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阳城的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山顶的视野极好，可以看清整个八阳城。


    一只白化猎隼展开如霜的翅羽，盘旋在城池的上空，锐利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


    此刻，有人在这里生火，架起烤炉，血红的肉块在烤盘上滋滋作响。片刻后，蘸着酱汁的刷子在肉块上来回涂抹，酱汁融合进油脂里，发出令人垂诞的香气。


    掌声适时地响起。


    鼓掌的是个很典型的北地青年，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脸上的每一处线条都透着金戈的冷锐。在晋州的初冬里，他外边只穿着窄袖交领长衫，腰带系得随意，却掩不住一身疏狂骨。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臂，猎隼像是得了命令，敛翅极速俯冲，最后张开翅膀，乖顺地落在他的臂膀上。


    青年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块生肉，喂在猎隼的嘴边。


    与此同时，肉也烤好了。


    烤肉的年轻人抬起头，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那张脸赫然就是李旻的下属——子年。


    “王爷，肉好了。”子年挑出一块最肥美的肉，放到青年面前的碗里。


    青年拿过一旁白色的丝帕，擦拭双手后，才慢条斯理地夹起烤肉。


    “不错。”青年惜字如金，语气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倨傲。


    子年并没有这声赞扬而得意，仍是一副谦恭的姿态，“多谢王爷赞誉。不过在天齐的冬天，这里的贵族更喜欢食用鹿肉。城主府里就养了一头鹿，这鹿是好几名猎户从山上打来的，未伤其分毫。等僵尸攻下这座城后，请让属下为您烤一次鹿肉。”


    青年低下头，眯起眼，看见城内的士兵分成好几队，在街巷里流动，将老弱妇孺都集中起来。


    “他们看起来有所准备，是又来了什么人？”


    子年起身，右手放在左胸上，深深鞠躬，“请王爷恕罪，我们在八阳城的暗桩被除得差不多了，如今城里很难及时递出消息。”


    “谁干的？”青年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是几日前来到这里的钦差，据最后一名被杀的暗探传来消息，为首的是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他们向帝京传了信，要求增援。照现在的形势，应该是增援到了。不过王爷无需担心，我们还有一个埋藏得很深的暗探，我已经跟他切断联系，短时间内，钦差很难发现他。”


    青年不再说话，摆摆手，子年直起身子，却没坐下，恭敬地站着。


    青年又吃了一口烤肉，咽下后，接着问道：“对于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有多大的把握？”


    “属下也是第一次将尸毒用到这么多人身上，还请殿下耐心等候，今晚月圆，会有一场盛宴。”


    日光渐斜，城门上的影子拖得越来越长，沐山敛坐在雉堞上，黑发高束，远眺最后一抹余晖。


    海蕴忽地出现在她侧后，看的却是城下的尸山，低声道：“你说他们何时会完全变成僵尸？”


    “月圆时分。”沐山敛淡淡道。


    “这么准？这也能远观出来？”海蕴有些吃惊。


    “不是，只不过那日教一向神神叨叨，对日月十分敬畏，说什么月圆是灵魂觉醒的时候。因此我猜，他们会在月圆彻底沦为僵尸。”


    “尸毒只能用在死人身上吗？”


    沐山敛摇摇头，“我不知道，没听说过拿活人来献祭。不过这种邪术已经让死者不能安息，北地人口本就不多，若是还用在活人身上，那日教在北地会无法立足。”


    海蕴深棕色的眼瞳一转，静静看了沐山敛一会，有些羡慕，“每次问你问题，你或多或少都能说上几句。”


    “我只是书读得有些多。”沐山敛沉默了一瞬，接着说，“我从小能拥有的东西很少，在沐相府，很多东西他们可以尽情地挥霍，但是我连看一眼，都会被人嘲笑。可是一天的日子这么长，我总要找些事情做。藏书阁是没有人的，于我而言，在那里看书是为数不多畅快的事。”


    沐山敛的背影陷入黄昏里，既单薄又孤独，像是悬于高空的凉月。


    海蕴看得有些难过，安慰的手还未伸出，却又听她道：“我从前一直活在高墙里，总觉得自己很可怜，连呼吸都会招来白眼和唾骂，因此憎恨所有人。可当我走出帝京，亲眼看见命似草芥，生如蝼蚁，我的恨意显得轻率且可笑，书上的‘饿殍千里，易子而食’写得太轻了。”


    海蕴摇摇头，“苦难不是拿来比的。”


    “我知道。”沐山敛轻声道，手指拂过雉堞凹凸不平的石面，放在心口，“可我就是觉得很难过。”


