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方伫立原地，目光微敛。自从与此人相遇，他心间便总是萦绕着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觉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仿若旧时相识。尤其是望着她的背影，心绪更添一股难言之悲，仿佛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回想起自幼时起便反复出现在他梦中的场景。


    滚滚火海，苍穹裂帛，一只巨大的神鸟振翅而飞，身后是一片灰烬。而在那火舌之中，有一抹纤细的身影站在燃烧的长桥上，回头看向他。那女子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那眼神……却与云华如出一辙。


    你到底是谁？


    他沉默片刻，又随即跟上。月光洒在山间，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慢慢地叠在一块。


    此山一众仇怨已了，青娘子也已寻到，云华便打算离开。


    离开之际，却见身后有人策马追来，正是那瘦和尚。


    “姑娘！等等！”


    云华心中觉得有几分不妙，却见瘦和尚笑吟吟说道，“我和诸位一同上路可好？”


    她的眉头跳了两跳，“这……从何说起？我等同方丈并不是一路，不便同行……”


    瘦和尚笑着说，“我见诸位前行的方向正是天水郡，姑娘可有通关路引？”


    又从容道，“我同师兄这一程本是下山历练，师兄此行灵力大损，自然只能回山中静修，余我一人也是孤寂……如今天下不是很太平，多一人也是多一个照应。”


    云华的眉头跳了三跳，这通关路引，她倒真是给忘了。每去一城，必以路引视之，否则无法通行。此山曲折……他们无法再返回原路，只得绕行。


    她一向是用仙术来去自由，如今青娘子是凡人之身，小鸟又身受重伤。


    “青娘子，你可有路引？”


    “出门时倒是带了，但采药那日同包裹一起落入悬崖……”


    云华又长长叹了口气。


    为了与众人一道，瘦和尚并未骑马，只是将它牵着走。马儿中途饮水，众人一并歇息。


    云华愁眉苦脸地看了眼碎嘴和尚。是的，初见只觉得这和尚圆滑沉稳，如今却只觉得他聒噪。从佛家七宝聊到经中奥义，可谓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又瞧了瞧一旁的公子哥，不知从哪捡了根木棍正戏耍着，舞动间风声飒飒，倒有十分凌厉，却……只是把树叶穿成一串，以作儿戏。


    云华觉得上上下下哪都不得劲。青娘子只是在旁笑而不语。


    正待她心情愁闷之际，忽见水边布满草药，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忙上前查看。一路顺着往前走，却是一些很普通的……治疗头昏脑热的药材。


    云华正蹲着看药草，一石子唰地飞来，落在她脚边，倒把她吓一跳。


    伴之而来的是一声怒吼，“小贼！不许偷我的草药！”


    云华茫茫然，打眼望去，却是一个穿着芸黄布衣的姑娘，褐色的面容绷得紧紧的，只有那双眼眸被愤怒点燃，显得无比透亮，像是被清泉冲刷过的玉石。


    “看什么看！”又一个石子飞了过来。


    云华颇感无奈。


    “姑娘，我只是个医者，见草药心生好奇，仅观之而已，并未采摘。”说完，将手心摊开，以示清白。


    虽说这野外的草药……也不是她家的。


    但遇到如此凶悍的女子，云华还是很识时务的。


    “你！你是医者？”这姑娘竟又双目含泪，颇为激动。


    如此大怒大悲，真是个奇怪的姑娘。云华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莫不是脑中有疾？


    “你跟我走！”姑娘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拽住了她的衣袖，“救救我哥哥！”


    云华：……


    一行人到达城门口时，事情原委已然知晓七八分。


    “呒……我可没答应救你哥哥啊。我们只是顺路而已。”云华瞟了姑娘一眼，虽说医者仁心，但她哥哥这事，绝非寻常之疾，恐有……妖魔作祟。


    太守重金寻名医，只为救其爱妾，然无论何许医者前往，回来时便都失魂落魄，神智不复往昔，自此之后，名医皆却步，但总有不信邪的，或者为了这重金的无名之医前去一试。


    这女子的哥哥，便也在其中。


    只听“啪嗒”一声，她竟是跪下了，“求您救我哥哥一命！”


    “我们二人自幼无父无母，只有哥哥一人千辛万苦把我带大，他去治病，也不是因为贪慕钱财！”


    云华挑眉，“不为钱财，所为何物？”


    女子抹了一把泪，“随我来便知。”


    瘦和尚此时已是颇为感慨，“阿弥陀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位姑娘一片爱兄之情，遇此不救，何能得道？”


    青娘子一并应和道，“小姐，我们不妨去看看。”


    五方不言，只是在看着城门，仿佛其间有何异常，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此地妖气甚浓。”


