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五点半放学，七点上晚自习。


    不管是否住在学校附近，走读生们这个点基本上都选择出校，要么回家吃饭，要么吃街边摊的煎饼果子小馄饨，或者和同学们去小饭店吃碗面。


    歩绾的晚饭得回家吃，她记得早上奶奶说晚上给她煮白粥。


    她回家的时候奶奶还在厨房忙活，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她打了声招呼，算是打破了冷清的氛围。


    “呀，知知回来了，菜面马上就好——”


    歩绾的脚步顿住。


    她不由得有些恼怒，如果对方不是她奶奶她简直想发脾气质问她是不是听不懂人话，白粥白粥白粥都说了要喝白粥，怎么又是菜面？！


    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歩绾强迫自己冷静，这里是副本，对方也不是真正的、听不进话的她的奶奶。


    往好处想，其实这是副本里某个设置呢？


    ……这算哪门子的往好处想。


    她腹诽，走进厨房：“不是说晚上喝白粥吗？”


    “哎呀，白粥没营养，菜面有营养，要多吃点青菜，吃青菜对脑子好。”


    一字未改的敷衍。


    歩绾垂在裤缝边的手指颤了颤。


    难以言说的愤怒席卷着她，血管膨胀，突突突得她脑袋疼，阴云在胸腔翻滚，酝酿出了一阵大雨——可恶，怎么是从眼睛里钻了出来。


    比起愤怒，更多的或许是崩溃。


    有百万只羊在心脏上唐突地奔跑，她被血液里席卷的怒意冲垮，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愤怒与崩溃从何而来，哦，你的奶奶或许也不知道。


    “我，说了，我要吃，白粥。”


    词组艰难地从齿缝里钻出来。


    热心忙碌着的奶奶察觉不到：“哎呀，菜面有营养，白粥没影响的，知知高二啦，要多吃点菜面，聪明。”


    理智告诉她，这是副本的npc，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感性上——


    “我，说，了，我，不，吃，菜，面。”


    单字从齿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我要吃白粥，你说菜面有营养；我说我吃香菜会吐，你说那我香菜切细碎一点；我说我不喜欢吃鸡蛋黄，你说那吃蛋白就好，在我剩下蛋黄的时候指责我浪费。


    可是世上明明不只有白粥菜面两种主食，可是不是所有菜里都需要放香菜，可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必须得吃蛋黄。


    从来不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是不能关上的门，是不能落下的锁，是洗澡时随意打开的浴室，是践踏的人格，是跨过的边界。


    母亲也好，奶奶也好……


    象征性的询问，然后从来都是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兴致勃勃地去做，一边将你的观点贬低碾压，在你一次又一次崩溃应激之后恼羞成怒，叱骂你怎么不理解她的好心，怎么老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小事发疯。


    就像宇佐见铃说的那样，“痛苦的根源不是痛，也不是伴随而来的羞耻，而是对方不认为给予过伤害。因为知道那是痛，才能硬生生忍痛的。可那样的痛却被当作没发生过，人怎能不因这种偏差而痛苦？”


    “菜面有营养。”


    回声机喋喋不休。


    愤怒、委屈、绝望和惊恨，粉碎了歩绾本身就不坚硬的外壳，腥稠的黑色黏液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能量，怒吼着咆哮而出。


    歩绾低下头，看着胸口的大洞，拉链的拉头悬浮在洞中，是要冲向终点的磁悬浮列车，是被线拴着的小刀。


    啊，原来我是毒液。


    她冷静地想着。


    这个播出来会不会被法务部警告？


    这个能播出来吗？


    她悬浮在一侧，看着黑泥和向日葵打架。


    向日葵啪嗒啪嗒地吐漆黑的瓜子，黑泥简直像是被镶嵌了填充物的史莱姆，感觉还挺好玩的，手感应该不错，可惜她摸不到。


    对了，平时吃的瓜子是西瓜子还是葵花籽还是什么籽啊？回头可以研究一下。


    黑泥还在大战向日葵。


    黑泥不止在大战向日葵。


    它慢慢地侵吞了整个餐厅，然后是厨房，然后继续蔓延。


    咕哝咕哝的声音，天花板一点点渗出了黑色的水渍，缓缓陷落，越变越深，越变越浓，房子缓缓坍塌，一点点融化在了黑色的污泥中。


    安心地如同回到了羊水的拥抱中。


    在这个家连一个完整房间都不能拥有的小姑娘总算可以占有了一整个家。


    “今晚可以喝白粥了吗？”


    小姑娘笑着问道。


    那是一张精致到非人的面庞，薄得如纸的苍白皮肤透露出了阴郁的血管涌动，眉头是鲜血沾染的红，眼圈是勤奋学习的黑，眼皮是冰面藏着的蓝。


    暗红的血泪融进了半透的肌理，智者似笑非哭，澄澈眼眸里倒映着被黑泥吞噬颤动的向日葵。


    “菜面已经煮好了……”花盘颤抖，“你不能浪费，我们那个时候哪有，哪有这么好的条件，我们那个时候都吃不起饭的……”


