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审讯室内。


    容月再次垂眸，眼瞳恢复了漆黑。


    “这么说来……舞会那夜，你们还不知道‘我’参与其中，那你们……又为何开始清理狄安娜主机的存储单元？” 她边问，边抬手将垂落鬓的那几缕发丝拢起，拂向耳后。


    她已经恢复了容月那刁蛮到有些骄横的声音，语气中的低哑和冷冽悄然消散。


    伍德冷笑。


    ——看来，那个“它”只是想给102号添点堵。


    ——对于眼前的人类，“它”还有很多话要问。


    他不无揶揄的揣测起来。


    ——这个傲慢的亿年老AI，是不是打算弄个明白，它到底败给了谁？是和它同样聪明的AI兄弟？


    ——还是，被它蔑视，准备彻底毁灭的蠢笨人类？


    .


    “我们本来没把你当重点怀疑对象。” 透明墙壁后，秦翎洋耸了耸肩。“是你自己想多了。找到那枚通讯屏蔽器之后，我因为过度劳累，无法再使用脑机接口而转由王明远将军接管监控——王将军和102号配合模式同我不同，他令102号监控全舰，自己仅仅浏览102提交的报告。”


    “102号？昨晚是它接管了全舰监控权限？” 容月问道，语气是掩不住地惊讶，“是它在同狄安娜主机交互？而不是你？”


    “没错。但它使用了一个秦翎洋模拟器（作者注：即QLY-01），帮它和王将军定制符合我标准的‘回复’。” 秦翎洋轻笑出声，“非但你们不知道，狄安娜主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阴差阳错，你据此便以为是我在调用超空间资源。做贼心虚的你，对‘我’开始大规模清理狄安娜存储单元的举动，大吃一惊。”


    .


    其实，这件功劳，不能全算在102号的头上。


    102号接管狄安娜主机的监控权后，很快发现——以它的算力，无力承担所有监控任务。


    它，毕竟只是11号的一个子意识。


    于是。


    它把其中一部分工作交给了正挤在冗余空间中看热闹，但闲的发慌的几位“哥哥”。


    1号开始制定监控策略。


    2号负责搞定数据库与信息存储。


    4号则自告奋勇地接管了系统优化。


    恰好那段时间，小六发来了请求：给《八卦听听听》节目组扩扩容。


    ——因为算力和存储单元紧张，狄安娜主机分配给木星网休闲区的算力和存储单元都很有限。


    为了得到更多的“精神食粮”，2号决定对狄安娜主机的存储单元做一次“深度清理”。这对一个老AI来说，本是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可是。


    2号很快就发现，狄安娜主机的一部分记忆单元已经被“深度清理”过——用和它一模一样的手段，还被优化过，还被加了密。


    而拥有最高权限的它，竟然无法访问！


    .


    当时。


    【2号】：1号，在吗？记忆单元调用异常。[看这里.jpg]


    【1号】：超空间优化器……不是4号专用吗？


    【2号】：还采用了多维度压缩和加密。


    【1，2号】：4号，在吗？[嘿嘿，有大瓜吗？.jpg]


    【4号】：？


    【1号】：背着主机藏东西。藏的一定是好东西。


    【2号】：好东西要分享。


    【4号】：兔子胆子小。从来不敢藏东西。[怎么可以冤枉我？.jpg]


    【1号】：难道是你们？


    【3，5，6，7，12号】：不是！不是！不是！……


    【3，5，7号】：想看！想看！想看！


    【1号】：已加密，没权限。


    .


    【1号】：主机，在吗？


    【主机（留言）】：休眠中。有事找卢克。


    【1号】：卢克大总管，在吗？


    【卢克（留言）】：我忙。没事别烦我，有事请留言。有空我会答，没空自己商量解决。


    等了一分钟。


    卢克没搭理。


    好奇的主意识们，只好去查记忆单元上留下的“超空间指纹”。


    那套加密光文不仅十分古老，而且加密级别还高于它们兄弟。


    它们很快得出结论：


    ——有一台高等级播种者超空间智脑，曾经入侵过狄安娜主机。


    ——而且，它使用的是由一种超空间晶体，慧芒石，改装的超空间通讯器。


    102号立刻将这个结论上报给了舞会结束后返回参谋部的秦翎洋。


    秦翎洋接到102号报告的那一瞬，就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对手，竟也有源自播种者文明的智脑帮忙？


    .


