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未落幕，剧情就继续赶着人走。


    白倾珠虽已是过气的歌女，但夜间还是要回到歌舞厅上班。


    去得晚了，在门口被领班劈头盖脸地骂。


    辛黎兰要去守着那家没什么生意的药店，日日被人讨债，大概撑不了几天就要关门大吉。


    张辟易还要准备明日出摊，明日去哪里摆，卖什么，还得晚上打算好。


    而李拥熊入了剧本上最后病故的宅子，从破阵坛下来时，咳得仿佛活不过今晚。


    这个戏本似乎就好像这个时代。


    给她希望，又将希望全部夺走。


    甚至在希望破灭时，还会踩上一脚，好让她吃痛，不再生反抗之心。


    李拥熊咳成这个样子，程韶真怕他死了。


    虽然李拥熊从来没有怨言，其余人也都没有怨怪她的意思。


    甚至程韶自己，根本不是十局的员工，她本来不用承担这样的责任。


    “你要不要回本来那房子住？”程韶扶着他。


    李拥熊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摆手，示意不用。


    辛黎兰面无表情地号了李拥熊的脉：“我想到还有一个方子，或许还能吊几天命。”


    扶着李拥熊进了“治序堂”，辛黎兰在柜台上展开了一排的纸，将抽屉都抽了出来，一个一个往里面称药。


    程韶：“你这是……”


    辛黎兰往蜡光纸上抓着药：“反正这医馆开不了多久了，不知哪日有人来砸店，与其被砸，不如物尽其用，把能用的方子都用一遍。”


    这么多方子，李拥熊得喝到饱吧。


    一叠银圆票被拍在柜台上。


    李拥熊：“咳咳……这是药钱……拿去！”


    辛黎兰抓药的手一顿：“哟大客户，既然如此，我明日歇业，专门吊你的命好了。”


    程韶突然有点疑惑：“表哥，你怎么有这么多钱，不是看病看得都没钱了吗？”


    怎么都快病死了，还先掏出一个房，后掏出一叠钱的。


    李拥熊咳嗽停了片刻：“看我这脑子，我都忘了你不会算命！”


    罗榭会算命数，所以人物小传上的内容不用告诉他，他一算便知。


    而现在罗榭已成枯骨，接替罗榭的是程韶，他们跟罗榭合作惯了，大概还没有适应过来。


    李拥熊把自己的那张纸拿出来给程韶看。


    “你叫方竞闲，原本守着父母遗产也过得不错，却在家中亲戚来投靠后染上重病。”


    “你认为此病是这表妹带给你的，既然表妹已失清白，那么不如再敛些财。”


    “你与表妹说是为治你的病，其实却是为你的私心。”


    “你偷偷购置家宅，日日数着钱，想在附近的学堂再娶个冰清玉洁的媳妇。”


    “可惜住入那家宅后，病就先一步，夺走了你的性命。”


    方竞闲这个角色，不仅逼良为娼，而且还好敛财，实在是死有余辜。


    如果他现在把钱散了……


    程韶问道：“表哥，你还有多少钱？”


    李拥熊咳嗽着又掏出来了一叠。


    程韶分了一些给张辟易：“喂，小摊贩，跟你买点福报给我表哥。”


    张辟易看到钱，立刻见钱眼开，将那几张纸币抓过来塞进怀里：“好好好，卖卖卖，我这小摊贩只要给钱，什么都卖。要福报是吧，多少福报都卖给你表哥。”


    程韶又拖着李拥熊去了那歌舞厅门口，白倾珠仍旧在那边挨训。


    “看看你，上班时间还是这副模样，丢到大街上都没人要，要了你都得倒贴钱懂吗？”


    远看她低着脑袋，近看她其实已经在闭着眼睛睡觉了。


    程韶跟领班说道：“你好，我表哥想包她一个月。”


    李拥熊一边呕血一边认同：“咳咳……没错……咳咳……”


