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后的盛夏，扔卷子，告别同学录。


    晴空如洗，白玉兰盛放在繁茂枝叶之中，恍如一场青绿色调的梦。


    考完了，周翩却找不到耿星河了。


    或许是高考压力太大，他需要多睡会儿补眠？


    又或者是去打游戏了。


    周翩的身影从图书室飘到电脑房，一个个地方找过去，终于在机房找到他。


    ——他偷偷用机房的痕迹其实很明显。不敢开空调、还把窗帘捂得死死的，多半就是他在偷偷用电脑了。


    耿星河给她开了门，看到是她，眼神有几分复杂。


    周翩不管那么多，她溜进去，先把马上打到结局的乙游打开。


    没摁几下，又想起了志愿的事情，翻出志愿参考手册：“你想去哪？”


    目光一转，耿星河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都考完了，怎么还熬夜？


    似乎是太热，他趴在手臂上，脸颊侧着。像一只涉世未深的小动物，对世界不设防地摊开肚皮。


    难得见他这样柔软。她禁不住诱惑，正大光明地凑过去偷看。他纤长睫毛随着呼吸颤动，额头碎发汗湿了，贴在皮肤上。


    燥湿夏日，他身上清苦又柔和的沉香氤氲，若有似无地往她鼻尖里钻。


    他撩开薄薄眼皮，沉黑瞳孔深邃，像古井中的静水，倒映着夜空中零星的闪亮星子。


    他的眼睛像星河，周翩沉溺其中。直到他垂眸，喉结滚动，她才终于意识到他的呼吸太近。


    轻柔的吻落下，像落叶覆盖另一层落叶。


    他他他，他怎么突然亲上来了？


    周翩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耿星河就已经发现了她的分神。


    少年惩罚性地轻咬一口她的唇-瓣，扣住她的后脑，固执地加深了这个吻。


    耿星河如冰漱然，平素待人冷淡，冷冷一眼扫过去，能让找他的人自动退避三舍。


    只有周翩知道，他也有另一面。那薄唇在接吻时，是甜的，软的，带着火一般的炽热，深-入，掠夺，占有她的一切。


    她以为这个吻是个开始。


    没想到那是结束。


    他消失了。毕业典礼不来，班级聚餐不来。发短信，泥牛入海，打电话，只有一声忙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还好，她打听到了，电视台要采访高考状元耿星河。


    周翩虽然成绩在市里排不上名词，但在七十四中算是优异。她与老师说说好话，便争取到了七十四中唯一一个观众席名额。


    拿着观众席的牌子，她左躲右躲，偷偷跑到后台等他。


    电视台灯光聚焦高台，他站在中间，沉静接受访谈，回答得体。


    “你在这……等他?”


    她身边竟然是余颖。


    对方瞥了一眼她胸-前的观众席挂牌，而她也看到了对方领口别的名牌。


    她是观众，而余颖也是采访对象。


    余颖眼角的笑流出一股轻蔑。


    “是啊。”周翩咽下心底的自卑，硬是站在那不走，套她的话，“你知道他选了哪所大学吗？”


    “耿星河早就拿了Top2的保送，他没告诉你？”余颖嗤笑，“也是，明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交代去向。”


    “你胡说！他……他对我很好的。”被戳中痛脚，周翩的声音骤然起高。


    “他最近都没跟你联系了，躲都躲不及，你还追着他来电视台……”余颖凑近她，眼神轻蔑地上下一扫，“他的未来没有你。”


    说话间，轮到余颖上场。她跳上舞台，大大方方地与他并肩而立，把手放在耿星河的肩膀上。


    聚光灯给到她的笑脸：“我们？我们认识很久了——”


    问答继续，余颖的手一直亲昵地搭在耿星河肩上，而他不闪不避。


    周翩恍惚间想起了最开始。


    “你出饭，我教你。”耿星河笑容浅浅，“一场公平交易。”


    他不再需要自己了，所以，交易停止？


    周翩后知后觉地红了眼睛。所以他切断联系，是不好意思开口拒绝自己吗？


    耿星河已然如鲲鹏起飞，从此遨游万里——也许，他的骤然离开，便是他送给她的最后体面。


    “这次七十四中真是大大出名，竟然和省附的同学一起拿状元。”


    “哦？那对郎才女貌的？一起去帝都上大学，好学生真的是两手抓哦。”


    听众席的几声闲话，如钝刃剐蹭过她的心脏。


    访谈结束，提问环节，耿星河的眼神就要往观众席看过来。


    周翩再也无法忍受，矮身离开。


    “——周翩！”身后有熟悉的身影喊住她。


    她不管不顾，快步离开。


    耿星河快步跑上前来，上气不接下气，拦在她面前，扶着膝盖：“周翩，我……”


    追了这么久，真到面对他的时候，周翩的声音反而哑得不像样。


    “恭喜你，要去帝都了。”


    “不客气。”耿星河下意识回了句，“我想……”


    相处日久，周翩完全能想象他要说的台词。


    “注定要割离的关系，从开始就没有必要存在。”她用他的语气说道，“今后我们只会越走越远，是吗？”


