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波澜

作品:《春秋二记

    天色微蒙,东衡便已来到皇城偏远的竹林中。而后发现,柳无妄早已在此处了,而且依照他在此处营造的器物看,应该是一宿都不曾睡。


    东衡心下颇惭。


    妄道:“过来看看。”


    东衡走近,只见妄砍斫千百碧绿竹枝,如同蛛网一般搭建联接在竹林中。


    看去甚有章法。


    以往徵也教过鲁朴氏补天裂的矩阵,但——妄的竹节阵,显然更为深奥复杂。


    东衡不由默默地想,毕竟是研究来困住愿的,自然…


    不是困挡一般虚无可以比拟的。


    此外,妄确实看上去很闲。


    东衡随妄走在竹林间,听他自框架而至细节,由宏观而微观地解释架构原理,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祈哥虽然喜欢嘴上吐槽,但是吐槽的都是真理啊。


    因为东衡触目所及,都是相当美丽繁复的竹编图案。


    ……妄似乎也看出东衡欲言又止的吐槽欲望,直言不讳地承认道:“总得找点乐子。”


    东衡道:“啊。”


    “再说了,”妄擦过一枝竹节上的春露和白粉,“罾不做的漂亮一些,怎么捕鱼。”


    东衡深以为然。


    妄抱起手臂,看向延伸至整个竹林的大网,道:“我的教育理念,和你们鲁朴氏不太一样。”


    “我不会让你去背我设计的所有图案。”


    “相反的,我会教你两件事。”


    “第一,我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我搭建的基本原理,你自己按着这个案例推导。”


    “不明白的、想不通的,随时过来问我。”


    “第二,一遍遍地走竹林看图阵,明显是浪费时间。”


    “你可以随便挑一个地方,用你的真气顺竹管游走——很快,不到一瞬间就可以行遍皇城竹林,感知这片图阵的全貌。”


    东衡默然无声地看向细小的竹枝。谁不知道鲁朴氏的战血磅礴,真气霸道,顺纤细的竹管游走,真可谓是——拿剖鲸刀切细葱了。


    不过也罢了。教真本事的师父,怎么可能教简单的东西。


    东衡于是小心翼翼地拆开两支相连竹枝,跟拈绣花针一样,将一缕真气小心地穿进去。但兰花指儿,就给翘起来了——东衡全神贯注,也没发现。


    妄忍俊不禁。


    东衡回头看他。妄忍不住笑道:“抱歉,你慢慢来吧。一开始确实不大熟练。”挥挥手示意,自己真的失礼了。


    想了想,觉得也应该做个示范,便让东衡先退下,自己敲敲竹枝。


    ——刹那间,竹林啸声骤起,飒飒落叶,若狂风吹卷,而皇城上空电闪雷鸣。


    东衡深蓝色的眸子忽然乍现金光,清晰倒映出一闪而过的图阵。但瞬间模糊不清。


    妄收手,道是:“不能让你看清全貌,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东衡:“……”


    妄道是:“让人牵着走路,不大容易记路。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出来,记得更深刻。”


    “不过方才的动静,大概也惊动你的太史了。我画的图阵是祥瑞,不会引来穷奇府的人和空桑游侠。”


    东衡无奈:“但祝太史一定会将图画上禀给我——祝姊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妄沉默了:“倒忘了她了。”


    便道:“既然如此,你先回去,今晚再来。我调整一下阵图。”


    东衡便道谢离开。


    没走两步,柳无妄忽然唤住他:“年终考核,你也有现成的考题。”


    东衡心里有点预感,回身看他。他意蕴深涵的眼眸平静看来:“愿也在此处,只要你设计的图阵能将它困住,便算合格。今后去鲁朴氏的族人中,实力也不差于你的同辈。”


    东衡道谢。觉得得回妃丽殿哄哄愿,毕竟年底还得靠愿牺牲一下。


    刚走两步,妄又唤他一声:“别忘了给愿做早餐,它很喜欢你的手艺。”


    东衡回身笑道:“师父放心,徒儿正有此…”


    却见妄似有深意地看来。


    东衡顿了顿:“师父……您不会…”


    妄闭上眼。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是。”


    “带我出去。”


    …这天底下能设网阵把自己困住的【无】,大概也唯有这一只了罢。


    妃丽殿前,老杏高过金琉璃瓦,粉白的花团枝间,蝴蝶翩跹。


    舒蝶祈好睡醒来,走去芬芳的红墙杏花外,正伸个舒服的懒腰的工夫,就见一个大美人,从殿侧晃身出现,垂头站在了他面前。


    舒蝶祈:“……”


    辛酿抬头看他。


    舒蝶祈捂住了小心脏。


    辛酿莞尔一笑,侧转头去,看向伸落到宫墙外的浅绿淡白的白梨花,便道:“我要这一枝。”


    “你给我簪到头上。”


    舒蝶祈抱起手臂,摸起下颌:“我是听话呢,还是不听话呢?”


