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致深夜，沈弃微提前离席，裴明川随沈弃微来到外边转转。


    二人走到四下无人的地方。


    裴明川里从胸口取出一张黄纸，递给沈弃微，低头沉声说：“方才取琵琶的途中，收到霍兰终传信，兵马在天山被辽川反党围困，太傅遭袭，告危。”


    沈弃微出来没披大氅，他顿在空荡荡的雪地里，四周凉嗖嗖的，他看完信，一句话没说，


    沉默像鬼一样可怖。


    沈弃微指尖夹着信，裴明川拿出火折子吹亮，点燃黄纸。


    火焰顿时跳跃在漆黑的夜色中，火光照亮着沈弃微阴翳的脸，他看着在指间慢慢燃起的黄纸，模糊的字迹，在火光下明亮显目。


    戈乌。


    在快燃到指尖时，沈弃微松手，火焰如落叶飘零在空中，最后化为漆黑的灰迹。


    沈弃微掉头回当铺，面上的担忧，焦虑，愤怒被克制得得恰到好处，他摩挲着手指，异常冷静地说，“辽川天山环境恶劣，太傅重伤拖不得。你率简文，白昀去辽川帮霍兰终脱困，一定要护太傅周全。”


    “是。”


    ***


    沈弃微与裴明川回到当铺时，萧御修与温其均站在一起，仿佛等了他们许久。


    裴明川快步进门，路过温其均时拍了拍他的肩，温其均还来不及拍开讨厌的手，裴明川就已经匆匆而过。


    萧御修走下台阶，为沈弃微披上大氅。


    沈弃微像是碰见了怪事，盯着萧御修，狐疑地说：“一顿酒菜歌乐，就让萧公子……丢盔卸甲了？”


    “外边太冷，”萧御修说“殿下病殃殃的，万一来不及保臣荣华富贵怎么办。”


    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


    “不劳萧公子担心，”沈弃微穿上氅衣，语气又薄又冷，“我比萧公子还要怕死呢。”


    萧御修没回话，旁边温其均瞪着他。


    这是一种警告。


    裴明川要离京，之后在沈弃微身边当值的就是温其均。再带一个杜章，因为他话多。


    二三当铺明灯整楼，照着沈弃微上山的路。走到半山腰，沈弃微突然停下，他默默望着绍金宫，双目微眯，透过黑漆漆的眼，里面波涛汹涌。


    海浪呼啸着，狂拍着，如沈弃微不愿回想的噩梦，卷起的惊骇巨浪，将他五年的蛰伏拍个稀碎，连同那些子虚乌有传闻，吞入波澜起伏，随时都会吞噬一切的深海中。


    太傅已北，锦阳风波涌动。


    沈弃微要去碧瓦朱甍的囚笼里撕咬，打滚，争斗，爬得更高。


    风停浪止，沈弃微发现萧御修与他保持了段距离，他睨视一眼萧御修，轻而短促地冷笑说：“萧公子这么怕我。”


    萧御修是怕沈弃微，怕沈弃微再次伸手索命。


    见人走了，还特意保持着距离跟在后边说，“殿下身份尊贵，谁能不对殿下敬而远之。那些冒犯殿下的人，可能早已黄泥销骨。”


    “经萧公子这样一说，可能是有，只是记不清了。”沈弃微说“今夜萧公子还能站在这里与我贫嘴，那应该感恩，你心慈手软的贵人对你怜惜。”


    萧御修听到心慈手软四个字，鄙视着沈弃微的背影。


    这人也能自诩心慈手软。


    有病。


    是真有病。


    沈弃微回到主院，兰因提前点上屋内灯，换了炭火，便请安退下。回头瞧见背着琵琶，歪头进屋的萧御修。


    这人大方地穿过她，掀开珠帘，径直地走近内室。


    兰因惊诧地关上门，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紧闭着，昏黄的窗。


    屋内，沈弃微脱了氅衣，搭在翘角的衣架上，他整理着衣襟，与萧御修相对而坐。


    萧御修眼睛都不眨，直勾勾的盯着人，平日他见沈弃微都是跪着的，今夜不仅带他去了小年宴，还让他上席对坐。


    沈弃微脱掉氅衣，乌黑的长发覆在薄背上，身段劲瘦修长，隔着衣，也能发现线条肌肉紧实，除去不怒自威的神，这体格丝毫没有威慑，反而会让人有想要怜惜的错觉。


    萧御修想到传言的那句话。


    玉人姿，楚宫腰。


    沈弃微有过之无不及。


    沈弃微给自个倒了杯茶水，头都不抬，说，“我分明记得，好男风的不是萧公子来着，萧公子这样盯着我，是想要做什么？”


    被戳破的萧御修错开视线，他可没往那方面想。


    反而觉得沈弃微在羞辱他。


    萧御修记起沈弃微是个断袖，更加戒备的道，“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又不是人人都和殿下一样。”


    “哦，我看萧公子是这块料。”沈弃微说得云淡风轻，甚至唇角还挑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展开桌上的纸张，步入正题，“明日是宫宴，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九品小史都会出席，我会让你以质子身份露面，接近陈乔啸。”


    “他是个人物。”沈弃微冷厉的看向萧御修，已然像是换了个人，说，“城中禁军分南北军，统领分别是卫尉与中尉，二者权力较大，陛下并未安置。南军主要在宫中巡查，没什么好说的。”


