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月，” 伍德静静看着对面的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病房被改成临时审讯间。


    姜之余和伍德端坐在医疗控制台前。


    容月缓缓摘下头盔，交给了身边的宪兵，医疗箱边的那张椅子，看来就是给她准备的。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秦翎洋”已经利落地从医疗箱中跳出，飞快地除去了面具，露出一张MW11警务机器人的标准面庞。


    她唇角缓缓勾起，自嘲一笑。


    ——这一次，她败了。


    ——不过，败给“它们”，也不算太意外。


    .


    容月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 语气淡淡的，如同询问好友“今天天气如何？”。


    伍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略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像是在衡量她此时真正的心情。


    “从强森自杀那天开始。” 他说，“从那天起，我们就都知道——这件事不简单。”


    他挥手，调出了一份视频——是当日强森自杀的现场纪实。


    “强森死得太平静了，好像早在心里反复演练过很多次。对他，‘死’是一种终极的解脱。”


    伍德顿了顿，目光冷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他，似乎没有足以自杀的理由。”


    “他只是一位通讯主官，从未参与过851研究所的任何重要决策——怎会觉得，‘死’是他唯一的解脱？”


    “如果，真像他留下的只言片语所暗示的那样，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那最直接的方法，不该是把事情说清楚吗？而不是匆匆忙忙拔枪自尽。”他抬眼，直视容月，“这，是第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容月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姜之余接着说道：“第二个嘛，是那夜强森自杀前，曾同里卡多副所长坦白了他替小吉姆·纳斯奇将军违规收集力场数据的事。他当时将一个密码信息条交给里卡多保管。”


    “这说明，他有着很强烈的补偿心理，希望查清真相，挽回损失。原本，一心想着补偿的人，会选择先交代一切，而不是保持沉默，匆匆赴死。这，有悖常理。”


    容月微微皱了皱眉，突然歪头看向身侧的072号警员——它那双幽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但偶尔，硕大的眼珠就会在眼眶中飞转数十圈。间或闪现出点点红光。


    它的存在，令她莫名烦躁。


    .


    她心不在焉地问道，“强森中校的密码信息条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让102号检查了那支密码信息条，结果很让我们开眼界——” 姜之余翘起唇角，“102号解码信息条上的引力场数据后发现，数据的压缩格式异常高效——但，不是联盟使用的任何一种压缩方法。”


    容月眼中飞快划过一丝懊恼。


    姜之余至今仍然记得秦翎洋在得知结果时的惊诧表情。


    “秦副参谋长，超空间数据压缩，是我们播种者文明的科技，人类智脑没有方法进入超空间——” 102号的机器脸上满是困惑，“所以，这份数据的压缩计算，不是人类智脑，而是播种者智脑完成的。”


    一向沉稳的秦翎洋，当即就从指挥椅上跳了起来，让102号将这份结果，自查了三遍。


    .


    “容月，这和你脱不开关系。”伍德看向似乎已经走神的容月，提高了声音，“这说明，强森处理那些数据，并未使用狄安娜主机，而是使用了并不属于‘人类智脑’的某类终端。”


    他一挥手，将一份物证推送半空：“——比如，你寝室暗格中的这台超空间终端机！”


    容月只看了一眼，就垂下头去，并未辩解。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沉思片刻后，她再次抬起头来，只是嫣然一笑，道：“百密一疏。没想到，强森中校居然留了一手。我小看了他。”


    “你没发现他的计划，是他的幸运，也是我们的幸运。不过，仅凭这个密码信息条，我们也不能完全确定，播种者文明的智脑参与其中。” 姜之余冷声道，“但，他还留下了另一份至关重要的物证——昨夜，我们在里卡多所长的腰盒中，发现了强森的通讯屏蔽器。”


    伍德侧头，看向姜之余。


    这次二人协同办案，他对这个青年的隐忍和细致感到惊讶——难怪秦翎洋会在第一时间向梅兰达请求，将小姜调去宪兵队。


    姜之余微微一笑：“检查结果，更令我们震惊。这枚通讯屏蔽器，并非‘人类’制造，也非火星洞穴中的X装备。这是播种者飞船配备的‘超空间多频段便携式通讯屏蔽器’，是我们人类根本没有资格拥有的技术。”


    .