    辛酿笑看他:“随你。”


    舒蝶祈哼笑一声,一步跃下台阶来,手中已然折了小枝白梨花。


    而后托起自家老婆的花颜,仔细端详一番,便簪在银冠上,权作花簪。


    辛酿皱眉道:“没趣。”


    舒蝶祈笑而牵其手,入殿道:“进来,我再给你好好修饰修饰。”


    辛酿便笑随其入殿了。


    便与愿见礼,愿上下打量,甚是满意,携其手笑道:“果然是个好孩子,和我家小蝶甚是般配,你们俩要好好相处,莫要再有误会不说清了…”


    舒蝶祈无奈地看向这演戏当婆家人的老家伙,心里倒也知道是愿在春夜梦寐中帮忙,辛酿才主动来盛稷相寻。


    不禁地笑道:“你俩想吃什么,我去做。”看向辛酿问道,“这次来,王尊允你待几天?”


    辛酿笑道:“七天。”


    舒蝶祈不禁笑,俯身拥抱一下爱妻,表达下欣喜之情。


    刚出妃丽殿,便见东衡自御膳房端了樱桃煎和槐叶淘来,不禁哭笑不得:“阿衡,不是说去上课了吗?怎得又亲来侍奉?”


    东衡笑而摇头,只道是:“柳将军还需要再调整学具,晚上再继续。”


    实是不能对祈哥先说,万一祈哥玩笑中惹怒柳无妄,反倒不好。


    便一同先回殿中吃早饭。


    东衡一见辛酿,便联想起秋林清肃,秋水明净,而秋山自有妩媚姿态,艳美不掩其风骨。


    果然是会令祈哥这位洒脱快活的暗虚直接俯首称臣的大嫂。


    辛酿笑而扶起拜礼的东衡:“论规矩,鲁朴氏在朝堂上位列暗虚之前,我受之有愧。”


    舒蝶祈无奈:“你能否有一时半刻不想这些规矩正事,只论家事私交可好?”不待辛酿答言,已经一把揽过,抱坐膝上,眉开眼笑地喂美人道:“快尝尝阿衡特意做的山野风味,连袨袀都很喜欢呢。”


    辛酿容色绯红,却也含口吃了。终是窘地扭过头去,默然埋在舒蝶祈颈窝里。


    舒蝶祈哭笑不得,心下柔软如絮,也知道实在是难为自己老实刻板的爱妻了。


    便笑而以碗夹了一块槐花饼,笑道:“槐花真香,真是''怀乡''饼——让我想念家乡了。”


    “我和酿儿出去看着槐花吃。”


    东衡笑道:“既然如此——”


    愿早已把槐花饼盘都给奉来了,笑道:“我不怎么爱吃,阿衡一开始便是为你做的吧。”


    舒蝶祈笑:“多谢您,委实却之不恭。”


    便将槐花饼全部夹在米饭碗上,交给窘羞到冒烟的辛酿手里。


    而后俯身抱起爱妻,两人出殿去,寻一处清幽的静所,诉一诉衷情。


    两人离去后,愿便问起今早的课程,东衡也是一二言过,不必多叙。


    饭罢,东衡便去勤政殿,走过宫墙角的老槐下的四方白桥,隐约见远处的槐根旁,露出辛酿棕红的官服一角。


    东衡不禁叹笑。规矩老实,与洒落自在,真是天造地设,自然吸引。终焉王尊倒是深谙其理。


    路过尚衣的长春宫,便顺便进去看看给玄鸟乌衣和自己定制的衣衫。毕竟要去商衡观礼,不好在各路诸侯面前穿着朴素无华。


    程典衣见东衡进来,忙福身行礼,而后将初见雏形的冠服一一展示。


    东衡皱眉看了一会,道:“朕的不必太华丽。”毕竟盛稷国弱,装饰华丽,无异于告诉诸国,盛稷乃无力自保的浓肥甘辛。


    长春殿外,槐叶飘零二三,落入方台外的锦鲤塘。


    东衡翻看玄鸟乌衣的衣服,道:“给玄公子的,可以华美繁复些。多做几身。”


    反正他是去清棠耀武扬威的。


    想了想,又交代说:“舒公子和愿先生,柳将军,你们待会也都去给量一量身,做几套春衫。”


    “还有辛夫…”


    然而,玉花姿容的程典衣看皇上的眼神都不对了。


    东衡疑惑:“怎的?”


