨之罪被处死,而那些真正为恶之人却仍能逍遥于世?


    贺五皱眉,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恩公怎么称呼?”


    “我叫白元绪。”


    贺五瞪大了眼,几下把口中嚼着的干粮咽了下去,跪地道:“原是白老爷之子!”他眼眶通红,“您和白老爷,都是顶好的人!可您怎么会...”


    “别问了。”白元绪看向门口,几缕极细的晨光透过门扉照射进来,天要亮了,那几人应是也快找过来了。


    他把外衣脱下,丢给贺五:“别嫌脏,穿上后就尽快回城里去,别在此处久留。”


    贺五手忙脚乱地接住衣服:“这怎么行,我不过贱命一条,外面天那么冷,公子你扛不住的!”


    白元绪向门口走去:“别说什么贱命不贱命了,好好活下去,我和父亲才算是没白救你。”


    贺五站起身,但因动作太猛,他眼前一黑,又腿软地跌坐在地,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公子,你要去哪?我要怎么报你的恩?”


    白元绪打开门,屋外雪势不减反增,呼啸着的风雪一时竟吹得他睁不开眼来,他屈起手臂挡着飞雪,同样喊道:“我也不知道去哪!报不报恩的,等你我还能活着遇见再说!”


    白元绪所料不错,那伙人在发觉他不见后很快就追到了这来。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白元绪的喘息声也愈发粗重,他隐约能看见前方城镇的轮廓,但他...走不到那了。


    他闪身避开身后人朝他抓来的手,在几人的围追堵截下,慌不择路地爬上一棵树。往日里对他极尽谄媚的仆人将树围住,紧跟着往上爬。


    白元绪绝望地闭紧双眼,他还不想死...白家就剩他一个后人了,他想活,想活下去...


    “啊啊啊——”耳边猝然传来一阵惨叫声,白元绪惊疑不定地睁开眼,却见一头通体缠绕着黑雾的狼正撕咬着树下的几人。受惊之下,正爬树的那仆人大叫着跌了下去。


    那狼不知为何发出猪一般的叫声,三两下就将这几人开膛破肚。鲜血冒着热气,将洁白无垢的雪染得腥红一片。


    白元绪抱着树干,目睹着这一切。他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在想,若是他也能拥有这种力量,又何至于被追得这般狼狈,说不定他的父母也能免于一死。


    那赤首鼠目的狼对每具尸体都啃了几口,随后又像是失去了兴趣,抬起头耸动着鼻子。


    完了,要被发现了。白元绪心中刚闪过这个想法,就见树下的狼准确无误地盯向他,目露凶光。它大吼一声,一下下地撞击啃咬着树干。


    本就不粗壮的树顿时摇晃起来。濒临死亡,白元绪的内心反倒无比平静。他只是有一点想不通,这狼分明已杀了不少人,为何还要如此赶尽杀绝?


    突然,他看见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飞了过来,在碰到狼的一瞬间,那狼就倒在了地上,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白元绪这时看清了,贴在狼身上的,是一张黄底红字的灵符。


    一系列的变故令白元绪有些发懵,直到一道清润的嗓声响起:“还能下来吗?”


    白元绪循声望去,见是一白衣男子,他穿得不多,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冷一般,周身的气度也全然不似凡人,正耐心地站在树下望着他。


    “仙长...”白元绪懵然地喊着,缓缓从树上爬了下来。在落地时,他一下没站稳,险些跌进了那滩血中,幸好眼前之人及时扶住了他。


    待他站稳后,那人也没有松开手。不知是不是错觉,白元绪只觉周身的寒意都被驱散不少,心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此乃凶兽猲狙。”男子捏了道诀,缠绕在猲狙尸身上的黑雾便散尽了。他将目光移向白元绪,说:“在下名唤陆闻朔,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陆闻朔。就算白元绪只是一介凡人,也听说过这个名字,负责守卫皇城的修仙世家——陆家的家主。白元绪退后几步,行了一个大礼:“小民白元绪,谢陆家主救命之恩。”


    陆闻朔轻笑,启唇说出了白元绪这辈子从来都不敢想的话:“我观你根骨上佳,极适合练刀剑。白小公子,可曾考虑过入宗门修行?”