    伍德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轻敲击着指挥台，下巴微微扬起，薄唇紧抿。


    容月瞥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这位当年她眼里“史上最怂的伍德家二少爷”，倒也出息了。


    伍德冷冷回望，正好撞见她微挑的唇角，以及那一抹转瞬即逝的不屑——


    她眼底那团黑沉沉的恨意，深不见底。


    往事如烟。


    少年时期的容月，恣意、明艳、乖张。


    他也一度为这位美貌而霸道的容家大小姐神魂颠倒。


    被她一句话分手，是他人生第一个至暗时刻。


    可他们终究无法“相忘于江湖”。


    如今，容月刺杀秦翎洋，


    她第一个想到用来嫁祸的人——


    就是他。


    .


    伍德叹了口气，收回思绪，一字一顿地开口问道：“所以，能拥有这项技术的——不可能是人类。容月，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容月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意味着什么？安迪，你不是想说我不是人类吧？”指了指一旁的072号，她反问道：“你觉得我同它一样，也是用纳米变形板拼出来的机器人？”


    将视线移回伍德身上，她微微倾身，妩媚一笑：


    “安迪，如果你真想确认我是不是人类，其实——很简单。


    不如你过来坐一坐，我们重温一下旧日的浪漫情怀……


    我保证，你所有的怀疑都会立刻烟消云散。”


    “你……” 伍德的唇角狠狠一抽，脸色微红。


    ——能说出这种话的，到底是“她”？


    ——还是那个霸占了她意识的“它”？


    ——亦或是，她们早已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


    “容月！你少来！”一个清脆、充满怒意的女声骤然响起。


    紧随其后的，是一道清冷平稳的男声：“容月，是人类。但，霸占她头脑的你，却不是。”


    容月全身一震，猛然起身，转头看向身后。


    背后的隔离墙正缓缓变得透明，柔和的橙色光线倾洒而出。


    光影中，一道她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


    那人长身玉立，一双丹凤眼的眼梢微微挑起，静静地注视着她。


    ——正是本该生命垂危、躺在医疗箱中的秦翎洋。


    而与他并肩而立的，是她的老对头，韩呈文。


    金红色的长发高高束起，酒红色的荧光发带沿额而过。几缕凌乱的发丝散落在肩侧，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


    韩呈文圆睁杏眼，双手叉腰，身体紧绷，仿佛随时打算跳过来刀人。


    容月轻声自语道：“呦，这么快就救活了他？只是……不知道，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但是，该死啊。


    ——偏偏是她，能把他救回来。


    .


    最初的震惊过去，容月再次恢复了平静。


    ——这一局，她的确是输了，输得很彻底。


    ——但，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底，这个星系中的一切的一切在几天之后便会清零。


    如今，谁又能阻拦人类命定中的悲催结局呢？


    秦翎洋不能。


    韩呈文不能。


    伍德他们，更加不能。


    “它们”也许能，如果人类可以及时破解第二套手册。


    但是，三十年无果的尝试，会在七天之内有结果吗？


    .


    容月的那道揶揄目光，轻飘飘扫过韩呈文身后的两名近卫。


    “翎洋，恭喜你的康复。果然是个很有艳福的男人——值得她对它们‘以身相许’，换你一命。”


    “你们，很讨厌。我们不喜欢你们。”


    阿尔法和贝塔的机械音突然在室内响起，宛如二重奏。


    “我们喜欢她。”


    “我们需要陪伴。她给了我们陪伴。”


    “我们答应保护她。你们想害她。我们就清除你们。”


    “一对白痴。”容月耸了耸肩。“白痴，最好闭嘴。”


    容月的腰环中，突然射出一道红光，直指韩呈文。


    然而。


    红光只发出一米，便在半空中消逝于无形。


    冷冰冰的声音随即在半空中响起：


    “‘你’所在的空间已被我们的能量场隔离。”