    程词仗着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凑近来,轻声细语地问:“皇上…长秋宫,还空着呢…”


    “听闻玄公子和舒公子、愿先生,都挤在妃丽殿住,您看要不要——”程典衣的玉手一分,笑眯眯道,“分开住?”


    东衡想了想,“分开住也可…尤其是舒公子…”


    程典衣心里立刻记下重点——舒公子最得皇上欢心!这衣裳一定得做得美美哒!


    “不过长秋宫,素来是皇后所居…”东衡沉吟,突然顿住了,看看笑得得意的程典衣。


    ……不是吧。


    东衡想,阿程不会以为我——喜好南风吧?


    ——她以为妃丽殿的几个是我的——额,“彩男”不成??


    (注:彩女,盛稷皇宫中,尚未有正式封号的低位妃嫔。)


    然而,程典衣明亮的眼眸,显然地证明东衡没有猜错。


    东衡叹了口气口气,按上程词的肩,温声道:“让舒蝶祈和辛夫人去妃丽殿隔壁的棠梨宫住下。”


    程典衣捂住嘴:皇上!您爱屋及乌到这般田地了吗?因为喜爱舒公子,连他的女眷也能容忍?!


    东衡真想给这逗逼女汉子一个爆栗,但还是忍住了:“愿先生,安排去长秋宫住吧。”


    “柳将军的值戍地点,改在长秋宫外。”


    程典衣表示理解:“愿先生雍容丰美,堪为国母…呸,国父。”


    东衡揉揉眉心,按住头痛道:“等玄公子回来,让他跟朕继续住妃丽殿便是。”


    程典衣:“难道是玄公子近来最受宠?”


    东衡嘴角微微一扬:“程词,你知道——今天水温几度么?”


    程词还傻乎乎的:“不知道啊。”


    东衡毫不犹豫地招手:“来人,将程典衣给朕扔到锦鲤塘去,清醒清醒脑子!”


    “啊啊啊皇上饶命妾错了妾错了——”


    “你一天天地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东衡无奈低头,看向抱紧自己皂靴的程词。


    程典衣泪眼汪汪,委委屈屈。


    东衡叹气,“他们只是朕的亲友,像你一般——并非什么龌龊之徒。”


    程词:“……”


    东衡道:“起来罢。替朕找出胡言乱语的人,朕要重重责罚。”


    微笑看向惊悚的程词,“便先从典衣开始,以儆效尤,如何?”


    “不要啊,皇上———!”


    “罚俸半年,以后记着,牢牢记在心里。”


    “再让朕听到这宫里宫外有什么流言蜚语,朕唯你是问!”


    宽大处理完妃丽殿的“绯闻”,东衡走进勤政殿。


    春江境已早早等候在外。东衡笑道:“来得也太早了,春江。”


    东衡一边在春秋博士的侍奉下换上朝服,一边笑道:“昨夜我特意请廪之来京城任职,他实在不肯。”


    春江境也是无奈,告罪道:“廪之怕皇上不允,还特意求我来跟皇上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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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句。感谢皇上美意,但还是请让他在八松大邑,再待上四五年罢。”


    东衡叹笑,点头道:“既然如此,也强求不得。”


    便携春江境上朝,果然祝红叶便启奏:“今晨皇城异象,生于竹林,乃现青龙白虎。”


    “实乃祥瑞之兆。”


    东衡:“……”


