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需向神明低头

作品:《穿成男频文落魄大小姐后

    你只需向神明低头


    旭日东升,辉光照耀天周王朝的每一寸土地,直到高悬於青天正中,毫光永照。


    正午时分,正是东君庇佑最鼎盛的时候,也是术士探解凶险的最佳时机。


    “如果我们都进去,外面出了乱子怎么办?”金玉镇外,封析云微微蹙眉,打量着严琮翼,后者方才用一种非常平淡的态度告诉他,他会同她和聂东流一起进入金玉镇——倒不是她故意乌鸦嘴,但他们要是一起折在金玉镇里,玄晖宗和宁夜阁可就一起群龙无首了,这对於整个天周王朝都是一场巨大打击。


    她说着,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周围。


    灌木围起的高墙将整个金玉镇笼罩在内,拦住所有可能误入的普通人;宁夜阁和玄晖宗的弟子忙忙碌碌地走过,将时不时冒出的邪祟清除。


    而在这重重环绕之下,原本质朴寻常的金玉镇,此时已没有了人世居所的模样,虚渺而幽邃的黑影笼罩着,在通明的日光下化为抹不去的长夜,像是向世人无声昭告着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三天前,已经有些荒败的金玉镇忽然冒出大量邪祟,不过短短三天就完全变了模样,黑影吐纳,侵吞了金玉镇周边的大片荒野。


    这和十多年前的流云城简直如出一辙。


    而金玉镇和流云城又有不同。


    流云城偏远,而金玉镇却就在京城边上,一旦像流云城那样赤地千里,整个天周王朝都有可能倾覆。


    “东君是不愿再庇护祂的子民了吗?”事实摆在宁夜阁的长桌上的那一天,她听见有人轻声呢喃,“这可是……京城啊。”


    天周王朝唯一的中心丶天地四方最靠近东君的地方,所有人心里永恒安宁的地方。


    这无异於是信仰和希望的崩塌。


    “我不是还在吗?”一片死寂里,她轻轻笑了一声,“如果东君真的背弃了祂的子民,也就不会有我了。”


    她的话换来一阵释然的轻快,只有她自己收起了笑容。


    如果信仰和希望是在这危险而残酷的世界里必要的坚持,那么她更期盼这希望来自凡人而非神明。


    流云城的巨变如在昨日,谁都不想让金玉镇乃至京城变成第二片焦土,因此宁夜阁和玄晖宗的反应无比迅速,立刻就将周围居民通通转移,方圆百里只剩下一座不断向外延伸吞噬的孤城。


    而在已被重重黑影笼罩的金玉镇内,就是邪神的第三座祭坛。


    寻常人只要靠近,就会被黑影吞噬,成为数不清的怪物中的一员,向昔日的同伴落下屠刀。


    “玄晖宗从来不是离了我就不能运转。”严琮翼淡淡地说,封析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肃穆的样子,“其实我有这样的身世,并不是个稳妥的宗主人选,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筛选合适的弟子,等我走后,随时都能接班。”


    这番话像是不祥的暗示。


    封析云沈默了一会儿。


    “你不会在里面直接失控吧?”她问他,“你之前说你没多少时间了——我不得不担心这个。”


    这是质疑,但严琮翼却笑了起来。


    “我也是陈家人。”他说得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你已见过陈素同和陈素雪,他们面对邪神的时候,是否都已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封析云无言以对。