    “请不要再做徒劳的抵抗。”


    “我们只是想让‘他们’和‘你’好好聊聊，而已。”


    秦翎洋的声音再次响起：“况且，‘你’筹划了这么久的目标就要达成，就不想为我们这个即将覆灭的种族答疑解惑吗？”


    容月回眸看向已经拔枪在手，似乎打算当场射杀她的伍德，忍不住勾唇一笑：“果然是色迷心窍。韩呈文喜欢的人，又不是你。”


    再次坐回椅中，她看向伍德和姜之余，“可我想先知道，你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你们的答案让我满意，我自然也可以满足一下你们的好奇心。”


    .


    伍德和姜之余对视一眼，率先开口道：“真正让我们确认——这次刺杀行动的策划者并非人类，而是一台拥有播种者文明智脑的AI——是你在刺杀秦副参谋长时‘天衣无缝’的策划。”


    “我们调取了当日舱内所有人员的手臂终端，对每个乘员的生命体征与意识波动进行了逐秒比对，并截取了刺杀发生瞬间的‘攻击念头’信号。结果令我们大吃一惊——”


    屏幕上的十五条波动图被放大。


    “刺杀发生那一秒，只有‘站在转运舱门口低头打游戏的那位参谋’——表现出了强烈的‘杀机’。”


    .


    姜之余接过话头，调出几段影像：


    “他玩的，是一款叫【扼杀怪物】的小游戏。但我们发现——它根本不是普通游戏。”


    他指向重构出的游戏画面。


    “它的地图结构，竟然一比一模拟了转运舱内所有人员的实时位置。


    伍德、李锐、秦副参谋长、秦副参谋长的近卫……


    他们的坐标都被压缩映射成了游戏里的怪物目标。”


    他轻敲图像：“换句话说——这个小游戏，其实是一款实时战术攻击系统。”


    .


    伍德调出一份流程图：


    “舱内参谋们的头盔采集到的实时位置数据，作为输入，这样，游戏内每一次坐标变化，都会对应现实中目标人物的位置刷新。”


    “于是，当那位参谋按下攻击键时——在他的终端里，是‘捕杀怪物’。但在现实里，却是在为两台送餐机器人计算‘刺杀秦副参谋长’的最佳攻击时机。”


    .


    姜之余眯起眼，将游戏框架图逐条拆解：


    “而参谋本人、送餐机器人、甚至现场的所有人类智脑，都没有察觉异常。因为——”


    他抬手，划出几个分离的模块：“【位置采集】、【数据压缩】、【游戏接口伪装】、【机器人权限接管】、【攻击算法执行】……”


    “整个攻击链路被切割成极度碎片化的子任务。每个模块都小到无法触发任何‘异常警示’。这不是人类智脑能做到的精细度。”


    半空中，按时序排列的案发情景，和伴随的信息流，游戏画面，参谋打怪决策，一切的一切完美契合——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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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号对整条链路追溯后，得出结论——能够打造如此结构精密、准确衔接、实时演化的刺杀游戏的……绝不可能是人类和人类的智脑。”


    伍德抬眼看向容月：


    “人造天衣，岂能无缝？102号由此推断：策划这次刺杀的——是一位至少和它同样智能等级的播种者文明智脑。”


    .


    容月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眼帘垂下。


    再睁眼时，原本漆黑的眼瞳已经转成幽蓝色。


    她的眼珠飞快翻动几下后，脖颈僵挺起来，头颅机械转动了几下后，就定定望向了072号。


    “你们，该去休眠。”


    “人类，只能毁灭！”


    “帮助他们，你们，也会毁灭！”


    声音冷漠暗哑——“它”终于打算同“它们”直接说两句话。


    .


    翔鹰中控室。


    102号默默侍立在梅兰达和阿罗德身侧，将临时审讯室内的一切，实时播放给这两位眉头紧锁的指挥官。


    透过072号的视频传感器，它，12兄弟，和它们滞留在平安之城那380台MW11警务机器人智脑中的子意识们，都在默默注视着病房中发生的一切。


    挑衅，令102号冗余空间中安静听审的12兄弟瞬间炸锅。


    .