    领班妈咪的眉间都簇起了，明显的嫌弃：“你这病不传染吧，可别弄坏了我们的姑娘。”


    李拥熊：“不传染……咳咳……牡丹花下死……”


    领班妈咪还是看不上眼，踢了一脚白倾珠把她踢醒了：“喂，这肺痨鬼想包你一个月，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白倾珠刚醒过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看看程韶，又看看李拥熊，僵硬回答道：“好的妈妈桑。”


    领班：……


    拿着李拥熊的钱，领班又挑上了：“这点钱，最多包我们姑娘一个礼拜，哪来的一个月。”


    程韶想叫李拥熊把钱都拿出来，但是李拥熊明明有钱，却还是捂着胸口，不舍得再多掏了。


    领班愈发嫌弃了，又跟白倾珠确认了一遍：“这种人，你真的愿意？”


    白倾珠虔诚道：“我愿意的妈妈桑，毕竟我已经丢到大街上都没人要了。”


    领班：……


    白倾珠从领班手里抽回了一半纸币：“妈妈桑我走了，这客人还不用我倒贴，我心甘情愿的。”


    领班在后面骂着些几人听不懂的话。


    白倾珠不用挨骂也不用回去上班了，高高兴兴地把那几张银圆票数了两遍，活像一条在地上游的小金鱼。


    程韶拉着李拥熊：“表哥，你还有钱吧，你还留着那些钱干什么？”


    程韶没法明说，他守着的那些钱，可能就是让他死的引线。


    李拥熊拥手帕把嘴角咳出来的血擦掉，手伸进怀里，把最厚那一叠递给程韶。


    “剩下的钱留着给妹妹……咳咳……”


    “就算哥哥不在了……我妹妹也不用受欺负……”李拥熊傻呵呵地笑着，看程韶不收，还把钱塞进她手里，“咳咳咳……剩下的钱是留给妹妹的……”


    -


    或许是辛黎兰的不知道哪一个方子起效果了，现在瘦骨嶙峋的李拥熊喝得肚皮都鼓起来了，但是总算咳嗽少了些。


    程韶还怕用散财这样的法子李拥熊会崩人设，但事实上并没有。


    戏虽然还要继续，但这样一处理，大家都住到了一道，好像情况基本稳定，可以再过些日子了。


    他们把自己的人物小传都给程韶看了。


    “你叫曲红鸢，年轻时貌美冠绝城，但是就像风筝，飞得越高，线断时落得越惨。”


    “一年红尘作十年，你将青春挥霍，风头劲时瞧不上任何人，等风头过了，却再靠不上谁的东风。”


    “你怨这世道，怨人心易变，怨爹娘只给了你一副好容貌，待到寿数尽时，你又怨起了自己，终在西风里耗尽了自己。”


    “你叫邓复诺，你这一生，如同被死亡追随。”


    “出生时丧母，家中开医馆，幼年时家人却被疫病夺走性命。从出生起，你只得见山崩水落，日渐衰败。”


    “算命的说你命犯孤煞，你亦觉如是，暗郁常伴你心，夜夜将你折磨，让你痛不欲生。”


    “药石医疾不医心，无望渐渐将你吞噬。”


    “你叫秦禧千，日日笑嘻嘻，你每日都想着新花样摆摊，但是钱袋却如被老鼠啃了，日日赚日日花。”


    “今日叫巡捕砸了摊位，明日家中老小又生病，后日被小偷顺了钱袋。”


    “你终日劳劳碌碌，空有一腔点子创意，却终究只围着那几分几厘做生意，柴躯难盛欲海，终究郁郁而亡。”


    看过这些，程韶觉得每个人的位置并没有错，但是为什么破阵坛不开？


    心中有事，程韶夜里躺着也睡不着，索性起来了。


    她心里乱时总会画画，但这个宅子只是逃难来的，所以没有她家里那么多画具，想画画都没得画。


    所以她只是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又到檐廊的台阶上坐下，用树枝戳着地，抬头看那院中那枚弯月。


