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


    作为领队的路施尤在打电话，宗凉用一种十分令人难以忽视且意味深长的目光，幽幽地注视着杨枫野。


    “你见到她了。”


    “嗯。”


    “乐意讲讲共形教团？”


    “我知道的不会比你们多很多吧。如果就连我都能知道的话，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


    “啊，对。是这样呢。”


    “……”


    杨枫野木然地盯他：“我想试探不应该这么光明正大的。”


    直接承认了啊。有没有职业素养。


    宗凉倒是很坦率：“毕竟我是一个耿直的人。我不擅长这些。”


    宗凉将在另一边低头赶稿的闫毕推过来，殷切推荐：“他很适合。”


    杨枫野：“……”


    闫毕没有听他们刚刚的聊天，望向杨枫野：“什么？我适合什么？”


    杨枫野：“适合干一些鸡鸣狗盗之事。”


    闫毕：？


    杨枫野：“潜伏卧底打探情报之类的工作。”


    闫毕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么快就被小学妹知道了吗？真是令人害怕。”


    宗凉：“……”


    他开始后悔把这位随地大小演的少爷拉过来，又把人给转了过去：“写你的报告。”


    防恐部的收尾报告一直都是闫毕负责总结编写。在这个过程中，他需要不断复盘细节，整理出尽可能详细的分析数据，用于进行具体分析。


    因为独特的体质，闫毕算是见过畸变生物最多的人，经验很丰富。


    能够提取出关键和重点。


    “接驳船要等一会。”路施尤打完了电话，走过来。


    刘攀宇又恢复了那一副不爱说话的寡淡表情。一个人坐在礁石上吹风。似乎趁着碎片时间，在摸索自己的异能。


    闫毕在写报告，偶尔有记不住的，转过头去问宗凉。宗凉记不起的问杨枫野。


    ……虽然并不知道杨枫野没有参与他们的行动，为什么还问得那么起劲。


    能够跟他正常搭话的人不多。杨枫野回应路施尤：“好的。是出什么事了吗？”


    “引力造成的海平面失衡。”


    路施尤说。


    “啊。这样。”


    杨枫野想起自己小时候，很早很早的小时候。


    那时候她和父母还生活在一起，一家人去了海边玩。那是难得不多的温馨时刻。


    蓝色的天和蓝色的水相接连在一起。杨枫野坐在后排，望向窗外。


    一闪而过的植物。树干高直，没有分枝。


    杨枫野很少回忆起之前的事情了。这时才觉察到某些不对劲。


    这段回忆里，似乎没有出现过母亲的脸。


    有可能是身高，视角的原因。死角之类的。


    父亲开车，母亲坐在副驾驶。他们在讨论月球引力对潮汐的影响。杨枫野在后排摇拨浪鼓玩。


    直到停靠在沙滩边。


    杨枫野被母亲抱下了车，父亲往前走着，是个白天，地面上是沙滩。


    黄色的沙砾漏到缝隙里，无孔不入。因为引力的作用，向下填满。


    杨枫野听到了鸟叫。她抬头。是白色的鸟，掠过天空。


    天空上有一朵云，像地铁的模样，鸟叫声也很像机械提示的播报声。


    父亲看向母亲的眼神像第一次见到大海的人。


    “人类的情绪就像这些不确定的海浪。”父亲说，“任何，一丁点的干扰，微小的扰动都会掀起波澜。”


    “如果我能获得足够的数据？”


    “这是个随机的，混沌的模型。”


    “但是引力。看到了吗？你的引力。和这片潮汐。”


    海水涌了上来，杨枫野想要挣脱母亲的怀抱，去玩水。


    海水上涨，有螺之类的生物慢慢从卧沙中咕蛹出来。


    “月亮的引力。”父亲的目光长久注视着母亲，“你应该说，那是月亮的。”


    “你花了三天，才将自己的能力与月球的引力近乎拟合。”母亲似乎轻轻摇了摇头，“你觉得他们不会察觉到么。找不到我们？”


    “我不在乎。”父亲看向自己，“起码我不会让他们发现她。”


    杨枫野感受到父亲的视线，抬头对他笑了笑。


    “乖。”


    他摸摸杨枫野仰起的小脑袋。


    引力。


    杨枫野从回忆里猝然回神。


    这些记忆如同潘多拉的魔盒，越是回想越是令人脑袋疼痛。她此前甚至从未有过追溯这么久远记忆的念头，就像是一艘航行在记忆长河里的船，逆水行舟，而它们是瀑布之上的记忆。


    就好像……潜意识里，有人替她掩盖了这些。不愿意她去触碰。


    “小学妹？”闫毕在杨枫野的眼前挥了挥手，他终于写完了报告，“想什么呢？”


