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 113 章
作品:《逐玉》 走在前边的郑文常身形明显踉跄了一下,随即拨开城墙台阶两侧还有些惶然的小卒,更快地往城楼上冲了去。
樊长玉慢他一步,等上了城楼,看到跪了一地悲哭的兵将和埋头擦泪的百姓,不知是太过悲恸还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疲乏,有一瞬她觉着整个人都天旋地转,头昏沉沉的,一股苍凉感和彷徨油然而生。
虽然在来的路上就已设想过卢城若破的局面,可亲眼看到这位老者阵前拄剑而亡,那刹那间的悲意当真是山呼海啸般涌了上来,攥得她难以呼吸。
“大人?
郑文常喉头哽动,张嘴艰难唤了身形已僵硬的老者一声,八尺来高的汉子,眼眶猩红,在那一句出口后便已哽咽得不成声。
他抬手帮已故老者合上了那双至死都还魏严怒睁着的眼后,跪了下去,重重向老者磕头,直磕得额头破开,涕泗横流,口中只念着一句话:“学生来迟了,是学生回来迟了……
一旁的副将见状,红着眼,心生不忍,扶住郑文常道:“文常,莫要如此,大人重伤未愈,又积劳成疾,得知反贼突袭卢城,不顾病体快马加鞭赶来,以油尽灯枯之躯守到你们前来支援卢城,想来大人心中也是欣慰的。如今大敌在前,你莫要再糟践自己身体,杀退反贼才是大人想看到的!
郑文常抬起一双充斥着血色的眼,看向城楼下方乌泱泱一片的反贼大军,喃喃道:“对,反贼,他们该死!
他握拳的双手,骨节被捏得吱嘎作响,起身后,直接下令:“众将士听令!随我出城迎战,斩杀随元淮首级,替大人报仇!
副将忙劝道:“文常,不可鲁莽!如今是两万贼兵围城,受激出城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樊长玉她们此番带回来的骑兵只有千,经过杀进城内的那番激战后,如今只剩两千。
两千人马对两万,守城尚可,开城门迎战,那就是自寻死路。
郑文常手背青筋暴起,他看着城楼下方被万千兵卒护在最中心的那辆八马并驾的战车,后槽牙咬得紧紧的:“我独自出城去,取那随元淮首级!
说完这话,他提起□□便要往城楼下方走去,他像是一头发了狂的斗牛,副将伸手去拽都没能拽住他。
路过樊长玉跟前时,一直沉默的樊长玉突然发难,她出手如闪电,直接重重一手刀砍在了郑文常后颈,后者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文常!
副将忙扶住郑文常,本还有些担心,见他是晕了过去,
很快也明白了樊长玉的苦心如今整个西北军中只有一名女将副将很容易就猜到了她的身份他感激道:“多谢樊都尉出手相助!”
樊长玉说:“扶郑将军下去让他好生歇会儿吧。”
副将招手让几名小卒扶郑文常下去又唤人抬来担架小心地把贺敬元的尸首放了上去。
老者合上了双目后面目依然威严可眉宇间又透着一股祥和。
樊长玉在小卒们抬贺敬元的尸首下去时静静端详了故去的老者一会儿轻唤了一声:“世伯。”
随即才许诺道:“我会守住卢城不让反贼踏进蓟州一寸土。”
前一句是以故人女儿的身份唤这位高风亮节的老者后一句是以下属的身份给的承诺。
副将瞧得颇不是滋味只道:“樊都尉也节哀。”
贺敬元的尸首已被小卒们抬了下去樊长玉沉默着点了头
副将闻言大惊失色忙走到女墙垛口处往下看。
只见城下的反贼重整了被樊长玉她们那支骑兵冲散的阵型再次以盾阵和弓兵开路掩护着运云梯的反贼朝着城楼逼近。
副将焦头烂额下达命令:“弓箭手快快!填满所有的垛口两人一组轮换!”
转头又对樊长玉道:“樊都尉骑兵中有多少擅长弓的?先调人把城楼上的垛口填满!”
