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女尸

作品:《落月之泽

    惨白的月光照下,这偏僻无人的城郊之地连声狗叫都没有,好一派荒芜死寂,只有林间枝头栖着的老枭诡谲地歪着头,瞪着眼睛盯着那些在黑暗中,在月光下游荡的、人眼不可视的各类影子。


    老枭仰头吞下口中还不住挣动的硕鼠,振翅而飞,空荡荡的地面划过它微弱的阴影。


    冥冥梦寐中,柳月初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窒息没顶的流水,破碎摇曳的日光,以及不停挣扎、胡乱抓握的一双手。


    那手惊慌的、奋力的抓着,试图握住什么东西用以稳定身形,可水草一薅就断,淤泥一触就散,落入水中的衣服盖住了头部,像是连块红布都扯不起而用以替代的盖头,盖住了他生还的希望,将他溺死在了这不过腰深的河水中。


    “小郎君……”


    隐约间,柳月初听见有人这样喊他。


    “小郎君……”


    柳月初慢慢从溺死的痛苦中缓过神来,略有些迷茫的睁开了一双碧绿的眼眸。


    “小郎君——”


    这喊声终于切切实实的落入耳中,不再隔着一层水幕,彻底唤醒了柳月初的思绪。


    他低头看去,自己正站在河中,水并不深,只漫过腰去,河底长着青碧的水草,脚下一动,便有浑浊的泥雾涌起。


    那声音再度唤了他一声。


    柳月初抬头看去,自己面前不远处的水中同样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她周身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朦朦胧胧,水面上映不出她的影子。


    那女子脸色青白,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湿漉漉的头发蜿蜒地爬在她的面颊上,像是裂开的缝隙,内里是空洞的虚无。


    这是一只鬼。


    一瞬间,柳月初的心头就生出了这样的明悟,可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半分害怕的感觉。


    “小郎君,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那水鬼模样的女人哀哀求他,柳月初这才注意到她怀中抱着个血迹斑斑的婴儿,瘦瘦小小,皮肤皱巴巴的,闭着眼睛,无声无息。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不要让她同我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女鬼黑洞洞的眼睛悲伤的皱起,却流不下一滴泪水。


    “我即将被鬼母勾去,做祂座下的伥鬼,可我的孩子还那么小,她还没亲眼看过这个世界,求您救救她,将她超度了,让她来生投个好人家……”


    “我该怎么做?”


    柳月初问道。


    什么超度,怎么超度?自己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该不该应下她的求助?


    柳月初正犹疑不定着,那女鬼的背后却渐渐生出植被来,有火红的石榴、饱满的莲蓬、盛开的百子莲……同时有诸多幻象、诸般声音一一浮现,有母子和乐的场面,也有幼儿欢笑、婴儿啼哭、母亲呼唤的声音响起,层层叠叠,灌入耳中。


    河水泛起红色,像是注入了鲜血,水面上飘摇着血红近黑的火焰,水下咕嘟咕嘟地涌着血泡,血水与清澈的河水并不相融,泾渭分明,并且不停扩散着。


    这些植被如同拥有意识一般,簇拥着那女鬼的身影,同时,虚空中钻出黑红的编绳,缠绕着女鬼,要将她拖入植被丛中去。


    女鬼奋力挣扎起来,却依旧慢慢的陷下身形,逐渐被植物吞噬,仿佛那植物的根部是无底的深渊,她高高举起双臂,如同溺水挣扎之人,将那猴子般瘦小的婴儿托起,不让黑红色的编绳缠绕到她。


    柳月初前行了几步,踩起一片浑浊的泥浆,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却感受到情况危急以及那女鬼的急切和恐惧,因此下意识接过了那婴孩,笨拙的搂着。


    那女鬼见柳月初接过了她的孩子,顿时露出释然的笑容,空洞的眼里落下一滴泪来,化作一颗圆溜溜的黑色珠子,被柳月初接在手中。


    她不再挣扎,任由身形被植被吞没。


    柳月初抱着那婴儿不停后退,避开逐渐蔓延而来的血水,那些手指般粗长的编绳如同灵蛇,在空中不断探来探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却每每都与柳月初擦肩而过,差之毫厘。


    寻了一阵,植被开始凋零,编绳也退入虚空,全部幻象消散一空,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柳月初沉沉的喘着气,心头一片惊骇,方才那异象——那虚空生血水,血水中生植被的异象,平和中又带着抹不去的血腥与邪异,实在是叫人惊骇,好在不是为自己而来。