    白元绪怔住了。他紧紧盯着面前之人,盯着那儒雅随和的面容。此时此刻,他是真心感激陆闻朔并珍惜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机缘。


    2.突变


    有陆闻朔开口,白元绪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进了苍梧宗。


    苍梧宗最多的就是剑修,是以他也只能先从一个外门弟子做起。他见识了很多东西,也接触了很多人。有的弟子逃避练功,整日偷摸下山去花天酒地;也有弟子辛勤练功,却始终不得其法,多少年了也只是个外门弟子。


    白元绪未与任何人深交,他整日里便是练剑、打坐,没日没夜地修炼。他想变强,想得到宗内长辈的认可,更想将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这般处世,难免遭到一些弟子的诟病。


    这日,他照常从练功堂走回弟子居,却忽觉有什么东西自身后飞来。白元绪闪躲的速度极快,却还是被那物锋利的边缘割伤了面颊。他抬手,摸到了满指的鲜血。


    那几样东西就钉在不远处的树干中,白元绪看清了,那是几枚飞镖。这飞镖个头不大,断然致不了死,但若不是他方才反应快,此时后背上怕是少不了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耳边传来嗤笑声,白元绪冷眼看去,见是素日就常给他使绊子的几个弟子。


    被他发现后,他们不仅丝毫没想掩饰,反倒笑得更为肆意。


    “白元绪,看来你这身手也不怎么样吗,连这都躲不过去!”


    “都是外门弟子,你还真把自己给当回事了。天天在那装模做样,结果练到现在不还是和我们一样?”


    “一个罪臣之子,在这装什么清高!还真指望着有哪个长老能收你做亲传弟子啊?”


    白元绪的拳头反复握紧了又松开,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前走去,不去理会那愈发刺人的话语,甚至好脾气地冲他们笑了笑。证据不足,那几人又定会互相包庇,他就算是去告状也无用,只会招致更疯狂的报复。


    且宗门内禁止斗殴,他若是为一时意气冲过去,必然落于下风不说,事后还要受罚,严重些说不定还会被赶下山去。那些人可以不在乎这些,但他不能。他必须忍耐,他也只能忍耐,忍到...自己被人看到的那一天。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天会来得那般快。


    郭掌门四百岁寿辰那日,几乎所有宗门世家的大能前辈们都携礼前来祝贺。此等盛事与白元绪这种外门弟子自然没什么干系,去饭堂用完饭后,他正在山道上走着,却突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来人正是郭掌门之子郭循。在知晓他要自己随他和郭掌门办事后,白元绪无疑是惊喜的,甚至不敢相信。不论要办的是何事,只要自己好好表现不将事情搞砸,距成为亲传弟子的日子总归是更近了些。


    他小心地站在郭循的剑上,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得了掌门父子的青眼。


    可随着脚下景致的变化,白元绪逐渐察觉出了不对劲。这二人御剑驶向的,分明是玄晖宗!还有他们破阵抓走的人,就是传闻中杀害同门的魔族重霄!


    几人降落到不远处的一片密林中,重霄被剑气束缚着,动弹不得。把他带到这的那两人正在一旁低声密谋着什么。


    白元绪眼中渐渐失了光彩,他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何事,但他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正常的举动,甚至是罪恶的。而他,不论是用作牺牲还是事后杀人灭口,郭掌门父子都决计不会放过他。


    可他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又怎甘愿在此时不明不白地死去?眼见示弱无用,白元绪咬紧牙关,在黑雾扑过来的一瞬间,拼尽全力挣脱了对他全不设防的郭循,紧接着一推一躲,直面那凶残黑雾的人就成了郭循,而他则在地上翻滚着逃过一劫。


    心脏剧烈跳动着,白元绪稳住身子,片刻不敢松懈。他紧盯着郭明远腰间的临阳剑,趁他满心救子之际,绕到他身后,又一个箭步上前夺了佩剑。


    他手心全是汗,还没跑几步,就觉背上一重,被迫扑倒在地。鲜血不断自口中涌出,可求生的意志在这刻盖过了一切,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他撑着剑重新站了起来。


