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旧事

作品:《落月之泽

    柳月初的目的地是城西,城西乃是这个小城镇的穷人区,焚尸场,义庄,棺材铺,扎纸店一切与白事有关的店铺都分布在西边。


    因其晦气恐怖,除了上述店铺场所是由官府划分在城西以外,居住在城西人家的大多都是没有能力搬离的穷人。


    而柳月初,便是城西人氏。


    幼时他随母亲住在城西,六岁时被母亲送入医馆给王大夫当学徒。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母亲的话语神态。


    那是一个夏季的傍晚,母亲牵着年仅六岁的他,跪伏在王大夫的身前,苦苦哀求着,想为自己的儿子谋一条生路。


    “王大夫,您是悬壶济世的菩萨心肠,求您行行好,收了他吧。”


    妇人哀声道:


    “不敢肖想做您的衣钵弟子,只求在您手底下做个打杂跑腿的伙计,供您使唤,若犯了错误,也可打骂,只求您能收下他。”


    说罢掏出一个灰色的,打着布丁的钱囊来,双手奉上,扯出一个笑容道∶


    “我知道规矩,这是孝敬您老人家的,银钱不多,只是一点心意,您请收下。”


    王大夫伸手将钱囊拿入手中,掂了掂又捻了捻,确实不多,不过几两碎银子而已。


    再看妇人的面容,消瘦而苍白,眼下发青,可两颊却有着淡淡的胭脂色,显得她气色尚可,偶尔的咳嗽也都被她尽量压在喉咙里,外表看来不像有什么大毛病的样子,一副清瘦但健康的模样,只不过有些操劳过度加营养不良。


    王大夫的职业病却在此时发作了,他有些疑惑,“这妇人穷困潦倒,却面色红润,总不能还有闲钱涂脂抹粉,莫非……”


    思及此处,王大夫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待她站定后摸了摸她的脉象。


    诊脉完毕,王槐不动声色的将手收回袖中,与那妇人对视了一眼,妇人眼中满是对于自己身体状况的了然神色,她一字不说,只摸了摸柳月初的脑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不缺这一口吃的,母衰子幼,孤儿寡母实在是可怜,唉。


    王槐轻叹一声,温和道∶


    “人我就收下了,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用不着,有我在一天,就有这孩子一口吃的,必不会叫他饿着。”


    妇人听了这话,眼里顿时涌出泪水,莹莹的聚在眼里,泛着水光。


    她吸了吸鼻子,没去接那钱囊,感激的说道:


    “王大夫您可怜我们母子,不收拜师礼,我牢记于心,铭感五内,但这些银钱您千万收下,往后孩子要长身体,我不能亲手给他准备衣物,这些银子是我这做娘亲的一点心意,还望您多费些心,替我给他添衣,您千万不要推辞……”


    说至此处,妇人已是泣不成声,连忙低下头去,用手抹着眼泪。


    待强压下哽咽后,妇人蹲下身子,将小月初拉到近前,喊着他的乳名,温柔道∶


    “淼淼,快给师傅磕头。”


    柳月初便乖乖跪下,冲着王大夫磕了三个头。


    王槐双手背后,受了他这一礼,然后指着自己身后那名沉默寡言的黑衣少年介绍道∶


    “这是你张育师兄,是我的入室弟子,衣钵传人。”


    柳月初又乖乖向那少年问好,叫了句师兄,如此,便算是正式拜师了。


    起身后,柳月初被拉至母亲怀里抱了一会儿,妇人帮他捋了捋发丝,摸了摸他的脸蛋,最后又抱着亲了亲他的额头和面颊。


    看着母亲那双刚哭过的眼睛,受这离别愁绪的感染,本就情绪低落的柳月初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呜嗯……”


    他的哭声小小的,被压抑在喉咙里,只有眼泪大颗大颗的顺着面颊淌下,满是对于母亲的不舍。


    “好孩子,莫哭,在这里要听师傅的话。”


    妇人双手捧着他的脸,温柔的帮他把眼泪擦掉,再握住他的手,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叮嘱道∶


    “在这里不比家里,穿衣洗澡不能像在家里一样,一切都要自己动手,不能劳烦师傅和师兄,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知道吗?”