    沐山敛在垛口上站起来，踩在高高的石墙上，双手放在嘴边，朝远方大声说：“我就是觉得很难过！”


    更难过的是，哪怕看见这样的炼狱，她仍然决心远离一切。她与世家斗争过，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庞然大物，她最成功的一击是以死亡为代价。


    沐山敛是死过一次的人，于她而言，没有什么会比生命更宝贵。


    在余晖褪去时，她像是要把肺腑的不平全部宣泄出来，可天地又那么空旷，喊得再地动山摇，依旧如蜉蝣般渺小。


    是夜，云雾渐渐散去，露出惨白的圆月，凄冷的光落下一城霜色。


    众人齐齐站在城头，从高处望出去，密密麻麻的尸体如被操纵的木偶，直直站起来，僵硬地往前走，犹如一支气势浩荡的军队，兵临城下。


    细看去，它们都穿着破烂的衣服，裸露出来的皮肤呈青紫色，眼睛没有黑色的瞳孔，只剩下一片翳白。


    “那个那日教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能造出这样的生物。”一人抱起双臂，不住地摩挲手臂上激起的鸡皮疙瘩。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最前面的僵尸已经来到城门前，用僵硬的身体去大力撞击，巨大的震动从城门传至整座城楼。


    “它们的力气怎么能这么大！”又一人惊呼。


    学宫众人尚且能冷静，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侍卫已经按捺不住恐惧，长枪都握不稳，抖着双腿往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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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大的青铜门外传来沉重的撞击声，脚下浑厚的土地也为之战栗。守城的侍卫握紧了手中的枪，似乎想借兵戈上的冷意驱散心中的恐惧。


    “没有想到吧。”一学子冷冷道，“这群被你们赶出去的百姓，会变成这个样子回来复仇。”


    倘若平时，还会有几人大声回嘴，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可如今在僵尸压城的恐惧下，他们悔不当初，只盼这座城门能挡得住。


    他们已经知道门外有什么东西，之所以守在这里，一是亲人都在八阳城，二是那几名从帝京来的年轻人，已经手刃了好几名逃兵，展现出来的实力完全可以杀死所有守卫。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这道厚重的城门可以抵住这群鬼怪，撑到援军到来。想到援军，这群面色灰青的士兵眼中有了几分希冀。


    利箭从城墙上射出，贯穿僵尸的头颅，溅出一串黑色的血。僵尸没有倒下，反而抬起翻白的眼睛，直直看向搭弓之人。


    “这群怪物不能被射死。”林间的脸色极差，“它们都没有眼珠，还能看清人吗？”


    “在里写到，僵尸怕糯米，可粮食本就短缺，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糯米。它们还怕阳光，可能熬到鸡鸣声起，进攻或许会停下来。”沐山敛眉头紧皱，“而且我觉得，它们并不像是书上的僵尸，那日教应该还加了点什么进去。”


    一人提议道：“要不我们抓只僵尸上来研究一下？”


    “不妥。”沐山敛摇头，“方才中箭的僵尸能铺捉到是谁在射箭，它们或许存在神智。若是让它们因此想到可以用人踩人的方式登上城楼，后果不堪设想。”


    “我看这城门也撑不到援军来了，不知其他的门如何？”


    “我们这是主城门，僵尸的人数最多，但是这扇门的做工也是最好，估计他们也不容乐观。”


    无数声嘶哑的吼叫涌入耳中，越来越多的僵尸聚集在城下，黑压压得就像是蚁穴。


    “它们不会把门给压垮吧。”年轻士兵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恐惧。


    一名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年轻人，放松些，这些东西或许没这么恐怖，就算真的很危险。”他朝一直站在最前面的沐山敛努了努嘴，“她会有办法的。”


    “可她看起来那么瘦弱。”


    “你要看她的气势。”老兵悠悠道，“她俯瞰战场的气势，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成，倘若我这几十年不算白活，依我看人的经验，那女孩是个老练的谋臣，这种人，鲜少会让自己陷入死局。”


    沐山敛面无表情地俯视而下，当城下的黑影终于汇聚成汹涌的河时，她比了个手势，几个年纪较大的士兵立刻游动起来，从角楼里拉出好几个大木桶，能听见里边翻涌的水声。


    底下的僵尸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朝沐山敛发出声声嘶吼，逼得不少士兵将耳朵捂上。


    沐山敛毫无惧色地与这些泛白的眼睛对视，一身紫衣在夜风里翻飞。


    “该我们了。”她平静地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