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犹豫不过转瞬即逝，下一刻长矛再度被提起，权华足尖一蹬，乍然穿透逃亡百姓的身体。


    血肉之躯落地顿时化为一滩血水，从高山缓缓流淌，于山脚下洇成一条血色河流。


    凡人肉身腐烂，本该就此消散在尘世的魂魄竟仍然徘徊于世。苍穹阴暗，它们与鬼魅般森然扑进血河中，贪婪地撕咬着里面剩余的尸身残渣。


    但这般可怖的景象并未出现在阳气尚足的活人眼里。


    远瞻的楼兰士兵不在意，无情厮杀百姓的权华自然也看不见。


    血河内的魂魄被无穷的怨念不停地重塑着，天魂与命魂随风消散于世间，三魂七魄徒留地魂，直至彻底被怨念束缚，与山丘内藏匿的怨灵融为一体，化为孤魂野鬼，徘徊在这片山间。


    战靴踏破血河，长矛被鲜血洗涤，直指一处矮小山丘。


    女童颤颤巍巍地躲在山丘后，她早已停止哭闹，只是双手紧紧捂着嘴巴，那双葡萄般灵动的眼睛充满恐惧，眼眶挤出的泪水被风轻易吹落。


    “呀！愣着做什么？！”楼兰主帅于城门下高喝一声。


    权华手持长矛，却迟迟没有动作。


    望他没有反应，楼兰主帅望了望天，神色更加不耐，他抬手掩唇，吹出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口哨。


    哨声划过寂静长空，猛然钻进权华的耳畔，掠走他眼底那丝得之不易的清明。


    “呜呜、哥、哥哥……哥哥呜呜啊啊啊啊！”


    长矛抬起的一刹那，孩童惊惧又悲怆的哭吼突然刺进他的心间，仿若数百只蚂蚁聚集啃食，密密匝匝地灼痛牵扯胸腔，令他呼吸顷刻一滞，手中的长矛无力地低垂在地。


    视线透过泪水，女童迷蒙间看到周遭血海尸山，满目疮痍的惨状，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不知是从尸山飘出，还是从她哭得撕心裂肺的胸腔中破裂而出。


    她抬手抹了把泪，目光却不经意间看到那张血污狰狞的脸上滑落两滴水珠。


    感觉到权华再无动作，女童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气，迫使着她不断地向后退，随后如同蚱蜢般站起身来，迈着小步子急切地向反方向跑去。


    “吁呜——”


    迷惑人心的哨声又一次被吹响，权华那颗灼热的心脏突突跳了两下，猛地震开心上的那群蚂蚁。


    长矛划地，脚下却似是被灌了铅一般，使他追赶的动作缓慢无比。


    “唰——”