    东衡便笑道:“确然祥瑞。”便令春秋博士拟诏赏赐,予京城中年五旬以上者,一斗酒、三斛米、百钱;生子女者,婚嫁者,皆同。


    但看群臣涌涌,东衡始终不提大荒观兵之事。


    原因无它,此事是火药桶。不提,便可以赵衡的一言九鼎的铁腕雷霆威慑压住。一旦朝堂上提及,必然引爆火星,众臣内斗,民间纷纭,天下大乱。


    不能提。不能言。——东衡静静地听其它奏事。


    观兵盛稷,势在必行。


    这段时间,必须安稳度过。


    东衡一言不发,面色沉沉,不动喜怒。


    在禹杏和盛稷不同,禹杏归属清棠,仁义之风普遍,不讲手段,但讲品格和本事,如此便可带军镇安。


    但盛稷不行,讲的是帝王心术、天威不可触犯。唯有此法,包以君子衣冠,才能威镇群臣,一制国疆。


    待朝罢,东衡便让春秋博士请四位大臣来勤政殿。


    原因无它。为探查盛稷内部是否有叛动,皇朝特设“绣衣直指司”,专为皇帝探察盛稷各州县的叛乱苗头,务必扼杀于萌蘖状态。


    而根据分执四方的绣衣御史和绣衣执法们通过绣衣吏在各州府的探查,大荒观兵于盛稷的消息,自从传播开去,已经置社稷于飘摇风雨中了。


    四位绣使禀报完,笔直立于勤政殿中,而东衡一言不发,俊刻的容颜隐在光影里,在缓慢转动青玉扳指。


    ——这位总是沉郁专断的年轻皇帝,不知又在思考筹谋什么。


    东衡衡量后认为,倾覆社稷,首当其冲者,乃青州宁王。早已有叛乱之象。此时更要借此机会,取衡而代之。


    其余不安分之徒,或山匪或流寇,相对而言,却是不足为惧。虽是如此,也需各州府严加戒备,务必消泯战火于辖域内,绝不可使其扩大,蔓延其它州府。


    一刻后,莲花漏中的水滴,落在浮动香花的水中。


    “卿等,坐。”东衡终于开口。


    春秋博士们奉上绣墩。而后,东衡便着拟密诏。


    其一者,如上述。各州府太守自负其责,有纰漏者,严惩不贷。


    其二者,专对宁王。青州四邻州府,强其戒防,日夜待命。一有异起,不容其生。


    其三者…


    东衡的长松身影在勤政殿踱步,沉思两件事。


    第一件,盛稷与大荒…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当然,实际情况并没有这么糟糕。


    但,即便他作为盛稷皇帝和大荒太傅,都希望琼华完整归属于玄鸟乌衣。


    事实上也的确是,此事决不能急。


    ……而且,他有一个新的想法。


    这件事,至关重要。等玄鸟乌衣下午在桦蓉客栈安顿下来,回音信时,他务必要先提一提。


    第二件,盛稷如果亡于他手,或是轻易送予大荒,或是终于成为各方鱼肉的弱国,那盛稷于玄鸟乌衣,也是无用之地。


    如此,盛稷于大荒观兵之事,必须扳回一局!


    玄鸟乌衣的红袍马,是帝無当年从骕骦氏进贡的千里驹中,再次亲自挑选的骏马之一。


    在秋骊山中,如红袍一般万里挑一的名马,还有六匹。


    这六匹骐骥都是凤皇转送于帝放,道是以报赠送椒儿的食邑。


    而凤皇只留一匹最幼小的“青绮”,留待椒儿长大后为用。


    至此,帝無的八骏也各有其归宿了。


    言归正传,因红袍之力,玄鸟乌衣午时便到胭脂山下的桦蓉客栈,当即秣马饮水,而后自去早已预订的客房吃饭歇下,只待明天养足精神,与赢鎏会面。


    如此一觉醒来,已是下午申正。走下客栈,看看也休息不错的红袍,与撒欢的爱马笑而抵额玩一会,便要了水桶,一边刷马,一边点白蝶信纸,给祈哥报个平安。


    舒蝶祈笑:“这么晚才到?”


    “不是,”玄鸟乌衣笑,“是睡醒起来了。”


    红袍熟练地转身,让他给刷刷腰腹。依次抬腿,检查马蹄。


    舒蝶祈笑:“…不给东衡回个信?从午饭一直在等你。”


    “哦,我倒忘了——”玄鸟乌衣笑而揉洗马尾,“我临走前跟他吵架了,是不是。”


    舒蝶祈笑叹:“小毛孩一个——我是说你。人家是成年人,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等你回信。”


    玄鸟乌衣笑。从怀中取出以皂角、白檀、甘松等物特制的澡豆,在温水中捏碎,而后泼上红袍。红袍舒服地嘶鸣一声,要向他凑来。


    玄鸟乌衣笑而后退,道:“祈哥,我在给红袍洗澡。”


    “如果阿衡不急,请他先等一等。”


    如此,舒蝶祈传话过去,还特意解释道:“这是他从小的爱物,从来珍重得不得了。”


    东衡嗯了一声,也不言语。仍是慢慢转动扳指,似在思量。


    舒蝶祈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君王,好似染上了与做禹杏太守时迥异的,沉郁。


    过了一会,东衡道:“没必要在他和赢鎏会谈之前,再给他添堵。”


    “就跟他说,没什么要紧的罢。”


    舒蝶祈想了想,也是应了——下午在勤政殿,东衡已经先对他仔细说过了。


    东衡问:“睿王还没到?”


    舒蝶祈笑:“老滑头不敢早到的。这可是要见易水龙王。肯定要等到袨袀到了,罩着他了,他才敢去。”


    “不过你放心,”舒蝶祈笑道,“睿王肯定跟袨袀报备过了。”


    东衡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又沉入了勤政殿外的老槐清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