    鬼哭声掺杂着惨叫自身后响起,白元绪没敢回头,生平第一次自己御剑驶离了地面,驶离了这鲜血淋漓之地。


    他灵力低微,又受了伤,再加上驶得太急太快,强撑了一段距离后就控制不住地落回地面。他听见远方传来喧嚣声,但那些都与他无关了,他现在只想活下去。


    白元绪躺在地上,从乾坤袋中摸出伤药。不是每次都能运气好到有人能来救他,这次便是。他自己给自己疗着伤,又在十几天后只身回到了苍梧宗,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他本就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待看到山门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地昏了过去。再度醒来后,他又回到了弟子居内。看着屋内熟悉的摆设,白元绪只觉恍如隔世。


    面对众人的关切与讥讽,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道:“下山除魔时遇到了意外,受了些伤。”大部分人都相信了他这个说法,少数存疑的也没能找出什么证据来。况且白元绪不过就是一外门弟子,也没多少人会过于关注他。


    日子还是和以前一样过着。白元绪受的伤不轻,自己处理的又不到位,回宗后仍是养了很长一段时间。郭明远死了,重霄被玄晖宗除名,这些事他在回宗的路上都已听闻了。


    起初他是错愕的,郭明远身为一宗掌门,实力自然不容小觑,而那重霄不过是一阵修,却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杀了他。只因为他是魔族吗?魔息...当真能有如此实力?


    伤养好后,他愈发刻苦地修炼。在极偶尔的闲暇之余,他低头看着自己掌中蕴出的灵力,不禁会想——如果这是魔息,那他是否能变得更强、修炼得更快?他再也不想受制于人了。


    不过他也只是想想罢了,他不知要如何做,也不敢那么做。


    几年后,白元绪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亲传弟子,并拥有了一把独属于他的佩剑。他给剑取名“怀离”。


    怀离、怀离,他的一生总在经历离别,与亲人的离别,与过去自己的离别。他记着这些离别,记着一次次捡回一条命的不易与苦楚。是不是只有他变得足够强,才能真正忘却这一切?


    斗转星移,他的修为不断提升着,成为了所有亲传弟子中的佼佼者。也是在这时,他意识到仅有修为和能力还远远不够。


    他一改往日的淡漠,对所有弟子笑脸相迎,对掌门和长老们更是恭敬有加,圆滑地处理着与所有人的关系。他的名声渐渐扩至了全宗,无论是弟子还是长老,都极喜欢与他相处。


    这张笑面,从此就被他刻在了脸上。


    他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在接过掌门印的那一刻,看着殿内对他行礼的众人,听着那一声声的“见过掌门”,他险些要落下泪来。


    3.罪累


    直至今时今日,白元绪都从未后悔过他的一切决定。


    他站在由云隐石构筑的密室间,如痴如狂地翻阅着那些禁书、邪书、早便不该存于世上的书。


    郭氏父子为何要抓重霄、重霄又是为何能有那般实力...许多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顿时有如云开雾散。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如此瑰丽诡谲的术法。


    他在密室中不分昼夜地待了三天,出去时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着,刺目的阳光照射到室内,竟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若是...若是能把这里头记载的秘法用到极致,那他岂不是当真能成为修仙界第一人?


    白日里他料理宗门事务,与各宗的前辈们往来。在夜深人静之时,他则会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间密室中。他开始学习阵法,光是习剑已支撑不了他的野心,许多邪术都要依靠阵法来完成。


    只是剑道与阵道终究不同,学阵法更讲求天赋,若是一人天赋不足,那练再多年也只能练出个一事无成。白元绪在剑道上已称得上是大能,但在阵道上的天赋实在一般。


    但胜就胜在,他面对任何事都从不轻言放弃。数不清过了多少时日,他终是在阵法上小有所成了。此后的几日中,他接连在人间怨气深重之地布下了几个大阵,他需要魔息,也需要怨气。这两样东西在他少时便蛊惑着他,使他明知危险却还忍不住地想要靠近。


    他太渴求那股力量了。


    他收集了大量怨气,但在试过几次引怨气入体后,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承受不住。


    在痛得蜷缩于地面之时,他脑海里闪过了很多想法。怨气凶险,连魔尊重霄都无法完全驾驭,但若是他直接用邪阵夺取重霄的修为,是不是也能拥有他的一部分实力?只是重霄到底是死了,被他封印起来的漆吴山里倒是有不少好东西...看来得想办法去一趟了。