    然而不过眨眼一瞬，一支利箭便霍地穿透女童的瘦小身躯。


    孩子陡然倒地，殷红鲜血在她身下绽放开来，染红了半边身子，滚烫的血水顷刻浸湿了权华的眼睛。


    苍穹在他眼前变得暗红，数百只蚂蚁从脚底急袭而来，沿着脉络将他的四肢占据的不留一丝空隙，密密麻麻地不断扑向砰砰直跳的心脏，势必要将这颗不受控制的心强行扼制住。


    被掩盖的神识拼命挣扎，两种力量自他体内搏斗，最后神识终于占据上风。


    借着几分清醒，他迅速剥开迷雾，怎料绝望的情绪猝不及防地迎面而来，寒风冲入脊髓，冻得浑身血液迅即凝固。


    副将、军师、妇女、孩童……


    他们临死前那声声愤慨怒斥、无助哀嚎，他们视如寇仇，死不瞑目的眼睛，如同暴风般霎那间裹挟了他。


    ……他上阵杀敌……杀的，竟然是同胞手足！


    “以吾血躯，誓死守卫家园，守卫天下……”他喃喃道。


    掌心攥紧长矛，生锈的刀刃毫无征兆地划开喉管，鲜血冲破血肉利落地向外呲出。


    权华重重跪在地上，头颅无力地低垂下去，气息将要消散之时，一声叹息随风吹入他的耳中。


    “废物。”楼兰主帅眼神漠然，旋即抬手一挥，大军撤回都城。


    他们走后，后山即刻便蔓上了一层稀疏薄雾。


    贺溪亭匆匆赶到时，恰好见到倒地尸身化为血水，戾气化作黑雾剥开魂魄，仿若提线木偶般统统扑在一座山丘处。


    以肉眼凡胎看不见的地方，无数鬼魅急而狠地扑向遗留在后山的残尸断臂。


    萧瑟寒风一瞬而起，无形间化为利刃划开那一团团缥缈无踪的魂体。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些鬼魅竟会在被割开的下一瞬，登时汇聚成巨大的黑雾气团，且煞有防备地躲在迷蒙薄雾中，不再敢轻举妄动。


    贺溪亭立即收回了手，两者隔着薄雾僵持不下。


    连日来他循着权华身上那团黑雾一路追踪，从都城到后山，再到最南边的沐和国遗址，黄泉珠日夜不停地净化怨气，越往南走，怨气便越发难以扼制。


    贺溪亭颇费了些功夫和时日才勉强将恨海难填的怨气暂且压制住。


    倘若人间战争不休，魂魄余恨未消，怨气便总能轻易复返。


    这也是令他最头疼，最难解之处。


    方解决了南境危机，他便感知到自己附在权华体内的灵团猝然断裂，贺溪亭顿时带着黄泉珠马不停蹄地赶来波汤道。


    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眼下看着薄雾里像是生出灵智的黑雾气团，贺溪亭欲要唤出黄泉珠的手复又收了回去。


    他一路南下，所遇怨灵虽是越聚越多，但却从未见过拥有常人意识的怨灵。


    与其说这里的怨灵生了智，倒不如说是它们刚刚身死，怨气还未来得及被人操控说的恰当。


    贺溪亭负手而立，青霄剑在手中蓄势待发，白靴缓缓踏进稀疏薄雾，而躲在里面的黑雾似乎也察觉出他身上的凛冽锋芒，万分提防地向后退了半步。


    凌厉的步伐渐趋渐快，快到贺溪亭的身影在不经意间与袭来的寒风融为一体，不等黑雾有所反应，青霄剑于下一瞬风驰电掣般急掠而来，剑气裹挟寒风干脆利落地劈开那团黑雾。


    汇聚成型的怨灵登时一分为二，刹那间婴孩啼哭、老叟哀痛凄厉的喊叫声猛地冲破天际，仿若无数根细针无情地刺入贺溪亭耳中。


    这些怨念与不甘，如潮水扑浪，如烈火灼烧，如寒冰刺骨，顷刻间侵入他的心神。


    贺溪亭眼神一凛，旋即抬手握住青霄，剑光卷起寒风化为片片刀刃朝着四散分离的怨灵投掷而去。


    雾气越发厚重，贺溪亭以身入局，身形隐匿在无形的风中躲避怨灵横冲直撞地冲击。


    青霄剑身寒光凌冽，利刃一刻不停地割开那些分开片刻又迅速汇聚的怨灵。


    感受到如此浓重的怨气，贺溪亭怀里的黄泉珠越发滚烫，而他却迟迟没有动作。


    从他来到辽南边境，发现辽南士兵身上的黑雾，再循着气息来到此处的乱葬岗。


    种种迹象，无不透露着可疑。


    后山埋葬着与敌军厮杀而亡的英灵，但在他们身故之后被人炼化成怨灵鬼魅，如同现在一般，永不消散，永远听话。


    可他们为何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炼化，细细想来，那便只有生前沾染的那团有着噬魂之血的黑雾。


    敌军来势汹汹，士兵只得与百姓同吃同住，因此活着的将士们凯旋后将噬魂黑雾带回都城，与乱葬岗的亡灵牵连着，连带城内的百姓都无一幸免地被其感染。


    如此种种，这些黑雾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沾染在他们身上的便不难猜测。


    是与他们交战的楼兰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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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索至此，贺溪亭心神随之一凝。