    柳月初看向怀中搂着的那婴儿,辨认了下,是个女婴。


    ——


    寅时


    末,卯时初,第一遍鸡叫。


    天光开始放亮,鸡圈里的鸡开始打鸣,刘二根随着鸡鸣声起床,被起床动静吵醒的柳月初也跟着爬起来。


    他有些头昏脑涨,思绪滞缓,像是一夜都没睡好。


    隐约间好像做了个梦,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梦境的内容,柳月初疑惑的晃了晃脑袋,整理思绪,不再探究那个想不起来的梦境。


    在洗漱完毕之后,刘二根打开了义庄的大门。


    外面起着朦朦的薄雾,张口呼吸时能感受到湿润的雾气。


    不多时,四户人家陆续拉着架子车到来,他们都是来送先人去超度火化的,其中等待时间最长的那家等了七八天才等齐人数。


    四户人家到了之后并没有哭哭啼啼的,都沉默安静的站着,等候着刘二根的吩咐。


    可能是等待的这些日子略微冲淡了他们的悲伤,也可能是因为对于他们而言,亲人的离世反而是种解脱,所以这些亲眷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悲伤消沉的感觉。


    刘二根打开棺材让亲属们检查尸身的完好与整齐,并揭去额头上的停尸符,让他们瞻仰遗容,然后和亲属们一起将尸体抬出棺材,放到门外停好的推车上。


    柳月初看到这四具尸体分别是两位寿终正寝的干瘦老人,一个骨瘦如柴的病鬼,还有一个就是那具溺死的怀孕女尸。


    轮到那具女尸时,棺材盖一打开,众人都有些吃惊:


    棺材的内壁上挂满了水珠,就像回南天时的墙壁,一滴滴水珠正不停沿着棺材壁滑落,而女尸的衣衫却整洁干燥,并没有被水浸湿的现象。打开的棺材里往外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那是阴寒之气外露的表现。女尸额头上贴着的停尸符被水浸透了,朱砂画就的符文有些晕开,变得模糊不清。


    刘二根看到眼前的情况有些后怕,上前揭下了那张符箓,认真检查了几遍,确定是刚晕开不久,心道幸好幸好,要是再等些日子,怕是刚入夜这停尸符就要被晕开,到时候失去了镇压,这女尸才是真的要揭棺而起了。


    没有了符箓的遮盖,柳月初也看到了女尸的恐怖面容,她整个人透出一股灰白之色,像是被水泡久了的肉类。


    露出来的皮肤处长满了尸斑,整具尸体都不正常的发胀,闭合的眼皮微微鼓起,被撑开了一条缝隙,两颗浑浊无光的眼珠似乎正透过那两道缝隙对着众人观瞧。


    嘴巴也略微张开,好像口腔内的空间不够,因此发白肿胀的舌头也伸出来了一截。两条胳膊平放在身体两侧,两手的手指僵硬而扭曲,呈现抓握的手势,可以想见,她在落入水中时曾经努力的自救,可惜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抓握,最终溺死在了水里。


    最为引人注意的还是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看得出来月份已经很大了,只是孕育着生命的地方如今已经毫无生机,内里的婴儿早已和母体一样死亡多时了。


    柳月初莫名感到有些阴冷,仿佛三伏天突然进入冰窖,他缩了缩脖子,内心泛起细密的不安,后背有些酥麻,好似微弱的电流电击的感觉。


    他忍不住抬起头四处看了一眼,目光扫过屋顶房梁,上方的阴影角落空无一物,只挂着沾满灰尘的破败蜘蛛网。


    他收回目光,想到刘二根之前说她是去河边洗衣服时溺死的,柳月初不禁看了一眼她的两位亲属。


    一老一年轻,那是一对母子,也是这具女尸的婆婆与男人。


    此时二人见到女尸的恐怖面容,男人沉默着,妇人则有些害怕,不敢多瞧。


    那年过半百的妇人退开几步,略微远离棺材一些后,见男人依旧默不作声,身材精瘦面相刻薄的老妇人忍不住开口道:


    “这背时倒灶的贱人,死了也不让人省心,弄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


    接着语气又一变,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悲痛与惋惜:


    “可怜我那尚未出世的大孙子,投到这福薄短命的贱人肚子里,被你的死鬼娘亲连累……”


    说着抹了抹眼角零星挤出的泪花。


    在场的各位无人在意她的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