    “你的效率比起之前可是上升了不少。”宗凉幽幽说。


    闫毕没搭理他。


    “只是想起小时候，好像也看过海。”


    “然后呢？”


    “然后我中暑了。”


    记忆里是这么讲的。后来中暑了，母亲把她抱了回去。


    与之前在河道边中暑然后晕倒，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剧情。


    父亲……


    杨枫野看向闫毕：“我父亲，在你们那里是做什么的？”


    问到这个问题，一旁的刘攀宇都抬起头来，默默注视着这边。


    宗凉拍了拍刘攀宇的肩膀。


    “想不到吧。表面看起来也是被坑蒙拐骗进来的学姐，实则是有个超强后门的……啧！”


    被闫毕锤之。闭麦。


    刘攀宇没有多说什么，但眼神确实显示他此刻并不像表面上的平静。


    “就我一个普通人？”刘攀宇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


    “异能者。”路施尤纠正。


    “你的特征值这么低已经不正常了，小伙子。”宗凉说，“醒醒。真要说起来杨枫野才是吧。最多有个不正常的爹。”


    “好吧……你父亲其实精神状态，呃，有时候还是挺好的。”宗凉回忆起杨悬那个模样，觉得还是杨枫野更加亲切一些。


    “有时候？”杨枫野皱眉问，“我们每个月打一次电话。我没有看出来。”


    “对。只有那一段时间算是正常的。”宗凉抹了把连，心有余悸，“上次局里派我跟他学学怎么看地理环境，一进门差点给人跪下。”


    杨悬的异能是引力。


    他觉醒的前半个小时，全球各地海啸和地震各地频发。一度传出了末日的谣言。


    通过半小时，杨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与别人可收回的异能不同，杨悬的异能无法压制。也就是因此，他才研究出特征值监测这个腕表。


    “特征值一开始，是你父亲用来测试引力波的。”宗凉感慨了一句，“普通人的特征值在八十以下，异能者的特征值除开几十点的基准之后，也差不多在两位数。”


    “这么些年……他的特征值大概已经破万了吧。”


    “接驳船因为的海平面气候，应该也是由于你父亲的异能。”路施尤说，“说真的，这种异能得脑子聪明的人来玩，我的话最多直接搓几个风眼，别人用引力都能抵御一些自然灾害。”


    杨悬的事要讲起来，恐怕会花上不少时间。


    所幸，在等待接驳船的时间恰好很长。


    引力。是防恐部认知到杨悬存在的第一个契机，但一直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叫什么，杨悬不仅隐藏自己隐藏得很好，还把杨枫野保护得很好。


    直到有一天，当他们为南极的异变焦头烂额时，杨悬自己找上门来。与当时还是部长的周贺竹见面。


    防恐部中有人知道杨悬。只不过是从研究所的照片墙上。


    “杨教授？”


    “我可以帮助你们。我了解地理气象，拥有的异能是引力，在此之前已经成功模拟月球潮汐。”


    “……那么，您的条件是？”


    “我不想让我的家人参与其中。”


    相当划算的交易。甚至生怕杨悬反悔，针对杨枫野的保密工作甚至有些过头。


    除了几人知情，杨枫野的档案便就此封存。


    “所以他不是热爱追逐极光的摄影师。”杨枫野听了一会。


    “杨教授喜欢拍照片。”宗凉回忆起那一整面墙的光影，“他喜欢剧烈的光影对比。”


    姑且是杨枫野在跟前，这位少爷也在，宗凉昧着良心夸：“……很有艺术天赋。”


    同样去过杨悬实验室的路施尤：“……”


    真是难为你了。


    目前，杨悬负责在南极监测太阳斑点，以防第二个罗森桥出现。


    杨枫野：“看来我还不如你们了解我爸爸。”


    宗凉和路施尤对视，尴尬一笑。


    “那个，你父母肯定都是为了你好的。”


    虽然现在已经被拽进来了……


    闫毕安慰她：“没事。我爹也整天搞些不让我看的小动作。”


    刘攀宇看了周围一圈人，对杨枫野淡声道：“你起码还有父亲。”


    宗凉：“……”


    路施尤：“……”


    哥们你真是舍己为人啊哥们。


    “……”杨枫野梗了一下，看向刘攀宇，“你好。其实不用安慰我的。”


