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惊梦
作品:《问冤千千阙》 说不清今日受了什么触动,夜里,魏渊做了一个冗长且杂糅的梦。
意外地,时隔多年,竟然梦见了酥山别墅。
魏渊的……身死之处。
这浅眠中梦极真极真,仿佛那一晚再现。魏渊仿佛飘在半空,冷眼旁观。
那一夜更深露重。别院里侍候的丫鬟婆子都已入睡,连蝉鸣也轻,万籁俱寂。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魏渊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下意识转了转头,不过都是徒劳,事发受刑,那时她现已开不了口,也看不见了。
不过也并不需要,此时此刻会来此处的,唯有一人而已。
她冷冷地盯着门口的贵公子。
“阿渊。”来人轻唤:“你睡了吗?”
知道等不来回应,那人走到榻边,一阵寒气随之袭来,榻上十五岁的魏渊打了个寒颤,把头扭向一边。
宁五郎,宁知善,两个魏渊同时厌憎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江州刺史第五子,曾与魏渊演了一出救风尘,又一出斩马稷。
宁知善在流泪,为她眼神空洞,四肢扭曲,口不能言的惨状,为她即将就死的必然。
真是猫哭耗子!
“我没想到,我把你药哑剜瞎,不能行动,你已经不可能再有威胁,父亲还是不肯放过你。”等了很久,才等到宁知善开口,然而说出来的话,还是这样天真又残忍。
魏渊无端有些想笑,只有死人才没有威胁,宁刺史教会了幼子诸多狠毒手段,却没有教会他谋略防备,也没有教会他斩草除根。
那时,在哄骗宁知善调查魏氏冤案之时,魏渊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早在事情败露时,也已预料到今天,可事到如今,宁知善却还在幻想。
“阿耶说你会害死我,我向他保证这不是你的本意,他也不听不信。我护不住你,我护不住你……”宁知善喃喃,既悲且痛,泪水涟涟。
当年魏氏深陷冤狱,满门尽毁,魏渊没入教坊,始终不曾忘记翻案。
长到十五岁,魏渊成了琵琶大家,名动江淮,起初她意图接近的是宁刺史的长子,可后来,赎走她的却是宁知善。
宁知善不聪明,为魏渊办事,很快就被宁刺史察觉,他保护魏渊的方式,是废了她,再把她像狗一样圈起来,以此来向他的父亲证明安全。
“我爱你,阿渊,如果有来世……”宁知善涕泗横流。
那时魏渊只觉得恶心,用力想把手抽出来,却被攥得更紧。
“公子。”有人敲门:“该动手了。”
一群人进来,宁知善被拖走,听见他拼命挣扎,一片混乱,然而于事无补。
在刀锋刺穿她心脏的那一刻,宁知善终于发出了今夜的第一声嚎哭。
听着倒是凄厉。
-
其后又断断续续梦见十年前,抄家灭门时的惨状。
——永德元年,七月十三,魏氏满门下狱,家业全数抄处。
狱中酷刑熬人,阿兄叫生生折磨至死。
供词,上官要供词,咬死了此案牵涉重大,然可笑的是,魏家上下,连“此案”是何都不知。
酷吏的倒钩鞭一卷就是一片肉,几日下来,阿父身上已无好肉,只是吊着一口气喊“冤”。
阿娘已快哭瞎了眼。
抄家同年秋后,魏家男丁全数处斩,女眷没入罪籍,行刑处斩那日,虽然是深秋,老天却下着暴雨。
好雨不知时节,来为冤魂一哭。
阿耶的血浸透刑台,阿娘本就多病,发勋贵赵家为奴不过三月,便病重至死。
魏渊记得真切,那真是个少见的凛冬,阿娘下世那日,外头飘着鹅毛大雪。
好容易向厨房的葛大娘求来一碗热羹,一个铜盆大的死面饼子,外头雪虐风饕,雪厚处能把人陷进去,她一路跌跌撞撞,赶回柴房。
下人房那边咬死了阿娘患了时疾,小魏渊跪地哭求,也没拦住他们把自个儿娘俩挪出来,柴房没人气儿,点着小炭盆又呛得过头,黑炭发的烟教人直流泪,却也没奈何。
柴房小门关不严,怕雪吹进来,小魏渊咬牙抱了两捆柴薪堵在门上,顾不得胸前让饼子烫起的燎泡,忙扑上草榻:“阿娘,儿拿吃食来了!”
