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45.成舟【正文完】
作品:《孤木成舟【双】》 家祠中。
梁庭嵊已然在蒲团上坐下,仰面朝着如山般黑压压的一片牌匾,目光浑浊,神情凝重。
梁蕴品仍在不远处跪着,握着刀抵住自己的脖颈,不发一语,可他额角上的汗珠却越来越密,脸色也愈发苍白。
“若一切进展如你所言,官家信了,也为着你二人的命,心一软暂时放过陆家和柳家。”
梁庭嵊突然开口,却似一声绵长的喟叹,“但天子的心病,却无药可治。”
他偏头瞥向梁蕴品,眸中净是无奈,“须知官家动陆家,是为着他们富可敌国的身家;而动柳家,则是为着柳老太傅盘根错节的人脉与无处不在的门生。”
“你和蕴识好眼光啊……给我挑了两家好儿媳,”梁庭嵊讪笑着摇头,不知是自嘲还是自省,“这两家于梁家而言,皆是大大的助益啊!”
梁蕴品抬起袖子,拭去脸上不断下淌的汗珠,竭力撑住自己的身子。
“儿子知道。官家无非是见梁家受天旨约束,生怕咱们心灰意冷满腹怨恨,一不留神便起了贼心。”
他苍白一笑,“以父亲的地位,若真起了谋反之心,那么圈地为营,豢养私兵,甚至串通武官,进宫勤王皆不在话下……也难怪官家忧心忡忡,乃至先下手为强。”
梁庭嵊见儿子大剌剌将“谋反”二字说出,眉间又是一锁,倏忽瞪大眼,堪堪坐直了腰杆,“你,你不会真的——”
“不曾。”
梁蕴品眉睫低垂,“儿子不曾做那僭越之事,父亲放心。”
梁庭嵊松了口气,扪了扪胸口,却听梁蕴品大言不惭道,“儿子凭自己一条命便能将官家的军,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你,你个竖子——”
梁相再度破口大骂,“你眼中还有君上与尊长吗?你的诗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你是不是想气死你父亲!”
梁蕴品微一颔首以示歉意,随后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梁庭嵊。
“父亲方才的顾虑,亦是儿子的顾虑。官家心病一日不除,陆家和柳家,乃至蕴思和蕴行日后的婚姻大事皆会成为他眼中钉肉中刺,得给官家铺个台阶才是。”
他缓缓道出自己的筹谋,“因而儿子在来面见父亲前,已同陆宛和几位大舅哥商量过,他们表示——”
梁蕴品顿了顿,“只要能救出岳父岳母,陆家愿捐出一半身家充盈国库,其余家产悉数变卖。而陆家会举家迁往宣州老家,寻一处大庄子住下,从此归隐田园,不再涉商。”
“而柳家……”梁蕴品眸光一闪,“父亲,蕴识没了一双腿,仕途已然断了,而柳老太傅自火场中幸存,身体亦大不如前。”
“可否请求官家,看在他们二人的面子上……不要再动柳家了。”
梁庭嵊神色晦暗莫名地看着梁蕴品,沉默着不发一语,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天色渐晚,祠堂中的油灯却越发明亮,吸满了灯油的灯芯直愣愣杵着,为火光送去源源不断的养料,似是梁家先辈那一根根不屈的脊梁。
烛火一跳,映亮了梁庭嵊的眼底。
他叹了口气,忽然自言自语,“若官家还不肯松口……那便唯有搬出贤妃娘娘,来助我一臂之力了……”
梁蕴品已经无法跪稳,他瘫坐下来,喘着粗气怔愣地看向梁庭嵊。
“父亲……”
“贤妃去世,你母亲伤心欲绝,却知晓你身在瘟疫村,生怕你忧思伤身,体力不支,求着我不要将此事告知于你……若你当初染上瘟疫,她怕是也要跟着去了。”
梁蕴品倏忽红了眼底,心绞难言,“儿子,儿子愧对母亲……”
梁庭嵊无视梁蕴品的话,缓缓起身,摇摇欲坠的身子与眼角越发明显的褶皱叫他顷刻间老了十岁。
“罢了,儿女都是债,”他背过身,一步一顿向外走,“若官家始终不肯松口,我便同官家说,忠武侯一门只剩夫人这么个独苗了,若是要了孩子们的命,她当如何苟活?满门忠烈,又将如何在九泉之下同悲?”
他自嘲一哂,“若官家不顾,便也将老夫的命,一并收了去吧。”
“父亲!”