    “今晚可以喝白粥了吗？”


    小姑娘笑着问道。


    *


    歩绾的晚饭得回家吃，她记得早上奶奶说晚上给她煮白粥。


    她回家的时候奶奶还在厨房忙活，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她打了声招呼，算是打破了冷清的氛围。


    小锅里炖煮着白粥，奶白的粥面上漾着米皮，看着就觉得胃里暖暖的。


    奶奶晚饭不会煮很多，家里只有两个人吃饭，一人一碗白粥，配上腐乳或者榨菜，顶多再加个咸鸭蛋，对于青春期在乎身材的女生来说刚刚好。


    “是不是有点少？”奶奶粗糙的手在红色的围裙上擦了又擦，步绾看了一眼，围裙上打着银行的广告，大概是去哪家银行存钱送的，“家里还有俩菜包，要热了吃吗？”


    “不用，够了，够了。”步绾摇头，她不大喜欢吃菜包，如果说有肉包的话她可能还会来一口。刚刚回家路上发现路边摊有卖淀粉肠的，要不是考虑到在副本她真的想去买一根。


    ……而且这里的淀粉肠只要一块钱一根！


    她八百年没吃过一块钱的淀粉肠了！


    哦这也不是重点。


    步绾强行押回乱飘的心思，不再去想淀粉肠那诱人的模样。


    晚自习要上到十一点，中间有十分钟的下课时间休息。


    明诀去探索那个长相过于古朴的建筑物，他们作为学生并不能够随意翘课，但按照贺清璟的说法，有必要的话明天或者后天他会装病翘课。


    然后明诀就表示要么就明天，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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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晚自习，批假方便。


    步绾和顾嗣显面露羡慕，他们俩没有“相熟”的老师，更别提顾嗣显还是高三生，高三可是关键时间段，亲戚们去世了都会瞒着孩子们的关键时间段。


    明诀作为一个指引人，也算是四人团中的主心骨，贺清璟虽然有自己的看法，但在绝大多数事情上还是会尊重他的意见。


    他给几人都分派了任务：


    顾嗣显是唯一的高三生，写实的副本的话，高三是关键点，他的任务最重。除却要找任务情报之外，还需要找到同阵营玩家，明诀推测高三老师中应该也混着一个指引人——这是一个简单的D级副本，两个指引人的身份应该相当且都是友方。


    顾南栀是唯一的女生，需要靠她打进女生npc里面。相较而言女生之间聊八卦的频率会稍微高一点，探查信息会来得更方便一点。以及目前也就她家和班级上出现了追星相关的事件，这件事需要重点关注。


    毕竟这个事件是目前唯一发生的，而且还死了人——虽然是npc——的事件，虽然就目前看来npc的死亡只是因为他在早读时打瞌睡，但是这到底和追星有没有关联，线索太少了，他们没有办法得出结论。


    他们还需要判断一下，顾南栀和顾嗣显这两个人都姓顾，不算特别常见的姓氏，一个班上有几个姓顾的正常，但是玩家被安排的两个身份都姓顾，不知道这个副本里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步绾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你得原谅初中小孩贫瘠的取名能力，没给你取名叫羽影沉·顾·蝶魅纱柔梦已经很厉害了。


    ——当然她那时候没给主角起这个名字的最主要原因是，她是手写的小说，这名字未免也太长了。


    步绾胡思乱想着干完一碗粥，吃了两口榨菜，想到什么，问了一句：“妈妈今天要加班吗？”


    写实的副本的话大人们应该也是五六点下班，没回来吃晚饭要么就是在外面应酬要么就是加班。


    奶奶想了想：“应该只是在外面吃饭，八九点应该就能回来吧？”


    她笑道：“怎么，想妈妈去接你下晚自习吗？”


    ……那倒也不必。


    “就这么点路，我和贺清璟一起走回来就好啦。”


    “也行，也行，”奶奶似乎很是欣慰，“路上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问人家，人家是年级第一，之后要考最好大学的，你多问问，多问问，反正贺小子家里也没什么人，你有不会做的可以让人上咱家里，奶奶给他煮菜圆子，你妈妈都说我煮的菜圆子好吃。”


    菜圆子是啥？


    步绾有些茫然，圆子不就只有黑芝麻汤圆吗，还能有别的？


    但她自然不会问出来，她只是道：“下了学都十一点了呢！”


    “听你妈说人都是一点才睡的，”奶奶收拾着碗筷，“当然，我们知知不能睡那么晚，知知身体要紧，再说了，女孩子嘛，也没必要考那么好的大学，太远了，女孩子随便考个一本就行了，之后啊回来考个公务员，或者当个银行柜员都挺好的，稳定，当老师不行，当老师太累了，银行五点就下班了，老师还得在学校看晚自习……”


    她絮絮叨叨的，也没指望听到孙女的回复。


    “考得近也好，一个星期能回家一趟，奶奶年纪也大了，也不知道还能见知知几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