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6年1月2日17:05，101号护卫舰舰桥。


    舰桥上，鸦雀无声。


    虽然，舰体令人惊惧的震动已经平息，但……


    “舰长，残骸的轨道提升操作完毕！”


    飞行控制舱中的韩呈文终于落下舱门。


    她摘下脑机接口，从指挥椅中挣扎站起。


    小文的脸色，一直是莹白红润，此时却几乎失去了血色。


    三个小时的生死时速、四十五分钟的极限转向，再加上最后那一段爬升——她的脑力几乎被掏空。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一个踉跄，跌出了舱口，几乎当场昏厥。


    好在，身侧早已待命的医疗机器人已经伸出了八爪鱼般触手，轻轻卷住她的腰身，将她径直送入了飞行控制台边的医疗箱。


    红灯随即亮起，休眠周期为四个小时。


    .


    其实。


    随舰医官早在30分钟前，就已经发出了小文脑力即将透支的预警。


    “舰长，韩上校部署陨石探针后，仅仅休息了半个小时，就再次执行任务——使用脑机接口时常已经接近八小时。她必须立刻进入深度休眠——而且至少静养四个小时。”


    医官顿了顿，还是觉得有必要把风险说清楚。


    “脑机接口头盔刚投入使用，咱们舰队中，只有少数人员试用过，临床样本太少。说实话……我们也无法判断过度使用会带来什么后果。”


    托科心急如焚——减速操作至关重要，不容失败，除了小文，没人可以胜任。


    与此同时。


    “啪嗒。”一声脆响。飞行控制舱的能量罩升起，进入闭锁模式。


    小文拒绝从脑机接口中退出。


    指挥官信道上弹出一条短信：【李医官：请~别~聒~噪。】


    托科无可奈何，只得把医疗助手机器人与一台备用医疗箱安排在飞行控制舱门口，随时待命。


    .


    这番护卫舰的减速操作，


    实为替残骸的加速操作。


    不提升残骸轨道，它就会在六七个小时之后加速坠入木星大气层。


    只有让残骸迅速爬升，才能为萧天柏的工程团队赢得重启飞翔之城助推系统的时间。


    然而。


    护卫舰自身的质量有限。


    舰身设计亦是是为了便利作战的流线梭形——没有拖曳船的加强形甲板区或牵引索。


    小文灵机一动，想到了小时候，呈栋大哥的一场即兴飞行表演。


    ——驾驶一台超有古董感的喷气式战机，在一艘更有古董感的、只能在水中航行的“航空母舰”上，迫降。


    那绊马索般的阻拦索降速，虽然极其原始，却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玩的就是心跳！


    眼看着大哥哥的战机堪堪停在离甲板跑道尽头不到十米那条她画出的杠杠上，六岁的她高兴极了。


    ——央求他表演了三回，才作罢。


    “因为哦，只能做到一次的话，可能是蒙的！”她撅着嘴，忽闪起那双大眼睛，祭出了杀手锏——激将法。


    这招对大哥哥最好用了。


    呈梁二哥揉着肚子坏笑。


    翎洋哥哥也不当场戳穿她，只是随手揪起她满头的小辫子，像拎小猫一样。


    然后“喵呜”一声，道：“呈梁，你家小花猫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咱们打个赌，栋哥又要倒霉了。”


    果然。


    当晚，舅舅就从亲卫口中得知：小哥仨加上小文，差点把航母博物馆的刘老馆长吓出心脏病！


    他当然没责备始作俑者小文，直接就将自己那个“爱炫技”的大儿子揍进了医疗箱。


    .


    哎。


    “大哥哥，当年那顿揍啊……现在看，您可真不能算白挨。”


    如今，我就要在太空里复刻您那招据说极其考验飞行员技术的——【舰载机航母着陆秀】。


    看看吧：


    ——飞翔之城框架外铺开的“太空蛛网”，就是航母甲板上的阻拦索。


    ——而我护卫舰机腹伸出的十二条牵引吊臂，就是放大版的“着舰钩”。


    这回，我可不是为了好玩。


    “大哥哥，你瞧好了……我要飞得漂漂亮亮的——把这金贵的太空城基座拖上高轨！”


    .