    凡间祸乱频繁，原以为是领地之争，却不成想，竟是有人刻意为之！


    贺溪亭一璧躲避着朝自己飞来的怨灵，一璧操控青霄留有余地的阻碍怨灵汇聚。


    他要搅得这些怨灵无法成型，无法被人操控，让那幕后之人露出马脚来。


    嵌进脊髓的灵根不断地将灵气与寒风交融缠绕，与无形间设下一道隐秘阵法。


    却在他为了躲避怨灵身形随风卷起时，随着呼出的气流将他带到一处山脚下。


    腐肉血水在他眼中已是寻常，怎料下一瞬余光不经意地瞥见地上之物，青霄剑随主人心神不宁，凌冽剑气顿时弱了一息。


    贺溪亭迅速从风中没出，猝然将手覆盖在一颗面目全非的头颅上。


    权华尸身破败，体内的灵团虽断裂，但竟阴差阳错地保住了他的两魄。


    贺溪亭抬手一抓，一片幽蓝气流便缓慢地从头颅中没出，稳稳地停留在他的掌心之上。


    莹白魄体在幽蓝灵气的包围中上下浮动，贺溪亭双指并拢，将更多灵力注入进去。


    嗡嗡——


    就在青霄剑气微弱下去的刹那，怨灵趁机汇聚，而这次无论剑气如何凌冽，竟是怎么都打不散它们了。


    黄泉珠霎时嗡鸣作响，愈发滚烫的温度急切地催促着。


    贺溪亭蓦然隐去魄体，抬手唤回青霄，不休不止的狂风渐渐寂静下来。


    隔着重重迷雾，怨气汇聚的黑雾以极快地速度不断壮大。


    “叮铃。”


    清脆明亮的风铃声突兀地响起的瞬间，粲然金光拔地而起，法阵一息制动，陡然将后山万物禁锢在原地。


    贺溪亭一手执剑，一手掐诀，金光顷刻化为金盾，深扎进数百杖的地底，延伸进高耸入云的苍穹，将整座都城团团笼罩。


    光芒耀眼，驱散了重重雾气，暴露了藏匿身影的鬼魅行踪。


    贺溪亭双指并拢，猛地向上一挥，黄泉珠顺势而出，不留一丝余地的净化怨气。


    凄厉惨叫还未响起，鬼魅便化为粒粒尘埃消散在世间。


    尚未完全被操控的怨灵下意识地转身逃窜，而黄泉珠的净化之力却有意放水。


    怨灵对气息十分敏感，此刻由它们汇聚而成的黑雾急切地跑向城内，看来那幕后之人已经上当。


    黄泉珠化为道道柔光射在黑雾身后，直至为剩不多的几只怨灵猛然高冲而上。


    即将冲进一座高楼时，却忽闻几道刺耳尖叫，怨灵顿时没了踪迹。


    狂风猝然大作，青霄急掠高楼，以风中传递而出的消息急速向前追赶。


    贺溪亭收好黄泉珠，旋即足尖一点，白靴踏破空气掠入都城，灵目一瞬而开。


    一道幽暗气息在城内四处逃窜，速度之快，即便借助了风的力量，青霄剑却仍旧追赶不上。


    都城一片死寂，贺溪亭立即双手结印，催动法印，金盾步步紧逼，那道气息所能逃窜的范围越来越小。


    许是穷途末路，那气息猛然冲向贺溪亭的面门，青霄紧随其后。


    此刻贺溪亭几乎将全部神识积压在本命剑上，根本来不及闪躲，他蓦地瞪大了眼睛，那双细而不长的透净眸子映射出幽暗气息以及青霄剑迅疾而来，渐渐放大的影子。


    就在即将触碰之际，那道气息却突然停息，青霄剑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卷入狂风之中。


    “…………”


    贺溪亭垂眸半响，默然将那气息收入白玉瓷瓶。


    金盾渐渐消散，暖阳驱赶乌云，撒在沉寂长河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