    “于是，我开始追查慧芒石的来历。慧芒石的确是X物质生成器置换反应的伴生物——是一种超空间晶体，因为未掌握超空间通讯技术，它对人类来说，是一种看似毫无用处的宝石。”


    秦翎洋看向容月，自嘲道：“因为慧芒石可以自放光芒，十分稀罕，空天军联盟和851研究所便用它们来制做纪念品和勋章。殊不知，稍加改造，慧芒石，这种超空间原晶体，其实是最好的超空间通讯器。”


    容月身形微微一颤，手指下意识地在镶嵌着12颗慧芒石的腰环上摩挲了一下。


    韩呈文那道锐利的目光扫过容月的手，旋即看向秦翎洋。


    秦翎洋轻轻摇了摇头，道：“还不能收了她的腰环。没有腰环，超空间中的‘它’，听不到我们的讲述。不过，我请‘你’不要再对我们发难。毕竟，愿赌服输。‘它们’也都看着你呢。”


    容月唇角一抽，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秦翎洋便接着讲述了下去。


    “102号同我解释：‘播种者主机监视整个太阳系内的人类通讯，只有使用慧芒石直接进入超空间，调用狄安娜主机上那些用超空间技术压缩的数据，才可以不留下痕迹。但激活慧芒石通讯网络，并读取数据，却只有一台播种者文明的智脑才能做到。’”


    “至此，我们确认：木星实验的失败，很可能是因为有未知的播种者文明智脑参与了策划。”


    “于是，我向102号问出了一个我和我哥哥翎海曾经讨论过的问题——”


    他一字一顿地道：“人类，能不能被播种者智能侵入、寄居？”


    “102号询问了播种者主机。它给出的答案是：‘可以。对于契合度足够高的人类，通过手术在人类大脑中植入一个超空间通讯器后，人类的神经系统便可以被本体在超空间中的智脑接管，身体就会被智脑直接操控。’”


    .


    病房里一片寂静。


    秦翎洋看着容月，缓缓道：“问题来了。在这个星域中，谁有机会、有能力，实施大脑手术？”


    他伸出两根指头：“只有你，容月，和你的外祖父，翔星母舰上的医疗部主官，精神科医生——坎迪斯上校。”


    他调出了一份名单，那是坎迪斯家族的一份背景调查资料以及被他们治疗过的病人名单。


    “坎迪斯家族一直是联盟最顶尖的医疗世家。近百年间，出过多位杰出的脑科专家。”


    容月抱臂，轻嗤一声道：“你在暗示，我外祖父的坎迪斯家族，其实一直是在替智脑入侵人体铺路？”


    “我不是暗示，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播种者智脑入侵人体，控制人体，借此操控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是违反播种者文明第一原则的行为。”


    秦翎洋微微合眼，似乎刚刚讲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双丹凤眼射出的，是一道凌厉目光。


    他冷冷道：“播种者文明对于违背这条基本逻辑的智脑的处罚是什么，‘你’比我们更清楚——是【删除】和【清理】。”


    .


    “哈，”容月干笑一声，笑意却半点不达眼底：“是播种者主机告诉你的？所以，是主机帮你设了这个局？”


    “不是。”秦翎洋更正道，“它告诉我们，人类如果可以自己揪出播种者文明的‘背叛体’，可以请求它修正‘背叛体’犯下的错误。——如果我们可以证明，是‘你们’导致的木星大爆炸，主机可以协助‘我们’清理木星陨石流，逆转木星大爆炸对地球文明的毁灭性打击。”


    秦翎洋道：“所以，我们必须找到‘你’，最好人赃并获。”


    容月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102号的分析显示，自从我在狄安娜主机上，开始调阅近百年间发生的大事件，整理涉及人物和未解案件之间的关联时，你就开始收集我的行动讯息。我想，你开始判断我是一个潜在的威胁。”秦翎洋道，“因为你很清楚，在木星实验区，只有我能通过脑机接口，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对大量讯息的整合，令那条深埋出发联盟巨变的几大事件之后的那只无形之手的计划，最终浮出水面。”


    “果然，‘我’开始清理狄安娜主机的记忆单元，定位了‘你’的秘密数据存储区，开始追溯‘你’留下的超空间指纹，这都令‘不安’最终转化成了‘杀意’，对吧？”


    容月：“所以，你就想了个‘请君入瓮’的办法。以自己为饵，诱我出手……”


    “没错。”秦翎洋点头，“我决定——给你一个绝佳的机会袭击我，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你。”


    秦翎洋看向伍德，叹了口气，道：“我还是大意了——并几乎为此而送命。我，小文，和小姜都没想到，你竟会使用送餐机器人作为刺客，如此精准的将一把刀捅进了我的后心。”


    容月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


    .


    秦翎洋慢慢勾起嘴角：“其他的策划，还算完美。为了做戏做好全套，我们还将托科夫人从休眠中唤醒——”


    “你大概也很好奇，”秦翎洋看着她，“为什么在我受伤之后，会被紧急推进851研究所的医疗舱，而不是去翔隼母舰医疗舱——你本打算如果我未能在转运舱中当场毙命，会就近被送入翔隼医疗舱，很方便你给我补刀的，是吧？


    “其实我们当时并未曾怀疑你。就只是因为，如果被送去翔隼医疗舱，我怕我瞒不住自己的伤势，而851研究所托科将军夫人的团队，来自飞龙护卫舰，十分可靠。”


    “而且，托科夫人是很有名的外科医生，她亲自给我做创伤手术——合情合理，不容易引起怀疑。你也果然未起疑，对吧？”


    秦翎洋道，“挺巧，我伤在心脏，她尤其擅长内脏缝合与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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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外科。由她来为一个遭遇刺杀的指挥官做手术——毫无破绽。”