    云华倒不是不愿去看，只是身边诸多累赘，青娘子只是凡人之躯，她不愿置之于险地，待将她送回青曲镇，斩妖除魔一事她绝无二话。


    她思考片刻，在众人身上施了灵兮咒，可驱邪祟，只要有妖物靠近其身，她便能察觉到，并及时施救。


    又还是不放心，给了青娘子诸多灵丹和符咒，却忽见两双眼睛直直地看向她。


    瘦和尚觍颜而笑，“云华姑娘……你这……可有给小僧的？”


    五方淡淡道，“我也没有。”


    云华抚了抚越发空瘪的口袋，“没了，啥也不剩了。”


    青娘子大笑，将符咒草药一一分发。云华无奈道，“青娘子，你又做我的人情！”青娘子笑而不语。


    她只得又从袖中掏出许多灵符，塞在青娘子手中，“好好收着！不许送人了，他们二人自能安保！无需挂怀。”


    一个是神仙，一个是修仙的，这点本事没有，趁早找个地方歇着去吧。何必像狗皮膏药似的死乞白赖跟着她？


    入城门之后，妖气却是越发的重了。城门往右是偏郊，不过须臾间，便至其所。


    众人皆是一愣，草屋只是寻常的草屋，草屋外却支了个药棚，有不少人皆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竟是一群乞丐。


    乞丐们见到女子却是一派恭敬，“意儿姑娘。”问候声此起彼伏。女子一一微笑回应。


    她缓缓开口，不似先前那般凶悍，眉宇间竟透露着几分温情。


    “我和哥哥自小相依为命，虽家穷却常有亲戚接济。不似这些乞儿，常年露宿街头，朝不保夕。染病无钱医治者更是数不胜数，苦不堪言。哥哥在医师门下做学徒，日日勤勉，从未懈怠。但他学成之后，却并没有去城中给那些达官贵人治病，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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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专为寻常百姓诊疗，……尤其是这些乞丐。”


    她顿了一顿，声中似有泣音。


    “没有钱买药，哥哥就去山里采，屡次被猛兽所伤，或者被困在山林里。哥哥福大命大，也算有惊无险。这次去太守府，也只是因为有一母亲身患重病，唯有极珍贵的灵草才可医治。她的孩子还很小，哥哥不忍其如我们兄妹这般失去娘亲，便只能去太守那碰碰运气……回来时竟变成这般模样！”


    女子此番言罢，在场众人皆默然，心中升起几分敬意。


    “你兄长现今如何？”瘦和尚开口问道。


    “……随我来。”


    屋内有一少年，面容俊秀，年方廿余，正呆然坐于桌前，宛若木偶人一般，失了魂魄。云华施术探查，片刻后摇头。


    “他的魂魄被人拘了去，如今五蕴尽失，空余一具躯壳罢了。”


    女子呆呆地望着哥哥，明亮的双目中蓄满泪水。


    “我曾经多次去往太守府，屡次被人打发出来，未见太守一面，我也不通医术，身上的银两都用来请大夫了，却没有一个人能把哥哥治好。他们摇摇头就走了。我只能在河边种满草药，哥哥说过，人若是头晕脑热，神志不清，吃这个药就能好了。”


    云华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此……我便替你走一遭吧。”意儿“唰”地便跪了下来，朝云华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云华未及阻止，只能就这样生生受了。


    意儿的额头已然青肿，她的笑意显得眼眸越发清亮，“我知道，你们不是一般人，定能将我哥哥的魂魄救回来。”


    青娘子医者仁心，见药棚里的乞丐多罹疾未愈，便自请帮忙医治。而瘦和尚本就是下山历练，积德行善，度化众生是他应修之道，且精通药草，咒术高深，便留下一道帮忙。


    云华大大方方去揭了榜，因同心根的缘故，自然也带上了五方，称其是自己的药僮。


    太守府的护卫只听是医者，便通告管家，热情地将他们引了进来。又说老爷同老夫人礼佛去了，请诸贵客静坐。


    五方手上不知何时捧了杯热茶，正细细品着。这小鸟素来挑剔，可见这茶叶还算合他胃口。


    又见桌上鲜果、糕点一应俱全，平日里上门问诊的医者定是不少。


    云华正顺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却听管家来请，“府君已归，请二位贵客正厅一叙。”


    她就了口茶将桂花糕吞下去。的确是好茶。不苦不涩，口齿留香。


    云华又细细品上一口，才不慌不忙地把茶杯放下，起身整理衣裙，随管家前往正厅。


    五方徐徐地跟在身后，宛如哪家的贵公子，仿佛这就是他府上。


    太守不似想象中的那般傲慢，倒更像是温润守礼的君子，脸上挂着七分笑意，又翩翩地起身，“二位神医，少妻久病缠身，近来身子更显虚弱，诸位名医皆束手无策。若能……得二位相助，定不胜感激。”


    云华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在下修医道已久，在医药之术上也算是小有成就，可否见见令夫人，好让我替她把把脉？”五方只管喝茶，自是一言不发。


    太守忙起身道：“二位请随我来。”


    一路穿过长廊小院，妖气却是越发的浓厚，虽是盛夏，庭中花草却隐有枯败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