樊长玉忙吩咐谢五:“把还能上战场的弓兵都叫上城楼来。”
能成为骑兵的大都已是普通兵卒中的佼佼者弓兵要拉开长弓还得要不小的臂力因此军中擅骑射的兵卒更少。
樊长玉带回来的千骑兵里原本是有五百弓兵的进城伤亡了不少如今还剩百余人能作战全被谢五带了上来填到了卢城城墙的垛口处。
那些原本就在城楼上帮忙守城的百姓则自发地去内城楼下方帮忙搬运兵器、石块和滚木。
樊长玉打过好几次攻城战了这还是头一回打守城战。
跟打攻城战时凭着一股悍勇一往无前朝前冲锋不同从城楼上往下看海潮一样涌上来攻城的反贼视觉上带来的冲击感更大下方的军阵铺了多远都能瞧清心里压力巨增很容易令人心生怯意。
副将显然是有经验的在反贼的弓盾阵逼近射程时扯着嗓门大喊给将士打气:“反贼的前一轮攻城咱们墙头上不到一
千人都能守住
反贼的弓盾阵一到射程内他便大喝一声:“放箭!”
霎时城楼上箭出如流星一个城墙垛口处站两名弓兵一人放箭之余另一人在后边搭弦开弓等前一名弓兵退下来了后方的弓兵立马补上去射箭以此来保证城楼上射出的箭矢不断。
樊长玉跟着副将从垛口处往下瞧发现反贼军阵里是不断有兵卒倒下可对方人多前边的人死了后边的人踏着尸体仍在朝前冲锋。
靠着这样的人海战术终究是又一次把云梯搭到了城墙上。
经历了前一场守城战这次城楼上的守军反应很快弓兵放箭之余其他兵卒和百姓也开始往下扔石块、滚木抬起火油桶往下倒又一个火把下去云梯和攀爬云梯的反贼小卒就都被大火包裹小卒惨叫着扑自己身上的火可衣物上沾了火油终究是烧成了个火人从云梯上坠了下去。
樊长玉初上战场时看到死尸都恶心得直作呕如今亲眼目的这人间炼狱一样的场景她还是觉着恶心只是不再反胃得想吐了。
她甚至还能同副将分析战况:“何将军我瞧着火油不多了要不省着些用?有的云梯能用石头和滚木砸坏就用石头和滚木砸好了。”
卢城内的军需物资在最初的卢城之围解后便随着城内的守军一齐运向了崇州。
毕竟那时谁也没想到已是困兽之争的反贼还能在数万大军围城下潜逃出来反攻卢城。
何副将叹气道:“我先前也是和樊都尉一样想法的是贺大人说不能让反贼知道咱们城内物资不够反贼强攻几次咱们都堵回去纵使是人海战术他们也会疲乏的。若让他们知晓城内物资不够了只会更急切地攻城。”
樊长玉闻言便沉默了下来。
何副将这番话说得在理这场守城战他们是弱势一方兵力本就不足一旦物资再告罄反贼那边士气必然大振拿下卢城易如反掌。
反贼的这一轮攻城卢城靠着进城的两千骑兵和城内百姓帮扶终究是又一次守住了。
看着反贼如丧家之犬鸣金收兵城楼上的兵卒和百姓们都欢欣鼓舞。
军需官清点一圈城楼上所剩无几的军需物资后却一脸沉重找到何副将道:“将军咱们的箭已经不够用了火油也只剩下几桶了。”
何副将看了一眼城楼下方似乎在再次重整军阵的反贼一眼问樊长玉
:“樊都尉,唐将军的军队,还有多久能到?
樊长玉说:“卢城和崇州相隔百余里地,唐将军那边就是什么都不带,全速行军,咱们至少也得再守两个时辰。
何副将回望城下烽烟狼藉的战场,只说:“那便再守两个时辰。
跟在樊长玉身后的谢五面露异色,但什么也没说。
整个城楼上,只有底层小卒在欢呼这一场短暂的胜利,上边的兵将,似乎都知道箭矢、火油、石头、滚木这些东西都不够了,卢城是守不住的。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沉重,但谁也没多说什么,依旧有条不紊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与其说是在准备下一轮守城战,不如是在迎接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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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烈的死亡。
这种时候似乎连悲伤都变得多余了。
樊长玉看着那一张张或沉重或洋溢着灿烂笑容的脸,沉默两息后,突然对何副将道:“末将有个法子,或许能让卢城守久些。
何副将忙问:“什么法子?