    太地狱了。


    她快听不下去了。


    为什么在这时候要有胜负心。


    -


    接驳船很大，姗姗来迟。


    虽然只是接载他们几个人，但居然是一个中型游轮。一层是大厅，二层有可供休息的房间。


    几个人昏昏欲睡。


    高强度的脑力运动让杨枫野有些疲惫，她躺到在后舱的床上，闭着眼睛。


    即使并不想思考，脑子还在飞速运转着。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吃饭了。”闫毕站在门口说，“引力不稳定，我们还要继续在海上飘一会。”


    杨枫野一开始并不想动，但影子里传来龙王鲸愉悦的心情。


    ……好像船上的食物真的很对它胃口。搞得她都有些饿了。


    杨枫野：“好。”


    他们走到一半，遇到了刘攀宇，两个人便成了三个人。


    杨枫野对这位短暂成为自己替身的学弟印象不是很深，两个人之前在岐阜岛上也是分头行动，并不太熟。


    而闫毕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说很多话。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杨枫野望向远处的岐阜岛，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探寻的时间过于紧急，以至于杨枫野这时候才想起一件事。


    “激将法。”杨枫野语气平静。


    闫毕无比专注地搜寻自己的食物。而一旁的刘攀宇也略微低下了头。


    “哈哈。”闫毕感受到低气压，“好熟悉的场景呢。”


    “没有黑体化。”杨枫野道，“翁焦……翁焦这么喜欢激将法？”


    之前在蛊虫优选里也是，非说些恐怖的话让她进去找李思琦，来岐阜岛之前也是，说法门公馆逐渐黑体化，这是她最后的进去机会。


    什么黑体化。


    她看着岐阜岛监控设施运转如此良好，完全没有要黑体化的架势。


    “也不算激将法。”刘攀宇接话说，他负责引出内应，所以了解得比杨枫野多一些，“是一个幌子，对外宣称的都是法门公馆即将黑体化。”


    “只是，我很好奇，闫学长。”刘攀宇说，“抓内鬼是防恐部主导的行动，为什么我们在跟气象局的人一起组队？”


    “部门联合，部门联合。”闫毕频率很快地眨眼，对杨枫野比了个求救的眼神。


    杨枫野：“……”


    杨枫野虽然不理解为什么他要找自己，但对方的眼神实在难以拒绝，黑亮黑亮的，像一串葡萄。


    杨枫野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所以……那个内鬼，你们找到是谁了吗？”


    闫毕：“啊。是三区的执政官。随便骗一下就跟出来了。”


    “不过说到这里，还是有很奇怪的地方。”闫毕回忆起报告上他提交的疑点，“他一直声称没有放老师上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两人一唱一和，刘攀宇怼着叉子，也懒得再去追究气象局和防恐部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那老师到底是怎么瞒过监控的。”闫毕开始还只是顺着话说，这回真情实感地困惑起来，“我可不信她能瞒过这么多设备。”


    “嗯。确实奇怪。”杨枫野说。


    在她不算很长的接触中，岐阜岛确实是个监视严密的地方。


    “哦。对了。里面有几个疑似共形教团的人。你们知道么？”杨枫野问。


    “知道的。”闫毕无所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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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这群人不是被我们抢就是被共形教团的人抢。”


    岐阜岛的监控能力，是即使关了教团的成员，也无所谓的那种强大。


    那么，老师究竟如何上岛，李思琦又如何瞒过的，就显得相当诡异。


    “姑且当作执政官在说谎吧。”闫毕耸耸肩，“虽然我觉得并不是。就算使用了异能，有你父亲研发的特征值，也能监测出波动。”


    “你父亲。很厉害。”刘攀宇说，“你也是。”


    闫毕顿了一下。


    杨枫野：“谢谢。”


    短暂的谈话没有持续多久。这场饭又恢复了诡异的安静。


    闫毕在深深地叹气。


    杨枫野沉浸在自己思绪的时候，不会注意到其他人。


    共形教团，他们口中的老师，姑且推测也算是超忆症患者，还是一个活了长达数亿年的超忆症患者，见到了从前地球末日的景象。


    这个如果是真的，也有点令人感到惊讶了。


    在很多年前，地球上就已经存在人类，而他们，竟然活到了现在。


    画家。


    画家也是。


    共形教团起码有两类人。一类，就是类似于向葵，李思琦这种的携带病菌者，另一类，应该就是老师，画家这种疑似几亿年的老大爷老太太。


    杨枫野有种预感。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登上岐阜岛。


    她还会再回来的。


    杨枫野慢吞吞地吃饭，大脑负责回应外界的部分开始托管。


    “小学妹。”