    即使陈素同和陈素雪的反抗再卑微渺小丶再飞蛾扑火,也没有人能否认他们的勇气,在邪神的伟力下,以平静的尊严走到最后。


    只属於渺小凡人的伟大尊严。


    璀璨到极致的日光追随着他们的脚步,顺着白茫茫的荒原,走向被黑雾笼罩的幽邃。


    光影猛然扭曲,吞噬了他们的身影。


    满眼幽晦的光怪陆离里,他们踏入不属於凡人的幽诡世界。


    聂东流站在金玉镇最宽阔的主路尽头,停下了脚步。


    刚才进入黑雾笼罩的金玉镇的一瞬间,他便感受到身边的严琮翼和封析云忽然失去了踪迹,他独自站在这里,就好像旁边从未有过同伴一样。


    身后没有退路,周边也没有小路,隐约的幽光覆盖着他面前的道路,像是在暗示他前路光辉,虽然任谁站在这里都不会这么天真地相信。


    聂东流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眼前斑驳陆离的路。


    熟悉的丶令人作呕的丶他已深入骨髓的邪祟气息,缠绕在他命运中难以斩断的恶缘与羁绊,曾一次又一次夺走他生命中珍贵的存在,弥漫在他身边的每一方寸。


    他大步向前走去。


    幽晦的光影随着他的脚步而不断变


    化着,汇成涌动着斑驳黑影的汪洋,一幅幅画面从汹涌的浪潮中升起,自渺远处而来,裹挟着他一起向前。


    那些画面里的人,每一个他都曾熟识。


    咿呀学语的孩童还在咯咯笑着,笨手笨脚的男人卷着书半真半假地去敲前者的脑袋,提着二两猪肉归来的妇人叉着腰发号施令,身后的酒楼上写着“流云酒家”的彩旗迎风招展,又在风息后耷拉得像门前柴犬的耳朵;


    白首山的草木披霜,一片晃花人眼的皑皑之下,衣衫染血的少年背上锐意逼人的好友昏迷中还不忘了皱眉握剑,怀里面色苍白的妹妹睡得安稳,他步履蹒跚,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过崎岖的天险,滴落的血婉转如细蛇,在雪与土之间蜿蜒着消失不见;


    画栋雕梁的高楼上,病弱而妩媚的少女倚着狭窄的窗台下望,日光照耀她如点晕明珠,又是一转身,她提着裙摆,像飞落的蝴蝶一样跳下高楼,把一切顾虑和期盼都烧成馀烬,再瑰丽的珠宝也无法胜过她眼里璀璨的火光,奔他而来。


    然而黑影翻腾如墨,将画面染污。


    转眼是破碎荒败的城镇,焦土千里,微笑着的人渐渐变成行尸走肉,扭曲着哀嚎;蹒跚向前的少年扭过头看向浩渺虚空,咆哮着面目全非,性烈如火的女孩和坍缩的孤岛一起化为青烟;病弱而妩媚的少女微笑着越来越远,和无数殿宇中的神像重叠在一起,最终化为渺远的神明,看似温柔实则漠然地垂眸注视人间。


    聂东流面无表情地摩挲着手中剑。


    醒悟吧,回头吧。


    诱人的低语在耳边缠绕。


    神明的伟力不容逾越,神明与凡人的鸿沟如同天堑,就像蝼蚁无法翻越高山险峰。你早已明白,越是想要追逐跨跨越,便越将狠狠地跌落深渊,失去所有,粉身碎骨地迎来无穷的痛苦。


    顺从吧,低头吧,放弃一切不合实际的幻想和期盼,遵循凡人既定的命运,俯身去迎接神明的垂怜……


    万千的黑影在诸天狂舞着咆哮:


    低头,你只需向神明低头!


    严琮翼走过安静而陆离的街道,荒芜的旧回忆随着他急促的脚步飞舞,破碎的画面哀嚎着沈入无边黑影构成的深海,而他头也不回。


    鬓发斑白的老人瞪大眼睛期盼地望着他,双臂张开,像是只奢望一个拥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求。


    那是他执着於名利丶权势丶财富,将子孙后代都献祭给邪神,却又软弱地痛哭悔恨的父亲。


    素衣旧袄的女人半挽着袖口,弯着腰拨弄澡盆里的小玩物,把坐在澡盆里的婴孩逗得咯咯笑,她也笑,满眼是清风明月的清朗。


    那是他外柔内刚丶心有傲骨的母亲,她本可以在最好的年纪和性格不合的丈夫分道扬镳,但提前结束这段姻缘的却是邪神无处不在的注视。他如此清晰地记得她扭曲而痛苦,最终失去凡人面目的样子。