    当吊臂抓住减速网的那一刻，舰桥上，每一跳动着的心都被揪起来了。


    飞翔之城，仿佛网中‘猎物’，被疾驰掠过的护卫舰硬生生扯起。


    开始向高轨道加速攀升。


    而突然遭到拉扯的护卫舰舰体，金属“咯吱吱“的拉扯声像要把舰体撕开。


    而颠簸更是让他们都以为，下一刻舰身就可能折成十几段！


    好在，在舰体拉伸极限将至的那一瞬，小文利落的将吊臂抽离。


    护卫舰舰体最后剧烈震动了一下之后，就陡然向上一窜。


    仅仅十秒，就丝滑地恢复了稳定。


    .


    一个小时后。


    托科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护卫舰和飞翔之城的基座一上一下，


    悬在距离木星大气层九千公里的上空。


    刚刚加速产生的爬升已经基本停止。


    好在，目前他们所在的轨道上，比较干净，没有不时袭来的高速陨石雨。


    杨凯和李维斯的两台重型穿梭机，利用这一个小时，将六层之上的残骸拖向了较高轨道。


    ——至少一个月内，它们不会坠入木星大气层。


    这次，二人是主动请缨。


    “哎，没办法啊！” 杨凯讪笑着搓了搓手，“韩上校说：‘要是看到这么贵的建材没被回收，指挥官阁下当面不说，背后也肯定唠叨咱翔凤舰队的人爱‘浪费’还‘败家’。”


    李维斯讷讷地补充道：“如果不能回收，确实可惜了——今后指望不上地球和火星的物资供给了吧？”


    托科翻了个白眼：“滚滚滚，搁我这儿啰嗦个什么——要去就快去！一会儿基座的拖曳任务开始，就没时间了。”


    托科将碍他眼的二人轰走，心中暗道：


    ——切，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梅兰达那性子？她“第一舰队第一小气鬼”的名号，是白来的吗？


    ——还有小文那丫头，哪次到我家和博文家做客，不顺走些吃食？


    .


    一个半小时后。


    托科站在舷窗前，静静观望着缓缓翻滚的木星云带——只要想到翔凤舰被吸入木星漩涡时的影像，他就不自觉的将木星想象成一头食人巨兽，不时就会脊背发凉。


    “舰长，萧天柏博士刚刚发来了飞翔之城最新的3D扫描图。是根据无人机和飞翔之城狄安娜电脑的残余监控画面绘制的。”


    张广智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舰桥上令人烦闷的静寂。


    舰桥中央显示区中，一幅飞翔之城结构详图被放大，最新的测量图被叠加上去。


    托科踱步回到中央显示区，细细浏览起来。


    飞翔之城一、二层是基座。生命维持系统，引力场设置系统，和飞行姿态调整的助推系统，都在这两层。在一层正下方，X引力场装置上，有一个X引擎接口。


    据星舰设计师们解释，播种者文明太空城设计方案中，都配有X超速引擎，就接驳在这台基座上。如此，太空城便可通过超空间，在星系间传送。


    .


    只是。


    “嘿嘿……咱们人类的X引擎造……还差得远哪！能拖动一整座太空城的引擎？咱们造！不！出！”萧老爷子悻悻地道。


    托科回想起。


    他、萧老爷子、阿罗德还有老罗，在Aloha餐厅“煮酒论英雄”——就是肆无忌惮地发发牢骚。


    没有夫人在旁边看着，那位人清瘦，文质彬彬，一向矜持的萧家老爷子，当晚喝得……有点高。


    先是同他们仨推心置腹地抒发了一通对联盟的不满。


    然后，矛头就指向了空天军联盟总部。


    “瞧瞧，那12台原装X引擎，都让你们空天军抢走了——装备飞翔级母舰了——暴·殄·天·物，” 他摇着头，敲着酒桌，一字一顿地强调道，“真……真是——暴·殄·天·物！”


    “哎呦，萧家老爷子，您这么想可不对啊！” 阿罗德心直口快，立刻跳起来反驳，“真同选拔者舰队打起来，就算您那太空城上有引擎，也不能拖着满载平民的城市四处逃命吧？”


    萧家老爷子刚要发作，托科塞给老爷子一杯醒酒茶。


    他态度恭谨地揶揄道：“老爷子消消气，您说您，造出这么大一水晶球还不够？还想给它也装个X引擎？满太阳系招摇还不算，还想飞出太阳系？是想向儿孙们炫耀吧？哈哈哈……”