    天亮后,他穿上外袍、挂上笑面,去往玄晖宗赴谢既微办的宴。凡是修仙之人,修为越高,想要突破境界就越是不易。是以若是有大能成功提升境界,通常都会办一场小宴,既是为庆祝,也便于彼此之间的交流。


    白元绪很少见到这位玄晖宗的谢掌门。仙魔大战结束后,谢既微便常年闭关,鲜少出席修仙界内的宴席与试炼。此次宴会是由他举办的,也是他时隔这么多年第一次再出现在众人面前。


    但白元绪素日没少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他。天生剑体,生于涿郡谢家,后来更是直接被收为玄晖宗前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又再顺理成章不过的继任掌门。不论是天赋还是所受的教导都远超同辈之人,乃至于让很多剑道前辈都望尘莫及。


    白元绪晃了晃杯盏。有些人还真是好命,他拼尽全力得来的一切,在旁人眼中甚至可能是一文不值。


    他看见那白发白衣的身影被众人围在中间,那些人脸上是相同的笑,说的也尽是些相同的话。其中不乏有白元绪熟悉的面孔。


    因着他苍梧宗掌门的身份,这些人往日里对他极尽谄媚,这时却尽数对他视若不见,一心只顾着往谢既微面前凑。白元绪的目光缓缓落在其中一名女修身上。那女修站得离谢既微极近,正娇声说着仰慕之语。


    白元绪的笑容里含了一丝冷意,无他,只因这女修前些时日刚与他说过完全相同的话。她那时也是用秋水般的眸子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她说,若是能与他相伴,便是死也无憾。


    从来没有人与他说过这些话。与多年前被郭循叫住时的心情一样,白元绪的第一反应是惶恐。他不禁在想,他也配吗?也配拥有真挚的感情吗?深思熟虑几日后,他婉言拒绝了她,他有太多事情需要顾虑,贸然答应耽误的不仅是他自己,更是那名女修。


    可这才过了多久,她竟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将这些话对另一人宣之于口。白元绪笑容加深,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多脆弱易变,他不是早在少时便领会过了吗?那几名仆人饱受白家恩惠,却依旧不肯放过他,更何况是男女之间这虚无缥缈的情谊呢?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抱有期待。


    看着谢既微好声好气地应付着众人,白元绪突然想到,他怕是这辈子都比不过他了。天赋、修为、心性...谢既微是站在光中的人,而他却活在暗影里,费力隐藏着那些陈年旧伤。是了,有谢既微在,谁还会看见他呢?


    要是...能亲手把这光掐灭就好了。


    白元绪是随着手掌传来的痛意回过神的,他垂眸,见那白玉杯盏竟是生生被他捏碎了。残渣刺进他的手心,洇出的鲜血直映入他眸底,照出了一片暗色。


    这是他第一次没能在这种场合控制住情绪,想来也是最后一次。


    终是有人注意他了。谢既微上前几步,关切地问他伤口可还要紧。白元绪淡笑着摇头,几下便把手心的碎渣给挑出来了,对他这种修为的人来说,这等小伤不出半日便能自愈。


    宴席接近结束时,白元绪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贺五,或者说,贺千遮。


    他随着贺千遮来到一僻静之处,等人在面前站定了,白元绪端详着他说:“没想到你我都还能活着,活着走到了今日。”他面带笑意,双目里透着几分怅惘。


    贺千遮感慨地道:“是啊,多亏了陆家主...”他说着,却是忽然跪了下来,俯身道:“白掌门大恩大德,贺某愿尽全力相报!”


    白元绪沉默着,他低头看着跪伏在地的身影,轻笑几声,问:“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贺千遮抬头,眸光坚毅:“贺某这条命都是白家给的,自当为白掌门效劳!”