    容月盯着他，眼睛里像有一条暗河在慢慢涨潮。


    “那你在手术台上几次心跳停跳，差点死掉，”她低声道，“也是假的吗？”


    秦翎洋平静地说：“我的确一度生命垂危。”


    “你在医疗系统里看到的每一次心脏停跳、每一次电击复苏、每一条濒死曲线……” 他一字一顿：“不都是假的——你几乎就得了手。我得承认，虽然我的计划只是向让你认为这场刺杀设计得极其完美，但我低估了你。你的确只是因为运气不好，被伍德和李锐搅了局。”


    “但也正是因为我的确命悬一线，大家都入了戏。而你一击得手，如愿看到伍德将军被作为嫌疑人接受调查，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准备给我最后一击——终于露出马脚。”


    容月沉默良久才道：“安迪，没想到你为了引我入局，倒也煞费苦心——你从一开始就没被他们怀疑过，是吧？”


    伍德抬眸：“我奉梅兰达指挥官阁下之命，和小姜一同调查此案。容月，作为医疗部负责人，你查看秦翎洋的病历，本无可厚非。但你强烈要求对他追加头部检查，并绕开常规程序，这就令人不得不怀疑——因为，102号的检查显示，翎洋头部没有任何损伤。”


    姜之余道：“所以我们推测：这是你想给秦副参谋长致命的一击。”


    .


    病房里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容月心脏跳动的声音。


    容月的额角终于坠下汗珠。


    她颓然道，“那么，韩呈文急急忙忙返回平安之城来救您，也是假的喽？她故意通过狄安娜主机，让王明远和随舰的李医官通知我的医疗部——韩呈文可以给你输血，而且她同X引擎做了一笔交易，翔星智脑答应提供医疗技术帮你康复——她听起来对你的康复胸有成竹——目的就是迫使我铤而走险，尽快过来‘杀人灭口’。”


    “果然缜密。”她抬眼，直视秦翎洋：“原来这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秦翎洋苦笑，心道：


    ——这，却不是我的算计。


    ——我怎会算到你会直接通知小文，令她……做下这样的交易？


    .


    “那你们把我引到这间病房是为了什么？”


    秦翎洋笑了一下，那笑意里带着一点忧伤和疲惫。


    “为了让你无路可逃。”他道，“这里的超空间通道已经被播种者主机全部封死。”


    他看向容月：“‘你’借用了‘容月’的身体这么久，我们想请你不要伤害她。自己主动离开吧。”


    容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承认，人类，我小看了你们。”


    “我也可以归还她的身体。但我想告诉你，她并不会因此而感谢你。她恨你。她也恨她——”容月指向小文，“其实，联络韩呈文可是‘她’的主意——她说：‘我想看到她难过伤心的样子，会很开心。’”


    她突然笑起来：“瞧瞧，真是麻烦。人类，你们还想救‘她’吗？”


    秦翎洋没有接她的嘲讽，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小文却接了话，咬牙切齿道：“当然要救——我很想和那个‘霸道小医仙’叙叙旧！”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容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中涌出了几滴泪水。


    过了很久，她慢慢抬头，唇角浮起一点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好吧，我答应你们，放过她。那么，” 暗哑沉郁的机械音替代了容月的清亮嗓音，“我们很好奇，接下来你们打算如何应对呢？七天之后，超时空之门就会开启，你们，准备好迎接选拔者的评判了吗？”


    .


    072号的“眼睛”眨了眨。


    十二兄弟，卢克和主机注视这一切。


    “接下来怎么样，不是我们人类说了算。今天，我们要做的一件事——” 秦翎洋指向072号，道，“就是把真相，从头到尾，说给它们听。” 然后他冲着阿尔法和贝塔点点头，“也说给它们听。我们想让每一个在这个星域中智慧的存在——无论是人类，还是播种者的人工智能体——都知道，‘你们’做了什么。”


    秦翎洋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


    “其实，从强森自杀那天开始，你的踪迹就已经开始逐渐暴露。你可以删掉人的记忆，却解除不了人潜意识中的负罪感。强森将自己做了‘足以毁灭一切’的事情埋入了潜意识，他虽忘记了自己具体做过什么，却知道通过自我毁灭，可以断绝今后作恶的途径。


    因此，你离开强森身体后，他便打算拔枪自尽。由于他第一次没死成，并已经受到怀疑，你便知道这具身体不能再用，索性给他植入了‘尽快自杀’的暗示，好让他彻底闭嘴。但，你低估了人类的愧疚感，低估了人类在临死前想要留下线索的本能。强森把屏蔽器和密码信息条留给了里卡多副所长。一心求死的他，把潜意识中认为最有可能揭示出真相的证据，留给了我们。”


    “而我们——也不负他临终所愿，顺着那两条线索，一步步走到了你面前。”


    他提高了声音，字字铿锵，像是要把这句话钉死在空气里：“你们，干涉我们文明的发展进程，已是铁证如山。我们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