梁蕴品扔下匕首,滚着身子趴伏在地,朝梁庭嵊重重磕下三个头,“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梁庭嵊行至门槛处,只觉双腿异样沉重,他停住脚,偏过头,用余光打量着儿子的身影,忽然来了一句——
“今日之事,你算计了多久?可曾有陆宛煽风点火之功?”
梁蕴品一愣,又重重磕下几个头,“父亲别怪阿宛!儿子此番前来与父亲交涉,阿宛全然不知!”他急急分辩道,“儿子在陆家出事后才向阿宛坦诚天旨一事,阿宛是被儿子连哄带骗娶来的,他对儿子一片痴心发自肺腑,连陆家被梁家连累也不曾怨怼儿子半分!若他知晓儿子服毒,以命相挟,他……他会宁可与儿子和离,独自处理此事,只求儿子身体无恙!”
“哼。你倒是十分了解他,可他却不见得十分了解你。”
梁相一抬腿,跨了出去,沉沉的尾音回荡在家祠上空——
“为父也直到今日才发现,养了你二十余载,从未真正看清过你的心啊……”
梁蕴品跪在地上,直到梁庭嵊的步伐渐行渐远才抬起头,颤抖着从腰间的香囊中取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仰头咽了下去。
他缓缓起身,亦步亦趋走向那道刻着家训的牌匾,伸出手抚摸着最后一列顶头的「慎」字。
「慎于行」。
梁蕴品怆然一笑,牌匾挂上当日的场景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来,蕴品,你来给你的弟弟们念一遍。”
——“是,父亲。端于品,渊于识,勤于思,敏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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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梁蕴思自东侧门上马,挥鞭怅然离去,身后只跟着沙牧沙荆与数名精挑细选的府卫,不曾与家人拜别。
一盏茶后,梁庭嵊自家祠中走出,随后衮衣绣裳,连夜入宫面见顺和帝,一宿方归。
三日后,陆之垣、祁慧书夫妇自杭州府衙被释,与儿女抱头痛哭,随即低调迁往宣州。江南陆家自此成为说书人口中一段传奇。
梁府内,一名身着红衣的男子奔过九曲十八弯的石桥与漫长得看不到头的青石板路,夺门闯入梁蕴识房中,涕泗横流扑倒在梁二残缺的身子上。
“梁蕴识!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不许你扔下我!我现下便穿了嫁衣,我来嫁你了……我们即日成婚,好不好?”
……
而梁蕴品同陆宛上了马车,相拥踏上了回汝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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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和三十六年,顺和帝李佑显驾崩,太子李裕珩登基,更次年年号为「郅清」。
郅清元年秋,因功绩卓著,新帝钦点汝州知州梁蕴品任从四品大理寺少卿,官阶连擢两级,并赐因病告假已久的右相梁庭嵊正一品「太师」之衔。
朝堂上暗流涌动,朝臣众议纷纭,猜测新帝要重新重用梁家的声音占了上风,但梁相蛰伏三年,吕相与其已成平分秋色之势,且梁家人丁单薄,小辈在婚姻大事上离经叛道,独宠男妻一事,至今仍是整个汴都,乃至整个大邹茶余饭后的“笑话”。
“他们自当笑去,又笑不到我耳中,我管他人作甚?”
梁蕴品下了值,被一心拉着清点库房中码成一摞一摞的红木箱子,眼睛一眯,“一心,你莫不是诓我罢?夫人真叫我来帮忙数箱子?”
他狐疑道,“莫不是该你的活,你却推到了我头上?”
“大人,小的哪儿敢呐!”
一心看着眼前数不尽的箱匣与手中厚厚一叠册子,实在是头昏脑涨,“夫人今日被启蒙的夫子唤了去,临走前特意嘱咐我,要等您回来再好好对一遍单子……他说马上要回汴都了,这府邸也即将易主,若是落下什么便麻烦了。”
梁蕴品了然——陆宛定是知晓一心不善此事,刻意让自己给他把关呢。
“那阿生呢?阿生怎么也不在?”
“阿生护着青姐,给您采药去了……”
一心已经几日未见阿生,正着急上火呢,闻言又多嘟囔了两声,“大人,您的病不是好得差不多了么?近几年都没再犯了,小的还以为您不用喝药了呢……”
梁蕴品一哂,摇摇头,“留在汴都的人至今仍未找到一辉,毒的线索毫无头绪,所幸有阿宛在,又有姬大夫的良药养着,那毒的威力才渐渐弱了下去。”
话音刚落,窗外便出现了熟悉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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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
“嘿,说曹操曹操便到了。”一心也瞧见了陆宛,身后跟着一群仆奴,还有一个走路都走不利索的奶娃娃,嘴角一翘,“小少爷今日定是闯了祸被训狠了!跟在夫人身后怎么闷闷不乐的?要么,让小的去买串冰糖葫芦,回来逗逗他?”