    课罢归来的女童气冲冲地挽着袖子,像是随时要冲出去和谁干上一架,却又在女人的瞪视下悻悻地在院子里打转,没好气地瞪朝她咧嘴傻笑的婴孩。


    那是他性烈如火丶从不服输的姐姐,她本可以从容潇洒地过完这一生,但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有那可怖的寒夜里她紧紧搂着他瑟缩到天明,还有最后的最后,她缠绵在病榻上,在逐渐沦为怪物前决然地对准自己的那只苍白枯槁却紧握刀锋的手。


    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影,他已记不太清,他们分享着和他同样的命运丶同样的恐惧和不甘,但再也没有人懂他在夜深人静里的苦涩和反覆追忆,再也没有人分享他的苦恨难消。


    “我们把你当作可敬的长辈,但你却利用我们,把我们当作削弱邪神的工具,牺牲我们的性命,只为了你的覆仇。”他们向他控诉。


    醒悟吧,忏悔吧。


    诱人的低语在耳边缠绕。


    你如此痛恨生父的冷酷贪婪,终你一生都无法谅解来自亲情的背叛,但那些信任你丶依赖你的孩子们呢?你给他们希望,又冷酷地看着他们赴死,挣扎到尽头仍是逃不开的命运,这难道不是另一种背叛吗?


    不如放弃这无谓的挣扎,只需低下你的头颅,向神明祈求永恒的团圆与幸福。


    在彼端的世界,你们终将团聚。


    无数幽邃的黑影挥舞着,像是毒蛇的嘶鸣:


    低头,你只需向神明低头……


    封析云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撕裂般的疼痛裹着她的头。


    屋檐边挂着摇曳红绸与叮啷作响的风铃,每敲响一声,便叫她头痛欲裂。


    柴门不推自开,宽阔的坦途绵延向前,模


    糊朦胧的虚影在她身侧逐渐凝实,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降临。


    人来人往的槐生坊热闹非凡,三教九流嬉笑怒骂,嘈杂里带着一股烟火气,剑眉星目的青年冷着脸坐在角落里,比任何人都耀眼夺目;


    精巧堂皇的脂粉铺里,满心荒唐与不甘的夺路而逃,最终化作孤注一掷的纵身一跃,锐气逼人的青年满眼难以置信,却已朝她张开手臂;


    荒败孤冷的破庙在寒风里瓦片当啷,她满身血污粘腻,却从未有过如此笃定的坦诚;


    星夜下的玄晖宗静谧无声,他的人生与回忆同她的紧密联系在一起,又被她慢慢淡忘,直到很多年以后宿命般的重逢……


    它们就像一幅幅水中倒影,如此轻易地被打散,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凌乱。


    耳边唯一回荡的唯有声嘶力竭的呐喊——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梦啊!”


    醒悟吧,回头吧。


    诱人的低语在耳边缠绕,丝丝袅袅的红绸不知从何处来,缠缠绵绵地依傍着她。


    这世界不过是神明的一个梦,你所珍视的丶恐惧的丶奋斗的,只不过是祂半梦半醒间的一点妄念,真假不过是一个自我欺骗的概念,这世上既没有真实,也没有虚妄,因为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回来,我的孩子。”无数幽邃的黑影挥舞着,像是毒蛇的诱哄。


    裹着毒.药的蜜糖般的甜腻低语吹在她的耳边,让她颤抖着,头痛欲裂,“我创造了你丶我让你重获新生,只有我能给你真实,逃离这死水般的虚妄。”


    放弃这无谓的挣扎吧,只需低下你的头颅。


    低头,你只需向神明低头。


    向神明低头。


    ——多可笑?多荒唐?