    结果。


    “短见！我们……那不是炫耀！是居·安·思·危！” 老爷子眼眶一红，悲从中来。


    拉着老罗和他的手，哽咽道：


    “哎，我和天柏他妈……跟空天军联盟提过多少回了？不——听！”


    “你们说……【选拔者】若是来了……哎，这可能性，现在看可不算小，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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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我们现在有这样一座自给自足的太空城，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把一部分人类先送出去？离开太阳系，去太空避难？”


    “就算是漂在太空里，没着没落的……起码……也能给地球的文明留下一点火种，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整个人突然就垮在了那张柔软的按摩椅中，像被抽走了骨架。


    只是在嘴里断断续续的嘟囔着：


    “哎……现在来不及喽……来不及喽……”


    托科叹了口气。


    人啊，从来都是习惯短视的。


    可怎么办？


    能做的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


    他重新把目光落回到飞翔之城的结构图上。


    基座之上，从第三层开始，便是星舰泊位区。


    每层可停泊一艘飞翔级母舰，或二十四艘大型商船。


    若是小型商船，一个泊位甚至能塞下十二艘。


    维克托曾对第一舰队的几位指挥官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过：“播种者文明十有八九是十二进制。不说那十二个圆环的火星洞穴入口，就是里面那些机器人——清一色十二条触手！”


    托科当时还笑着补刀道：“我维克托所长，依我看，选拔者们多半长得像章鱼，多脚怪那种。”


    但现在，他只希望这辈子也不要让他发现自己的猜测是对，还是错！


    .


    2286年1月2日17:30，飞翔之城基座。


    令登星工程师们颇为欣慰的是，不只是一二层的基座，三至五层，竟也奇迹般地基本保持完好。


    原来，在被遗弃后，飞翔之城狄安娜主机接管了全部控制系统。


    工程师们回看陨石袭击时的监控，才发现，


    ——它自行启动了姿态调整器，将整座太空城轨道调低，贴着木星大气层的边缘高速飞行，以避让陨石风暴。


    ——同时，它将能量罩骤然收缩，包裹住了六层以下的关键设施。


    因为燃料充足，也不用维持人类生存，这个强力能量罩居然挺过了好几轮冲击，昨日才坍塌。


    “哎，萧工，您看，狄安娜主机自动执行的紧急避让操作还挺完美。” 萧天柏的亲卫在头盔中看得入神。


    这名亲卫是飞行员——得到王明远的指令是：如有意外，抓起萧天柏就先飞走。


    “可不是，就是我们留在这儿，也未必……” 庞建荣的亲卫立刻回头接上了话。


    他们十几个人，都挤在通往底层动力室的升降舱中。升降舱被悬在一根吊索上。


    可是，虽然X引力场提供了0.5倍的重力，但失去电力的竖井内，已经没有了照明。


    他们头顶射灯发出点点宛如萤虫的微光，在黑漆漆的庞大空间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留？留个鬼啊，第一轮粒子辐射就把你干掉了。” 庞建荣的声音在他们的头盔中响起，“那个谁，你别走神！保护好萧工——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他似乎全然忘了，刚才王明远要他闭嘴时的哪满腹的委屈。


    “小李，小叶，咱们人类的脑袋，怎比得上超级计算机的算力？” 萧天柏温和的声音响起。


    他想了想，又轻笑道，“再说……狄安娜主机她老人家，也想活命，是不是？”


    “嘻嘻……”


    “扑哧……”


    通用信道中，大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位萧家老大，不仅是好脾气，而且老婆不在身边时候，最喜欢冒出几句“憨言憨语”。


    ——一点也不像他们熟悉的那位萧家老二，萧天桦，那位，模样虽然儒雅，训练起他们这些第五特种大队的兵来，却极其严格！


    .


    不过。


    这些即将进入动力室的亲卫，参谋，和工程师们虽然相互调侃着，心中却是七上八下。


    三天前，102号给工程部送去了个防辐射的涂料方子。


    这两天，工程部便将所有的重甲和工程机甲外层都镀了一层厚厚的膜。


    据说，这层膜理论上可以提供12小时的防护。


    但是8个小时后，遭受致命辐射的几率就会快速上升。


    谁又能保证调试和重启，什么时候能完成？


    带队的萧天柏总工程师说了，必须尽快启动助推火箭，将底座飞到高轨道上，才能开始加速。


    而仅仅是重启助推系统，就算一切顺利，也要四个小时。


    可是。


    他们什么时候一切顺利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