    杨枫野：“在。”


    “我也夸过你的。”


    杨枫野：“嗯。”


    “闫学长，我还在这里。”


    杨枫野：“确实。”


    刘攀宇往杨枫野的方向看去，眼神缓缓变得感兴趣了起来。


    闫毕：“……”


    虽然不想解释，但闫毕还是想挣扎一下：“嗯。这是小学妹的一种回应模式，类似人机，自动回复。”


    “学姐？”刘攀宇说，“我比你小一届，我可以叫你学姐吗？”


    闫毕：“……”


    杨枫野：“好。”


    闫毕：“在她进行思考的时候，对外界环境的感知会降低到最小，只能维持最基本的思考和反应。这时候做出的反应通常都不用太往心里去。”


    刘攀宇：“我的看法可能有些不同。这听上去恐怕更像是出于本能的反应。”


    闫毕：“……”


    他稍微有些烦躁地摆动刀叉。


    在防恐部递交两人性格报告类似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只是不太愿意面对。


    性格过于重叠的人。在对方身上总会找到自己类似的影子。


    就连他们的语气也很类似。


    闫毕微笑起来：“所以呢？”


    刘攀宇说：“只是觉得很新奇。第一次见到有人是这种思考模式。学姐？”


    杨枫野：“在。”


    刘攀宇：“这时候问你什么问题都可以么？”


    杨枫野：“不可以。”


    刘攀宇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惜。


    “学姐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杨枫野：“杨悬。”


    刘攀宇便没再问。他掏出手机，搜索这个名字。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他的摄影大作。


    被乱七八糟的星星，明显用高精度望远镜拍摄的画面，扭曲的爆炸，和不明所以的紊乱信息糊了一脸。


    刘攀宇：“……”


    他想起之前宗凉“很有艺术天赋”的夸赞，突然顿悟了旁边路施尤的欲言又止。


    除了摄影作品之外，网络上搜索不到关于杨悬的任何消息。


    人间蒸发一样。


    像是除了这些照片，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这种情况，跟某个演员有点类似。


    他的朋友圈里时常有追星的人，打对家，资源黑料之类的事情，印象很深刻的是，有一次有人发重金想要一位女明星的资料，结果无论是社交软件，新闻，还是论坛，都搜查不到。


    刘攀宇因为好奇，也自己写了段代码扒数据，确实没找到关键词。


    好像……叫辛蔚？


    刘攀宇继续问：“那学姐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做什么？”


    刘攀宇从手机屏幕抬头。


    反问。


    应该是那个模式结束了。


    “小学妹，他刚刚趁着你开人机的时候问来问去的。”闫毕正直地说。


    刘攀宇没有被抓包的紧张，直接道歉：“是的。对不起。只是很感兴趣。还对你之前的模式很感兴趣，可以教教吗？看上去很好用。”


    如果他也有两个脑子，一个负责维持日常生活，另一个就能够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了。


    “……”


    杨枫野：“我其实不太建议这么做。”


    “好的。”刘攀宇接受得很快，“我刚刚尝试了一下，觉得确实效率不高。”


    他思考的时候，要是同时托管身体和思考，只会觉得两方都做不好。


    这个学弟……看上去怎么有些呆。


    杨枫野心想。


    “你们两个好像哦。”闫毕在一旁幽幽道。


    杨枫野迅速否决：“那不可能。”


    刘攀宇：“恐怕不是。”


    闫毕的眼神更加幽远。


    杨枫野：“。”


    她吃完了。收拾盘子。不知为何，脑子有种让她赶紧离开的直觉。


    她将托盘放到回收的柜台上，记起无论是关于父亲，还是母亲的对话。


    父亲已经很清楚了。似乎就是个普通的，为了妻子和女儿，隐瞒了身份的保密工作人员，干一些涉密的事。


    但是不对。


    大脑这样提示她，还不够。


    母亲。


    母亲的话，杨枫野是知道一点的。她在更北一点的国家，也是做一些研究工作。


    工作的内容，简一婵没有像杨悬那样，在卧室留了一个笔记本给她。


    杨枫野隐约只看到过简一婵电脑上的几个分子式。


    小时候，母亲与父亲的交流中，简一婵明显是知道引力的。既然杨悬也不是纯粹的摄影师，那母亲呢？


    杨枫野从来不知道简一婵的工作内容。


    这样看来，自己真的被父母保护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