樊长玉道:“末将带十几人出城叫阵,单挑反贼那边的将领,何将军你趁此时浇封城门。
何副将一听她这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换取多守这几刻的时间,忙道:“不可!
樊长玉说:“这是末将眼下唯一能想到的,拖延时间的法子了。
她看着何副将:“反贼连夜出逃至此,军需粮草必然也不够,一旦让他们入了城,遭殃的就是城内百姓。贺大人以亡躯才守住的卢城,怎可因我等惜命便破在我等手中。城内还需何将军主持大局,故末将请战。
何副将面露难色。
谢五急道:“都尉若执意要出战,属下愿代劳。
樊长玉头一回对谢五说重话:“你还不够格。
何副将为难道:“樊都尉……
樊长玉唇角微抿,抱拳说:“何将军,末将孟长玉,乃常山将军孟叔远之后,欺君本已是大罪,末将此生不能查清当年的锦州真相,替先祖正名,为天下百姓做件好事,也算是续孟家清名了,望何将军成全!
何副将心头大震,一番挣扎后,终是狠心一闭眼道:“准了。
樊长玉感激道:“谢将军。
言罢就往城楼下方去。
谢五忙跟上去:“属下同都尉一道出城叫阵。
樊长玉在人少处顿住脚步,开口出乎意料地心平气和:“小五,从军这些日子,多谢你帮衬了。我知道你和小七留在我身边,是他的
意思。但他都要娶公主了,再留你们,我自己都过不去心里那关。”
谢五一直跟着樊长玉身边,还不知皇帝派了钦差去赐婚一事,骤然听到这些,只觉怪异,同时心下又为樊长玉接下来要做的事惶恐,急道:“都尉,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谁同都尉说的主子要娶公主了?”
樊长玉不答,只道:“我不怨他,锦州惨案举世皆惊,换谁也做不到原谅。我一直觉着自己爹和外祖父都是清白的,但那也只是我自己觉着罢了。今日我若身死卢城,权当是替他们赎罪了,只有一事,还想再拜托小五兄弟。我若去了,卢城得以守住,你避开宫里和魏严的耳目,寻一户好人家收养宁娘吧。”
她顿了顿,好一会儿才说:“我如今放不下的,也只有她了。”
心里还有个人放不下的,只是这辈子早已缘尽了。
谢五红了眼:“都尉……”
樊长玉对着他一抱拳:“拜托了。”
不及谢五再说话,樊长玉已转身朝着瓮城下方集结好的队伍走去。
那十几人都是蓟州本地的,面上都带着视死如归的肃然。
樊长玉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说:“咱们出城去,若能多守一刻,等到大军来援,那么城内的袍泽手足、父老乡亲,就都不用死,咱们可能会被后世人记住名字,家里人能得到朝廷一笔抚恤金,下半辈子吃穿不愁。”
“若守不住,城破了,我们就只是黄沙底下万千尸骨中的一具而已,家中的妻儿老小可能会在战火中颠沛流离,也可能会死在反贼刀下。”
说完了,她翻上马背,冲看守城门的小卒们飒气大喝一声:“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在车轱辘滚动般的“吱呀”声里缓缓打开,樊长玉提刀驾马从城内走出时,远处黑压压一片的反贼小卒们明显都愣住了。
十六名精锐跟着出了城,呈雁阵分列在樊长玉身后,像是她背后生出的一双羽翼。
夕阳只剩最后一抹残红,城楼上的蓟州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在这一片死寂的战场里,樊长玉的嗓音撕裂长风,传进每个人耳中:“孟叔远之后孟长玉在此,贼将可敢出来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