    白元绪原以为贺千遮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更何况是玄晖宗的人。可他没想到,贺千遮竟是当真说到做到,全心忠于他,甚至不惜出卖玄晖宗的利益。这一忠,便是许多年。


    白元绪曾有意向他透露过自己修魔一事,彼时他藏在袖中的手捏着一道剑诀,若贺千遮扬言要除魔卫道,他便当场杀人灭口。可事情再一次出乎他的预料,贺千遮在惊讶一瞬过后,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不论白掌门要做何事,贺某都愿为白掌门效命。”


    白元绪没想到,世间竟当真有如此蠢钝之人。他有时会想,若他不入宗门,倒是很乐意有一个贺千遮这样的弟弟——单纯、固执、供他驱使。


    恍然不知又过了多少年,他的修为日益精进,终于得以破开漆吴山的封印,哪怕只有一时半刻,那也足够了。


    他给闻影下了血咒,又在数次的失败后成功炼化出了冥龟子。看着坛中那小小的黑色瓢虫,他的神色逐渐疯狂,一种欣喜到极致的疯狂。他拿着小坛走出密室,只要设法让这冥龟子进入到谢既微体内,那他必死无疑,届时他的修为,还有这修仙界诸多大能的修为,都将归他所有。


    或许是这一切太过顺利,意外发生了。陆闻朔来得突然,他根本无暇把坛子收起,只来得及敛了神色。他许久没有这般慌乱过了,陆闻朔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洗灵?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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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灵,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如今,一旦洗了灵,一切都要从头来过了...


    陆闻朔走后,他颓唐地坐在地上,在脑中想着应对之策。也是在这时,他望见封着冥龟子的小坛出现了一个洞。心口一悸,他翻遍了整个书房,也没能找出冥龟子的踪影。


    事实已经很明朗了,是他害了陆闻朔,害了他的恩师、他的救命恩人。凭什么、凭什么要死的不是他谢既微?他就如此得老天眷顾吗?!


    他没将此事说与任何人,包括贺千遮。他依旧同往日一样与陆闻朔交谈,却不敢直视他的双眼。明知面前站着的不过是一具空壳,可他还是害怕,害怕从那双温和的眸子中看到恨意、刻骨而滔天的恨意。


    他日复一日地煎熬着,在举办交流盛会的那几日,陆闻朔的死讯传到了他耳中。当晚,在处理完一应事宜后,他独自在院中枯坐到了天明,悲伤、悔恨、侥幸...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再撕扯着他。


    陆闻朔死了,陆闻朔早就死了,被他害死的。


    他还依稀记得初见之时,陆闻朔站在树下望着他,眼里俱是关切。是他将自己举荐入了苍梧宗,为他铺好了一条路。许是在高位之上待得太久,他竟是忘了在“掌门”这层光鲜亮丽的外皮下是何等肮脏腐朽的内里。


    旭日东升,日光灼灼,白元绪眯了眯眼,起身走回了昏暗的屋内。


    预料之中的,贺千遮不日便来找他了。向来温雅淡漠的脸上此刻尽是掩不住的失望悲愤,他质问他,为何不去细查凶手,为何只一心惦念着与魔族交战?


    “他是我的恩师,更是你的恩师!白掌门,你就这样报他的知遇之恩吗?!”字字句句,利刃般在白元绪的心头搅着。同是知遇之恩,贺千遮能这般宣泄心中情绪,而他却是杀害陆闻朔的凶手。


    他深吸一口气,仍然笑着回道:“千遮,陆家主之死是意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贺千遮紧紧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总是有更重要的事。”说罢,直接甩袖离开了。


    白元绪沉默地看着门口。事已至此,他已没有退路可言了。既是亲手选择了这条血路,那他只能孤身一人走到尽头。


    不久,魔尊重霄和含盈仙子复生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修仙界。白元绪在第一时间想定了计划,重霄那一身的修为,他已经渴求很久了。谢既微没死也无妨,他照样能将众修士的修为纳为己有。这一天,终究是要来了。


    在集议召开的前一日,他去找了贺千遮。贺千遮已平复多了,似乎在为那日的大发脾气而感到些许愧疚。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啊。白元绪坐在椅子上,浅笑着对他说:“陆家主,是我害死的。”他将前因后果一一说了出来,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静静地看着贺千遮面露惊骇,看着他发怒、崩溃、又看着他夺门而去,一句也未曾辩解。室内只剩下他一人。