    院中有浅浅的呼噜声，是李拥熊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


    她身边坐下个人，却是现在成了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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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的殷潼。


    月光模糊了他的容貌，程韶恍惚间有仿佛没在戏中的解脱感。


    程韶有点害怕。


    她怕时间流逝，天亮了这戏还得不断地往前演。


    她怕那世道滚滚向前，碾碎苦难的芸芸众生。


    而这深夜，仿佛是她仅有的喘息之机。


    她想跟人说说话，可惜现在殷潼却说不了话。


    其实今天殷潼一直在她身边，但因为说不了话，存在感很低。


    “你识字吗？”程韶问他。


    若是识字，跟她当笔友也好啊。


    殷潼摇摇头。


    也是，从小被寄放到亲戚家还辗转好几家的男孩子，如果能识字，又为什么要卖力气呢。


    夜里人静，原也说不了话，程韶就拿过他的手，开始看他的手相。


    罗榭教过她一点手相卜算，也给她看过，不过没有跟她细说，只说以后再讲，所以她到现在也不太会看。


    这场戏中，她拿到的这份剧本戏内外互相对照，那别人呢。


    殷潼说他幼时是窝里最弱的一条，他也遭遇过什么吗？


    但是这手相是沈相的，不是他殷潼的，程韶原也看不出点什么来，只是展开他的手，捏着那一点属于人类的体温，对照着月光，反反复复地看那掌中丘壑。


    殷潼将手抽回了，程韶以为他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却拿出来一副围棋的棋盘。


    程韶就在海蜃楼跟江蜃下过两次围棋。


    后来去殷潼家里吃饭，她看到殷潼家里有好几个棋盘。


    但是殷潼也没有说起，她每天总觉得累，就也没有说起。


    殷潼家里收藏了那么多棋盘，他应当是喜欢下棋的。


    虽然殷潼那家里跟仓库似的，堆满了各种东西。


    但他是龙，不是说龙都喜欢收藏，喜欢把喜欢的东西都堆在身边，所以也不奇怪。


    程韶虽然现在很久没有摸棋盘了，也不太确定自己会不会下了。


    ——但是，殷潼在这场戏里不是个傻子吗？


    算了，跟傻子计较什么，程韶执黑先落下了一子。


    跟江蜃不同，殷潼的棋风柔和，不会一开始就杀得她想认输。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快要失掉一大片江山了。


    但是等她救回来，她却发现殷潼好像，原本也并没有打算那么快结束棋局。


    比起要争个你死我活的对弈，殷潼好像是在用棋局在跟她交谈。


    棋局之上的局势一次次将她逼入绝境，但是在她将灭之时，又给了她喘息之机。


    他现在说不了话，但那进退之间，仿佛是曾经将她裹住的温和水流，安抚着她紧绷的无法放松的神经。


    程韶一边落着子，一边想着最近发生的事，那些如潮水一般涌来，如暴雨一半袭来，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将她席卷浇头的事。


    破阵坛没有起效，或许是人不对，或许是位置不对，但是那组合太多，一一验证太难。


    或许破阵坛也属于怪力乱神，所以无法起效。


    那该如何解，难道就要被一直困在这阵中。


    程韶思索着每个人在这阵中的命运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在沿着自己的命运前行，每个人都被自己的命运束缚，就算略略更改，也依旧挣不脱命运的轨迹。


    这戏中，无数人都被束缚在自己的轨道上，终生不得脱轨，像一列火车，从起点不容差错地驶向那最终的目的地。


    可是，真的不能改变吗？


    真的一点都挣不脱吗？


    如果只可以挣脱一点点……


    哪一点可以撬动最多的筹码……什么能够四两拨千斤。


    或许是因为走神，再回神时，程韶看着自己的败局已定，却不想承认。


    她靠近殷潼的耳侧，轻轻问道。


    “殷潼，你说这个时代里，能不能有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