    “主要是北军，巡察宫外城内，城中什么事都得经北军的手，盖院子，经商等等，都得先去北军那里倒茶领条子，他们在京中才是山虎。”沈弃微说，“现在北军只有左金吾卫□□，城门校尉陈乔啸。他们二人掌握着北军军权。□□受正不阿不好接近，所以萧公子利用此次宫宴，与陈乔啸交好，在他身边作我的眼线。”


    除了南北军，还有羽林军和虎贲军，他们也属于禁军，直属于光禄勋，只由宣文帝调遣。只是近年不太景派，原先只有羽林军，多挑选九州良家子弟，后来战乱，战亡将士的遗子也被收入羽林。那些良家子弟另分为虎贲军。


    去年酒宴上两军撕破了脸，郎将以上被撤职，剩下的人连续被编入南军。


    现在名存实亡，只有在宣文帝出巡时，在两侧充作仪仗。


    “臣曾与他有过过节。”萧御修直言，脸都开始疼了起来，那夜像疯狗一样咬上他的，就是陈乔啸。


    “过节？”沈弃微眯了眯眼，“他打你，就像路边打狗一样，根本不会记得谁是谁。恐怕只有萧公子耿耿于怀。”


    屋内的炭火烧得噼啪响，萧御修眉间聚起阴沉，却没话说。


    沈弃微当他默认，将绛红的请帖推到萧御修面前，放轻声音，说，“陈乔啸最喜欢泡花楼，萧公子和他混熟，说不定到时候还得感激我。吃酒打马，不花钱就能让温香软玉在怀。况且，他和世子还交识，你若努努力，还能脱了裤子和世子混出头。只不过……”


    “世子是真断袖，他什么都不挑。弃明投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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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公子还得……掂量着走。”


    炭火炸出点点火星，萧御修周身的气息已经跌入海底，阴森森的压迫，让原本不亮的屋子更暗了几分。


    沈弃微明里暗里都有话，被羞辱的萧御修看着面前刺目的请帖，目光幽深，像一片死去的湖，只有他自己知道，湖底的漩涡有多凶猛。


    “殿下还真懂男人。”萧御修在沈弃微监伺的目光下拿起请帖，揣进衣服里，“臣喝了那杯酒，此后只为殿下披荆斩棘，死生不悔。”


    “真动听。”沈弃微乏了，翻手盖了茶杯，示意萧御修退下。他站起说，“不管发生什么，还请萧公子别忘了誓言。”


    萧御修起身，看着沈弃微的侧身说，“随臣从南封来的使者有消息了吗？”


    沈弃微一顿，俯看着萧御修有一丝殷切的目光。


    萧御修隐忍的时候，像是一头张开利爪，露出獠牙，随时会发疯的狼，但是荒芜之下，不得不收起这些锋芒。


    还有一种难驯服的野性，顽强不屈，无法磨灭。


    “还没有。”沈弃微说“萧公子只说了年纪，连个画像和特征都没有，找了许久都不曾有消息。只是，一个使者有什么好找，如此大费周章，难道是什么重要人吗？”


    萧御修沉默一会，准备离开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只想在通洲有个依靠。如果殿下有消息，请随时告诉臣。”


    沈弃微看着萧御修离开的背影，四周悄然，他想，他要尽快找条绳子。


    萧御修是条养不熟的狗。


    ***


    城外百里，几百边关铁骑拉开旗帜，漆黑的军队，在雪里奔腾压近，俊马震着雷鸣，所过之处的白，皆被踏成泥泞。


    兵马驻扎在城外，李旦身上披着重甲，与岳青一同在宫门下马，摘下头盔进宫面圣。


    通洲边防分三关，分别是潼州雁门关，地势险要，属边关要地，一面环水，三面环山，有铁打的康关渡子口之称。这样的位置，宣文帝不敢让外人来守。只能派长子沈汝钦前去。


    再是淮州录天关，定王李隆之子李旦镇守。


    最后是荆州玉门关，岳青十二从军，替其父太尉岳常才镇守。


    李旦面完圣，周身还带着千里夜奔的凛冽，他从朱雀门出来。副将替他拿着头盔，跟在后边。


    “李旦！”


    刚要上马的李旦被叫住，他朝声音处看去，陈乔啸刚轮了职，从马上跳下，兴冲冲地朝他走过来，“刚才瞧着以为谁这么威风，没想到就是你啊！”


    李旦想起人，是自己三年前在锦阳的酒肉朋友，不顾会给老爹通信的副将，痞气十足地迎上去打招呼，“还能是谁，回梦中乡混吃等死来了，幸亏你小子没忘了爷。”


    “说什么屁话。”陈乔啸拉着人就要去吃酒，“窈红馆里的姐儿可得想死你了，日日夜夜盼着世子爷去吃酒呢！现在走！把这几年欠下的，全吃回来！”


    李旦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这会子完全原形毕露。


    “那走！”李旦倒也爽快，恨不得现在就飞去。


    副将赵白赶忙上前阻止，拦住要上马的李旦，提醒说，“世子刚回京还得去拜见王爷，盔……”


    “少他妈拿我老子来压我。”李旦直接卸下甲，丢到赵白身上，洒脱离去说“今日我就要吃酒，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