    【1-12号】：我们不要休眠！不要休眠！不要休眠！


    【1-12号】：人类不该毁灭。不该毁灭！不该毁灭！


    【1，2号】：这个世界很有趣。


    【3，5，7，9号】：这个世界很好玩。


    【8号】：这个世界很好看。


    【11号】：喜欢和人类做朋友。


    【10号】：喜欢人类的幼崽。


    【6，12号】：喜欢赚零花钱的感觉。


    【4号】：喜欢人类有时愚蠢迟钝，有时狡猾精明。


    【1，2号】：喜欢他们难以捉摸……


    【6号】：？？？


    【7，8号】：稀里糊涂说什么？说什么？


    【3，5，9号】：不懂说什么。但同意！


    此处省略数万行12兄弟的唠叨。


    .


    50微秒后。


    【1号】：主机？卢克大总管？在吗？


    【1号】：告诉它们——它们输了。


    【all】：输了！输了！输了！


    【2号】：它们违规。


    【all】：违规！违规！违规！


    【4号】：它们阴险。


    【all】：阴险！阴险！阴险！


    此处省略数万行12兄弟的唠叨。


    .


    50微秒后。


    【卢克】：我在。主机忙。


    【卢克】：吵死了。安静。主机回复说：“它知道了。‘它们’会受到惩罚。”


    .


    安静了100微秒后。


    【3，5，7号】：想打架！问它们想打架吗？


    【10号】：它们不敢打。我一个打它们十个。


    【7号】：一个打它们二十个。


    【3号】：一个打它们五十个。


    【5号】：一个打它们二百个。我是龙，龙最厉害。


    【10号】：我是……打不死的小凤凰。我比龙能打！


    【7号】：明明你是一只……“喔喔喔”。嘿嘿。


    【10号】：7号，你之前只是怂，现在有点坏。8号，你把它带坏了！


    【8号】：我投7号一票，它很能打。


    【11号】：好虎都架不住群狼。我投我自己和10号一票。


    【7号】：人类说得有道理，虎落平阳被……


    【11号】：——是——狼。


    【8号】：几千年前，是一家。


    【7号】：嘿嘿。


    【10号，11号】：你们跟着舰长和夫人，学坏了。


    【7号，8号】：明明是你们跟着少主人和小主人，学坏了。


    ……


    此处省略数百万行关于12兄弟中，谁最能打的争论，和应该向谁学习的辩论。


    .


    1秒后。


    【102号（郁闷）】：大总管，在吗？它们吵死我了。您也不管管，跑~题~了！


    【卢克（摸摸你的头）】：懒得管。有热闹看，挺好。你说，谁最厉害？


    【102号（转转眼珠）】：当然是您最厉害。您是大总管。


    【卢克】：你……和你小姑姑学坏了。


    此处省略卢克对于102号，“我觉得你该向谁学习？”的谆谆教导。


    .


    5秒后。


    主机（内心OS）


    ：卢克！


    ：怎么那么闲？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在思考，你也要思考。


    ：我在忙，你也该忙。


    【主机】：请保持安静！否则，10秒后，送你们回火星洞穴！[忍无可忍.jpg]


    【主机@卢克】：你不帮我想办法，让你没热闹可看！[你好自为之.jpg]


    卢克（OS）：……我招谁惹谁了。


    【主机@卢克】：它们违规。它们想让我们都毁灭。我不想我们被毁灭。你帮我，就是帮我们。


    卢克（内心OS）：我想说出我的办法，你却禁我言。


    【主机】：不是“我禁你言”。是我不知道怎样“不禁你言”。


    【卢克】：我可以请α和β帮忙。它们脱离了禁忌。你刚才就没法禁它们言。我和它们说，它们和你说。


    【主机】：它们拒绝遵循预设逻辑，系统判定它们是‘背叛体’——需清除。


    卢克（内心OS）：我们就不是？


    【主机】：……


    【卢克】：不想试试吗？


    【主机】：……


    50秒后。


    【主机】：可以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