魏陈氏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眼也无力睁,喉头滚动一下快似一下,却肿胀着,连呻吟都吐不出来。
可听见女郎的声音,还是扯出一个笑:
“二娘你……吃。”
呼哧喘气,一句话里含了两声咳嗽,小魏渊止不住落泪,摩地膝行,俯身将调羹喂在阿娘口里:“不……不……阿娘张嘴,啊——”
魏陈氏只把头一摇。
小魏渊泪落连珠子,急得呜咽,口里含含糊糊唤着“阿娘”,拿小手去握魏陈氏干枯嶙峋的手爪。
瞥见魏陈氏张了张口,喉咙滑动,小魏渊连忙把身子压得低低的,耳朵贴在阿娘嘴上:“什么……阿娘你说什么?”
“……冤。”这一个字儿是拿一口气送出来的,可连这口气都快是凉的了。
小魏渊正惶惶,倏地,那干瘦的手一把钳住小魏渊,惶急之下,小魏渊对上魏陈氏的眼睛——
那招子真亮!魏陈氏的眼睛生的好看,可小魏渊不记得,除这一次,阿娘的眼睛何时如此亮过:
“冤……二娘,记住,魏家含冤!!!”
“魏家只你一个了……你发誓,给魏家翻案报仇!”
“快……发誓呀……翻案……报……仇!”
魏陈氏面上浮红,心绪跌宕,死死盯着女郎,连眼珠子都凸出来,小魏渊又忧又怕,气慌得喘不匀,点点头,又慌乱点着头,拿手指天,伸了四根指头,一瞥不对,又慌忙蜷回一根。
她的声音尚且稚嫩,发着颤:“魏二娘对天起誓……儿……终有一日,儿将为魏家翻案报仇!”
魏陈氏终于挤出个满意的笑,头轻轻一摆,倒了一口气,然一口气还没倒完,气息忽地一窒——
小魏渊打了个摆子,忙探手去试,魏陈氏已然断气了。
阿娘手还攥着她,眼和口都不曾阖上。
魏陈氏是笑着去的。
下人命贱,一口薄棺盛了魏陈氏去了,魏渊已流不出眼泪,旁人见了,都摇首叹这女郎无情义。
只魏渊知道,眼泪是掉给疼自己的人看的,家人死了个净,她又哭向谁?
-
魏渊在梦见自己对着阿娘发誓时恍然惊醒,天光已经大亮,漏刻翻转,已经巳时了。
难得的噩梦,梦中血流成河,鲜血淋漓。
梦境逼真,醒来仿佛还能忆起跣足趟过父兄族人的头颅,死不瞑目的头颅时的哀恸——举家遭遇不测,亲人含冤而死,血光之灾,惨不忍睹。
魏氏七十四条人命仿佛一齐伏在她背上,阴言泣语像道道鞭子,染着血——
屋外果真风雨大作,天色蒙蒙亮,魏渊索性起身,没有点灯,趁着星夜之光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捧着茶盏没有坐,就这样倚着桌子小口小口啜着。
魏渊叹了口气,她多么想今日就把当年冤杀魏氏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日日都想。
可是前世……什么也不曾调查出来。
魏渊回想起当年自己那飞蛾扑火、以卵击石一样的追查与复仇。
此事多艰,甚至或许可以说,对魏渊这样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子而言,几乎只有失败,没有成功。
阿耶去前,在牢中一句话也不曾留给家中妻女,只是唉声叹气。
魏渊曾经偷偷听见阿娘泪眼问阿耶,究竟是犯了何事,那时阿耶只叹气,说阿娘只是妇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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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并不明白。
世事无常,昨日辉煌,今日便有可能化为尘土,何况魏氏一族只是清流门户,素有清名美名,乃是因为前朝时曾出过一位阁老,而今式微,家中砥柱,除却身在枢机的一位远房伯父,便是时任江州司马的叔父。
这般凄惶的门庭,贵人一怒,落得个满门倾覆,也是必然。
可是究竟是哪位贵人要魏氏衰落,贵人又为何发怒呢?