    所有恐惧的丶竭尽全力抗拒的源头,却要凡人低头,祈求祂们的垂怜。打断他们的脊骨,毁掉他们的神智,让凡人变作怪物,成为神明的又一个玩物。


    她拼尽全力从一潭死水中挣扎出来,难道就为了这个结局吗?


    她苦苦追寻丶舍弃全部的过往,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的命运吗?


    为什么?凭什么?


    “不。”她听见自己说,指尖轻轻地按在左手腕间细细的刀疤上,“我不。”


    绝不!


    “哗啦!”


    像是忽然被打碎的镜面,虚渺的影像丶婆娑的黑影丶扭曲着的面容,一切都忽然碎裂,密集的裂痕转瞬爬满,倏然掉落,发出一片破碎的声音,威严诡异的祭坛耸立,隐秘的世界向他们敞开……


    “轰——”


    沈闷如雷的轰响。


    就在眼前景如镜面般碎裂丶露出祭坛的那一刻,炽烈的光芒一瞬飞涨,带着山洪倾泄般的气势笼罩整个祭坛,霸道地充盈每一寸角落。


    辉光普照。


    就在这夺目辉光的正中心,麻衣素袍的中年人毫无保留地张开双臂,衣袖滑落,露出半边焦黑的胳膊。密密麻麻无数张细长的嘴争先恐后地从焦黑的皮肤下钻出,红唇张张合合,锋利的牙齿闪着寒光,像是竭力吞噬能触碰的一切。


    奇诡而惊悚的画面,一望而知的巨大痛楚,但对严琮翼来说,却好像根本不值一提。


    他微微勾起唇角,角度不断扩大,就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似的,他放声大笑,就像是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畅快恣情过。


    耀眼的辉光下,黑影挣扎着丶抽搐着丶急剧萎缩着,无处遁逃,最终化为腐臭的青烟。


    重重金光包裹着阔大的祭坛,让幽邃与黑影无处遁逃。


    黑影狂舞着,发出尖锐痛哭般的哀嚎,发狠挣扎着,却无济於事。


    能让邪神的力量急剧消逝的,当然只有东君。


    以这无用一身为薪柴,去点亮东君遗泽,将高高在上的邪神困在凡尘俗世……


    为了这一天,他已等得太久丶太久了!


    无数张细小的嘴急剧攀升着,倏然覆盖了他大半边身子,扭曲着要将他变成怪物——


    但就在这耀眼的辉光里,麻衣素袍的中年人身形渐渐变淡丶变浅,像是褪了色的玻璃画像,一层一层地淡去丶透明丶融化……


    严琮翼瞪大了眼睛,凝视着辉光下凑在一起的两个小黑点,他知道他们不会辜负他的期待,就好像他所信任过的每一个陈家人,又或者心怀热血与赤忱的年轻人。


    因为他们分享同样的愿景和渴望。


    神明不会明白,神明也不会理解。


    模糊的画面划过他的眼前。


    他想起自己渺远


    而确真的童年,那后来被映衬为讽刺,但确真有过幸福的蒙昧往事;


    他看见一个又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头破血流里走到麻木血冷,对着镜子满是曾经不屑的模样;


    他看见有人心怀不甘,有人难凉热血,他看着聂东流丶陈素同丶陈素雪,就像看见曾经的自己;


    他想起封衡带着封析云来见他时,那堪称疯狂而不可思议的构想,沸腾的热血丶恣意疯涨的希望……


    然而当画面静止,最终留在了他被东君救赎的那天,高高在上的神明第一次垂怜了祂的信徒,赐予他力量,去压制邪神的吞噬。


    在颠沛流离中,他从不信仰神明,然而就在那一天,他却忽然皈依。


    严琮翼微笑着,张开双臂,高高地仰起头,去追逐不落的太阳。


    终於回归您的怀抱,他无声微笑,请予我……


    永恒的宁静。


    金光普照里,细小的嘴终於覆盖每一寸肌肤的那一刻,高大的身影融化在了辉光中,像是一个虚妄的投影,从未存在过。


    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座被辉光笼罩的幽邃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