    她握着柳月初的那只手暗暗用力,几乎将他捏疼了,却依旧不舍得松开半分。


    那心底浓烈的、炽热的怜爱与不舍的感情几乎快要压抑不住,但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怕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就忍不住带走自己的儿子。


    千言万语只凝在那一双眼睛里。


    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里透出太多情绪,然而年仅六岁的柳月初不能全部读懂,他此


    刻只牢牢记住了这双世界上蕴藏着最深沉最复杂情感的眼眸。


    妇人缓缓站起身,对着王槐行了一礼,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未再言语,便跨出门槛,迅速走入昏暗暮色中去了。


    柳月初在母亲身后追了两步,随后在门框处止步,站在门口牢牢盯着她的背影,没有开口哭喊吵闹,天已经开始擦黑,很快便将母亲的背影吞没,再也看不见了。


    待妇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后,王槐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你是叫淼淼?”


    “回师傅的话,我叫柳月初,小名淼淼。”


    柳月初转过身,带着哭泣过后的鼻音,低眉顺眼的回答道。


    王槐捋须缓缓点了点头,语气略微带上了些严肃∶


    “好,往后你就留在这里,给我当一名学徒,若是踏实肯干,收你为弟子传你医术也未尝不可,但你若是敢偷懒耍滑,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我就把你赶出去!明白了吗?!”


    “是,弟子明白了。”


    见柳月初应承下来,王槐的语气不再严厉,稍微温和了些:


    “嗯,你就和你师兄一起住在药材房,平时多看顾着些,别让老鼠糟蹋了东西。”


    他伸手指向一间房子,柳月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乖顺的点头。


    王大夫给了他一副铺盖,张育师兄帮他铺好了床,嘱咐他早点睡觉,便自顾自端着油灯到了房间的另一端去了。


    柳月初脱了鞋子与外衣,摸索着上了床,躺在陌生的地方,盯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忍不住想象着母亲现在在做什么。


    是在缝补东西?还是熬夜在洗衣服?亦或是和他一样在思念着彼此?他不得而知,他就这样闻着药味,怀着离别的愁绪,度过了不在母亲身边的第一个夜晚。


    ——


    一路走,一路回忆,不知不觉就到了城西,他曾经生活了六年的地方。


    柳月初先是回到曾经和母亲居住的地方,很偏僻,几乎算是城外了,小小的土房子早已荒废,茅草铺成的房顶破了个大窟窿,正面的墙也倾斜垮塌,要倒不倒的勉强维持着房屋的构造。


    他已经有近六年没回来过了,在王大夫手下的前两个月,偶尔能得两天假期,这时他会兴奋的跑回来,和母亲住两天,帮着干活。


    他母亲是个洗衣工,靠着给别人清洗衣服挣些辛苦钱,每天早上去城南城北两处稍微有钱、但又买不起丫鬟的人家门口接活,收了脏衣服回来,洗好了晾干再给人家送回去。


    无论寒暑,那双手常年浸入水中,湿气入体,经常腰酸背痛,到了冬天更是双手生满冻疮,青紫交织,皲裂生脓,又疼又痒。


    柳月初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自小就体贴母亲,他会尽可能的帮母亲分担,好让她少些操劳。


    母亲干活时,他会跟着附近几户穷人家的孩子一道去城外附近的野林子里捡柴火回来,因他年纪小,手短腿短,每次只能抱回一点点,他便燕子衔泥一般来来回回的跑,有时树枝上附有毛毛虫的刺,把他蛰的红肿刺痛,他也不和母亲说,只自己默默受着。


    在母亲烧饭时,他会一趟趟的往厨房跑,怕灶底的柴火掉出来,母亲做饭注意不到。


    有时院子里会跑进来一只癞蛤蟆,蹲在墙角吃蚊子,这是母亲的天敌,把母亲吓的够呛,就轮到他拿着树枝鞭打蛤蟆,把蛤蟆赶走。


    他母亲不怕蛇,不怕虫子,只怕青蛙蟾蜍一类,柳月初受她影响,对它们也是心有忌惮,敬而远之。


    只是后来有一天,柳月初再回来时,却发现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了,母亲不知道去了何处,只留下一间寂寥破败的空屋子。


    柳月初茫然不安,开始四处寻找母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