梁蕴品勾着唇,刚想让一心别太溺爱孩子,却见陆宛顿住脚,蹲下身,摸了摸孩子布满泪痕的小脸。
“自欢。”
陆宛柔声一唤,“我知你舍不得夫子和同窗,但你父亲升迁,咱们一家三口和祖父祖母、叔叔婶婶马上就要团圆了,你应当高兴才是。”
“自欢高兴的。”
自欢泪眼汪汪地看着陆宛,嘟着嘴委屈道,“只是一想到,夫子和靳姐姐,齐哥哥,都不能同我回汴都,我的眼泪就,就止不住……”
陆宛看着孩子的模样既心疼又好笑,于是张开双臂抱住了梁自欢,“爹爹知道,爹爹都知道,自欢是个好孩子……来年爹爹巡庄子,再同你回来看看夫子,看看靳姐姐,齐哥哥,好不好?”
“真的么?”
“真的,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不容易安抚好孩子,陆宛让仆奴带他下去休息,一转身便迎面撞上一个厚实的怀抱。
“自欢舍不得汝州?”
梁蕴品低下头,在陆宛额头上落下一吻,“那咱们便不回去了。”
陆宛轻捶梁蕴品的胸,笑道,“官人净说胡话,平日里满口‘惯子如杀子’,实则自己最是溺爱。若不是我拦着,官人给自欢摘星偷月都不在话下。”
梁蕴品一见陆宛笑便觉得通体放松下来,他用鼻尖蹭了蹭陆宛鼻头,腻腻歪歪道,“没办法,我一想到自欢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便没了为人父亲的威严,只晓得疼爱。”
陆宛低头失笑,仰起脸却换了副认真的神色,“对了,官人此番连升两级回京,父亲又重回高位,新帝是不是……对咱家的戒备心没那么重?”
“难说。”
梁蕴品唇边漾起一抹苦笑,“新帝乃先皇后独子,先皇后家族日渐式微,他在朝堂上的助力也并无多少,因而他想拉拢像父亲这样的权臣,襄助其巩固帝位,亦是情有可原。”
“只是……”梁蕴品有一事不解,“若论起亲疏,七王爷才是梁家正儿八经的血亲。”
新帝难道就如此毫无芥蒂么?
陆宛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安抚的神情。
“我不懂朝政,更不懂帝心,只知天旨一日未被证伪,刀剑便一日悬于咱们头顶。”
陆宛近过身,伏在梁蕴品肩头,“此番回京,说不定危机重重,不见得比汝州自在,官人务必处处小心,切莫叫人抓了把柄。”又道,“该嘱咐自欢的话我也嘱咐好了,旁人只道他是咱们捡回来的孩子,不会出错的。”
梁蕴品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拥紧怀中的陆宛,“放心吧,阿宛,我不会叫你担忧,更不会叫你同自欢吃半分苦头的。”
——否则这三年以来,他养在各地的数万兵马有何用?梁蕴思跑遍大江南北,替他织就的一张密不透风的情报网又有何用?
新皇登基,朝局更迭,长久困住梁家的珍珑棋局已呈瓦解之颓势,逼得执棋者不得不先舍一子以自保。
但梁蕴品却已非吴下阿蒙。
他曾是一根被放逐的孤木,在漫长漂流的岁月中遇见了他的锚,从此有了归宿,亦有了软肋。
为着这根软肋,他不惜挖空自己,将自己锻造成一艘能承载家人喜乐的舟,从此大风大浪,他亦敢一往直前,决不回头。
梁蕴品紧紧抱着陆宛,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热源,在他沁满荷香的发际落下一吻。
宽大华美的官服被清凉的秋风吹起,袖中隐藏的泛黄信笺,在晚霞的照耀中若隐若现。
——「急报。太史令王仪于先帝驾崩前一月遭歹人灭门,唯亲侄王青松与独女王佩茹不知所终。此事已被有心之人刻意按下,望白狼见信早做定夺。——灰狐」
——「灰狐,来信已知悉,已派沙蛇暗中追寻此二人下落,不日定有收获。
另:盼君速归。十日后家人团聚,不醉不休。——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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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