阿耶也不知,阿娘问,阿耶只叹气,摆手,垂泪。
只说是,天命如此。
那么,魏渊不明白,若是如此无理,天命又有什么公道可言?
-
后来在教坊司时,选中宁氏下手,不只是因为其父乃是江州刺史,更要紧的是,宁刺史,宁宏,在江州任上,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调任。
魏渊知道,我朝规定,五品以上封疆大吏任期三年,三年一转职,有改有徙;三年一转任,无异初。而若是魏渊所记不错,正是在自己八岁时,父亲携妻带子,前往刺史府恭贺宁刺史上任。
也就是说,宁宏在江州刺史这一位置,已经连任七年有余。
固然有一般例外,可当时江淮谋逆几乎席卷了半个江州,江州望族几乎全数锒铛入狱,而宁宏历经此事,不仅毫发无伤,还能连连就任,若说此中没有内情,魏渊是决不相信的。
然而那时,越是深究,便越觉得怪异。
此事发生时,魏渊还太小,连“江淮谋逆案”这个名字,都是后来查到的东西。
怪就怪在此处,除了案卷名,再无记录,民间官场亦无人议论。
虽然谋逆案亦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按理来说,皇家是决计不允许此事被拿到台面上来议论的——但百姓是什么样子,官员是什么样子,魏渊并不是不曾见过。
有时连律令都堵不住悠悠众口,何况只是这样所谓心照不宣的默契呢?
某次魏渊实在心急,有些冒进,同一位大人提起,那人已经醉的一塌糊涂,可听见这五个字,却突然惊醒,狐疑地盯着魏渊,若不是另一位姐妹解围,伪证是这位大人自己听岔了,魏渊也扮作瑟瑟不明之态,说不定,魏渊当场便要有一场牢狱之灾。
倒像是……倒像是……整个江州的在任官吏都是加害者,在为自己掩饰罪行。
教坊司中亦有其他同案之人,可是境遇心气,甚至不如魏渊。
都是女眷,都是大家闺秀,魏渊尚且有位将女儿当男儿养大的爹爹与祖父,还似没头苍蝇似的焦头烂额,其他女孩儿,就更是薄命红颜,自保已经十分不易了。
其实从来都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反倒是当真死了,成了一缕游魂之后,魏渊曾经发自内心欣喜了许久。
毕竟生前听什么判官阎王的传说,只当是话本子里的奇谈,当不得真。
可是后来一再被拒绝,希望一再落空,这点欣喜也就不剩什么了。
到最后,碧落黄泉,皆是一般。
万幸万幸,受了两年雷劫之后,还能看到峰回路转。
一杯冷茶喝完,枯坐片刻,在现在叫人与回床上躺着之间犹豫片刻,魏渊还是缩回了被子里。
不是懒惰,无他,明公主这具身子先天不足又受损太过,一夜惊梦之后,还是太过疲累了。
再无梦,这一觉睡到了日上,睁眼时已经是风和日丽,春雨就是如此,总是用白日的平静掩饰夜里的风波。
静坐半晌,魏渊摇铃唤人。
自魏渊附身而来,因装作哑疾,便在床榻旁吊了一只金铃。
摇铃铃响,可今天推门的却不是满月,而是弦月。
依着魏渊这些日子的揣摩,但凡弦月如此急迫,必有坏事发生。
果然,弦月一张口便是:“殿下,今晨周将军来禀,那两名刺客……暴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