    白元绪想,救下贺千遮,或许是他一生唯一做过的好事了。但他这般卑劣的恶人,到底不值得被任何人效忠。


    他望向窗外,今夜无星无月,黑幕沉沉。从明日始,这修仙界就要大变天了。


    胜,他自此便是修仙界中第一人;败,则永世不得翻身。


    许是他作恶太多,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这场由他一手策划的阴谋,竟成了一场针对他的审讯。偷袭梁惜因失败后,他被怨气击倒在地,长昀剑穿透了琵琶骨,令他动弹不得。


    他在笑,痛快地大笑着,笑得伤口抽痛,笑得泪水凝结在眼角。但他心里却在恨,恨谢既微、梁惜因这些天资出众、道貌岸然之辈,恨重霄堂堂魔尊却与修士站在一起,更恨自己一朝行差踏错,竟致使满盘皆输。


    他被关在了地牢里。牢中阴暗,只有最顶上的一扇小窗透着些微光亮,他待在里面,竟是生出了一种许久都未曾有过的安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是能做自己了。


    苍梧宗众长老为防他逃脱,不仅布阵设符,还轮流派人来把守。白元绪只觉着好笑,他都不知自己能有这般威力。以他现在这副身子,不劳他们动手,三日后也要吐血而亡了。


    在牢里等死的这两日,他想了很多。他反复思索着,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在刚入宗门之时,他分明也有着一颗济世除魔的心。从少时的雪夜奔逃始,再到郭氏父子之死,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不受制于任何人的活下去。


    可活着...又有何意义呢?就是为了体会众叛亲离,再亲眼见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宗门变为众矢之的吗?他一生都在苦苦追寻着,而当死亡真正来临之时,他却惊觉自己在这世上并无任何牵挂。他恨这世间,这世间也容不下他。


    他累了,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只要一闭上眼,形形色色的亡魂冤鬼便会出现在他面前,向他索命。


    他垂眸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沾满了鲜血的手。他这一生,是由鲜血、罪恶和伪装铺就的。如果可以选择,他来世不想再杀人了,他想救人。


    寂静的牢中响起一声苦笑,白元绪的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是了,他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来生呢?


    世事一场大梦,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4.迎光


    五百多年后,淮州城。


    一对中年夫妇对着一白衣少年连声道谢,抹着泪道:“多谢仙长,多谢仙长!要不是仙长在此,我儿怕是要活不过今晚了!”


    那少年面目尚显稚嫩,眼角下垂,颊边有些微的婴儿肥,边答“没事”边在乾坤袋中掏着,“奇怪,到哪去了...”


    这般掏了半晌,他终于掏出一个瓷瓶来,递给那夫妇二人,“这瓶药给你们,每日早晚给令郎喂一颗,三日后他体内沾染的魔息就能祛尽了。”


    见他们不接,他又补了一句:“拿着吧,不要钱。”


    那夫妇对视一眼,竟是直接跪了下来:“仙长大恩,小民实是无以为报啊!”


    少年眉头一皱,露出些许苦恼的神色:“好了好了,别动不动就下跪啊,这我怎么受得住,快起来快起来。至于报答么,让你儿子以后别去招惹魔兽就行。”


    他把桌上的瓷瓶、银针、绷带等一股脑地塞进乾坤袋中,对两人摆了摆手:“行了,我走了,你们也快回去吧。”


    那二人却是追了上来:“仙长!不知仙长尊姓大名?”


    那少年脚步一顿,回头望了他们一眼,笑道:“我叫白怀霁。”


    走了没多远,白怀霁进了一家客栈,几步跑上了楼,又小跑着进了一间房,喊道:“师父!”


    屋内清瘦温雅的男子看向他,无奈地道:“说了多少次了,跑慢一些。”


    白怀霁嘿嘿笑着,净了手后一屁股坐在桌前,拿起盘中的点心嚼着,含糊不清地回道:“放心吧师父,肯定摔不了的。”


    男子摇了摇头,问他道:“都处理好了?”


    白怀霁点头,又往嘴里塞了块点心。


    男子抿了一口茶水,眸色沉沉。须臾,他开口道:“怀霁,你天资聪颖,为师已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往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咳咳咳——”白怀霁完全没预料到这话,一时被点心噎住,连忙灌了好几口茶才缓过神来,脸色也涨得通红,“师父,你不要我了?”