    耿星河目光沉沉，半晌没回话。


    但他的沉默，无形中已经代表了什么。


    “耿星河，你太……”你太侮辱人了。


    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一直在问你要去哪，你不惜吻我都不肯明说。


    最后我居然要从第三个人口中得知，你早就打定主意离开我？


    心底某一片明镜碎裂。周翩舌底又苦又涩，犹如强咽一口不熟的酸柚子。


    “高考在即，我不想扰乱你心情……”


    “那高考之后呢？”


    周翩快速擦掉眼角的泪，挤出一个比哭还苦的笑容。


    “你既然想远走高飞，那我祝你……鹏程万里、扶摇直上。”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眼里的光芒晃荡，“期待有朝一日，顶峰相见。”


    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周翩转身，故意把步子迈得果决干脆。


    只是走出电视台大门，盛夏阳光酷烈，照得人眼睛直想流泪。


    周翩一时没了去向，迷迷茫茫往前走两步，突然想起，她还有《薄樱鬼》没有玩完。


    耿星河离开，她也不能去蹭学校的电脑机房了。


    《薄樱鬼》的土方岁三线，她还没有打到结局呢。


    耿星河不在，难道她就什么都做不成？


    还好，她身上带着她仅有的零花钱。她想了想，决定去买盗版碟片。


    那真是个苦夏。她走街串巷，问遍了附近每一家文具店。


    光碟式微，仅有的都是些《GTA》、《极品飞车》、《古墓丽影》之类的碟。


    乙游本就小众，大多老板听都没听说过。


    钱有限，她舍不得坐公交，只能走路。凉鞋磨破了她的脚，塑料紧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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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渗出组织液的伤口，一步一刺痛。


    小美人鱼上岸走路，也不过如此了。


    最后她近乎放弃，拐去了耿星河曾经带她去过的城中村。


    网吧老板擦着汗问她：“行啦小妹，想玩什么游戏啊？我们这里网速很快的啦，我给你下载一个。”


    “《薄樱鬼》，是一个日本游戏。”周翩热得有些语无伦次，“要多少钱？”


    她把手心里攥到潮湿的纸币递给老板：“我只有这么多，你看够吗？”


    “没事，你先坐坐，吹吹空调。”老板看她的眼光目带怜悯，“这么点钱估计不够开机哦，我去楼上的空电脑帮你下游戏？”


    “谢谢老板，你……真是太好了！”


    周翩拼命眨着眼睛，免得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过了几分钟，老板回来，递给她一个U盘。银色的U盘造型简洁，透着十足的科技感。


    “这么快？”周翩慌张抹了抹眼泪，抬头。


    “网速快。”老板挠挠头，“哟，别哭啊小妹子。什么问题是玩游戏不能解决的？”


    “哈。”周翩被他逗笑了，她抿着唇，露出一个比哭还苦涩的笑，“很多问题。我……我不知道我错哪了。”


    她说着又要掉下泪来。


    “诶，真别哭。”老板手忙脚乱给她扯纸巾，“我老婆就在楼上呢！你这样我真是……几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老板滑稽得很，周翩又笑了。她擦擦眼泪，正儿八经地接过他手里的U盘：“等我拷了游戏，U盘再给您送回来。”


    周翩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看着手心里的U盘，眼眶都红了。


    “不用不用，U盘你收着。”老板阔气地一摆手，“以后有空支持我生意啊！”


    那点钱，连开机玩游戏都不够，怎么够一个U盘呢？周翩想也知道，是老板可怜自己。


    “妹子，你不嫌我啰嗦就听我一句劝，没有过不去的坎。”临走，老板又叫住她，“没有玩游戏解决不了的问题——玩一个不行就玩两个，两个不行就自己做一个吧。”


    第三次，周翩又被逗笑了。


    老板真是大好人、


    可惜她后来大学赚了钱再回去，却只看到关门大吉的网吧。


    这是后话了。盛夏里，紧紧握住拷了游戏的银色U盘，周翩一颗心放回胸膛，终于一瘸一拐回到家里。


    空调幽幽吹起冷风，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周翩蜷缩在床角，手中捏着来之不易的乙游U盘，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滚而落。


    我会找到人爱我的……如果找不到，我就制造。


    乙游的0与1里，有永不背叛的爱。


    过去的她不追，她完全有能力给自己足够的爱——她要给自己做个乙游。


    精疲力尽，伤口疼痛的少女环抱自己，在棉被单床上沉沉睡去。


    寂静深夜里，运货卡车路过。lofter公寓的二楼闪过车头的灯光，在电脑前睡着的周翩惊醒。


    这些往事，都过去多久了？


    长长叹过一口气，周翩伸手胡乱抹掉眼泪。


    重新见到耿星河，和他再度达成交易，又如何呢？


    她起身，摇了摇鼠标，唤醒电脑。


    屏幕亮起，是她睡着前熬夜在写的J17脚本。


    我可以给自己足够的爱。


    18岁的周翩如此承诺自己。


    24岁的周翩往脸上喷了喷舒缓喷雾，坐下来继续写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