    自白怀霁有记忆起,他便一直跟着面前的男子学医,至今已有十七个年头了。他唤他“师父”,却从不知男子的真名是何,只知他医术极为高超,被凡间百姓称作“清辉道人”。还有一点他也想不通,那便是他师父为凡人治病疗伤时,都以真容示人,而当有修士慕名前来时,他要么推脱不见,要么就是提前易容。


    清辉道人轻叹一声,缓缓道:“怀霁,没有弟子能一辈子跟在师父身边,你总要去独自面对一切的。”


    白怀霁不语,他自是也知道这一点,只是没曾想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他看向清辉道人,问道:“那我以后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可以给师父传符吗?”


    清辉道人点头:“自然,我虽是不在你身边了,但仍旧是你的师父。遇事不要逞强,记得三思而后行。还有一点你绝对要记住...”


    “我知道,”白怀霁插话道:“只许行善,不得为恶。”这话他听了已有不下千百遍了,耳朵都要起茧了。


    清辉道人盯着他,正色道:“不光是嘴上说说,你要记到心里去。”


    若是以往,白怀霁心里怕是要有几分不耐烦了。可一想到此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师父,他吸了吸鼻子,像第一次听到这话一般,无比郑重地答道:“弟子,谨记。”


    几日后的清晨,趁着白怀霁熟睡之时,清辉道人收拾了行装,独自走向了楼。


    “贺公子。”一道熟悉的女声自不远处响起,清辉道人的脚步顿了顿,侧首望去。


    只见两名修士坐在一楼空旷的大堂之内,男子眉目冷冽,俊美非凡;女子仙姿玉色,气质出尘,正笑着对他说:“或者说,清辉道人?”


    贺千遮快步走下楼梯,行礼道:“晚辈见过含盈仙子,见过魔尊。”


    “不必多礼。”梁惜因向他身后望了望,好奇道:“怎么就你一人,你徒弟没跟你一起?”


    贺千遮如实答了。


    梁惜因试探道:“你就这般放心他?”


    贺千遮笑了笑:“他是晚辈一手带大的,晚辈了解他的心性,他与以往不同了。”


    梁惜因一手绕着发丝,思索着说:“也是,前尘已矣,自是不能一概而论。”她抬眸问道:“那你呢?今后有何打算?”


    “不知。”贺千遮的眸子闪过一瞬的迷惘,“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这一生都在报白家的恩、报白元绪的恩。自离开玄晖宗后,他养着那一缕残魂,又等着他再世为人,慢慢将毕生所学都教与他,从未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如今恩已报完,一命还一命,他们二人已是两清。他也想试着,去为自己活一次。


    “无妨,想不到就慢慢想,时日长着呢。”梁惜因将自己与重霄的茶盏添满,又给贺千遮倒了一杯,“此处没有酒,我便以茶代酒了。”


    她起身,举起茶盏:“愿清辉道人此去一路顺遂,探得本心。”


    贺千遮走后,梁惜因和重霄依旧坐在原处用早茶。见梁惜因嘴角沾着些许点心残渣,重霄再自然不过地伸手替她抹去。梁惜因弯唇道:“这家店味道不错,但比起阿霄的手艺还是差了些。”


    重霄温柔回望着她:“那等回去后,我再亲手给阿因做一份。”


    没过多久,楼梯处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梁惜因抬头,见一白衣少年边踩着楼梯边在大堂中四处张望着。没望见想看到的人,他明显有几分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对店小二喊道:“烦请给我来三个包子,带走路上吃。”


    “好嘞!客官您稍等。”店小二动作很快,没一会就将包子备好了。


    “多谢!”白怀霁接了包子,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店外红日高升,金色的阳光铺了满地。


    梁惜因注视着他的背影,颇为感慨地对重霄道:“我算是明白贺千遮为何不让他易容了。”


    重霄说出了她的未尽之意:“虽是容貌相似,但周身气度截然不同,俨然是两个完全不一样之人。”


    “是啊,贺千遮以后也不在他身边了,更是没人会往那方面去想。”梁惜因收回视线。


    白怀霁已然走远,这一次,他也能够活在阳光之下,行正道、救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