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山抓住那双纤细的手，上面的腕骨牢牢硌着人，他的手腕上留下过一道道深深的疤痕，那是反复煎熬，尝试自残留下的痕迹，她闭上眼去感觉对方的脉搏。


    再次睁眼时咬紧牙关，瞳色很深。


    这人早就死了。


    他被献祭出去做成人牲，留在这里不知多久，执念太深形魂未散。


    凌山顿时感觉后背发凉，直到毛骨悚然的地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像他这样的人多吗。


    她尝试安慰自己并不算多，宗门说过已经得到控制。


    可是凌山转头望去所触之地，满地尸骨，那这些曾经死去的人又有多少？


    他曾是她的同类。


    凌山松开自己的手，强忍住眼里的泪水，闭上眼深呼吸，压抑着脖颈的青筋。


    那人方才叫喊的动静并不算小，尤其是落在听力很好的修士耳中，一时间离她这一层近的人纷纷赶过来，望向她身边的白蛛。


    有人心理承受能力不强，看见这一幕扶墙吐出来，抽过头让自己不要再想。


    凌山找到安神符贴在白蛛身上，眼尖找到人群中她信得过的人，将他交给对方，拔腿继续赶路。


    纪香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看见她离开，急忙跟上她，拉住凌山的手，喘着气问道：“你还好吗？”


    粉衫姑娘快步赶到她身旁，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心，想到方才那一幕心里还有点发颤。


    妖族不能进洞是有原因的，许多妖拼尽一生都想幻化成人，乃至有了足够的修为，第一件事情就是幻化成人身。


    但是妖不是人，两者本质上有着足够的差别，妖的本质依旧保留兽的习性。


    倘若是妖看见那一幕，他们可能会跟着崩溃，但她是人，人会克制控制，人会共情恐惧。


    凌山摇头，缓下脚步等她，安慰道：“我没事。”


    纪香见她真的没有害怕的意思，将心放回肚子里，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反过来答道：“我也没事，还好师姐和我在同一层。”


    两人并排走着，她有很多想说的话，凌山不是冷淡的性子，边收魂边作答。


    收魂的过程十分流畅，信手拈来仿佛她本来就是鬼市的人，没再遇到方才那样的情况。纪香的话比她还要密，像喋喋不休的蜜蜂围着她。


    凌山听着她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珍宝阁的新品，万虚宗宗下好逛的集市，怎么练也练不会的剑式……


    凌山边听边答，她搬出的好玩事比对方还多，某某长老的八卦，任事堂省事又高灵石的任务，万虚宗灵气最密集的地方——


    凌山说着说着有些出神，曾几何时她是问的那方。她来到修真界多久？凌山不再去想，她还有一定要走完的前路。


    提及万虚宗她想到师尊，她还要活着去见他最后一面，她想活着，她想见面，她有太多没有完成的事。


    两人三言两语便承诺好以后同去万虚宗山下吃堂食，若是时间来得及还可以邀上念仪。


    纪香说着迟疑话头，几乎是带着托付看她一眼：“师姐你到底是选宴师兄还是齐师兄啊？”


    她前几日可是有在刻意留意，却没有看见任何苗头，纪香正是向往着情爱的年纪，男女之间可不就是那回事吗。


    纪香问完细细回忆从前看过的话本，按照话本的发展，凌山大概率会选择齐从唯，不过说实话，她更倾向于宴师兄，毕竟都是万虚宗人。


    宴师兄虽然为人不怎么样，但是模样修为定是不错。纪香想着，但是宴师兄好像并无背景，这样比起来还是那姓齐的更胜一筹。


    当然还是凌山的答案更为重要，她好奇地望过去。


    凌山干咳一声，不自觉挠头，想要打马虎眼混过去，偏偏纪香不比常人，对她搬出这套根本没有用。


    凌山心沉了沉，苍天大老爷，她真没什么想法。


    她思考一番，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凑到对方耳边，小声给出自己的答复。


    纪香听完红着脸将她推开，捂住自己的眼睛透过缝隙看着她，只因她方才说的是。


    “我全都要。”


    纪香透过指尖缝隙，借着火云符的光去看她，天气本就炎热，火云符是将周围照得清楚，却除不去热意。


    她想起消失的月亮，有些哀叹着将手垂下。


    “我总感觉有哪里不对，月亮真的消失了吗？为什么我们进到亡魂洞里却没有出现一点意外。”


    月圆能够保证进入亡魂洞的人的基本安全，本以为月亮消失是件坏事，照现在看来好像没有变化。


    凌山牵起嘴角，目光柔柔的：“因为你很幸运，我们都很幸运。”


    纪香罕见地摇头，不安地抓住她的手，仿佛凌山下一秒就会消失。


    她像张苦瓜，让凌山忍不住侧目。


    “师姐，我没有天赋也算不上努力，如今的修真界算不上安全，我没有家世傍身，像我这样的人能够活下来，靠的就是那点直觉。”


    “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这次月亮消失她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凌山偏回头没再看她。


    主打你不问我不说，你一问我惊讶。


    她确实知道点什么。


    或者说如今这一出就是她一手造成。


    月亮并没有消失，她发觉当晚月圆就会出现，用了点手段让月亮看起来像是消失。


    为的就是让天道察觉到异样，将天道引出来。


    凌山偏偏咽不下那口气，她不会忘记那晚警告的雷声，几乎是爬到她头上作威，甚至劈焦她最喜欢的那几棵树。


    天道这是打到她老家来了。


    凌山用剑挑开头顶的珠丝网，锋利的剑尖出手，两人周围很快变得明亮些，她收起佩剑，一只手落在耳侧。


    “你方才说什么，蜘蛛网太厚我没听清。”凌山双手背在身后朝前走去。


    纪香愣了愣没看懂，站在原地想了想，学着她方才的动作小跑到凌山身前，又像个熊孩子般跑远。


    凌山笑够了才继续摆弄法器，眼下只剩下她一人，亡魂也收得差不多，刚好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去拿碎片。


    她脚踩木剑很快就飞到前方的洞窟，凌山动作流利地将不远处的虫子除掉，里面灰尘很多，她捂住鼻子进去。


    脚步刚迈出一步，她皱眉朝身侧看去。


    火花无声出现在她的身旁，在她视线落过来的一刻又消失，变成薄薄的信纸，仿佛被风一吹就能跑远。


    但这里没有风，信张静静停在空中，凌山很快接过。


    信纸落款——师弟贺知。


    她摸不着头脑，纸上只写下一个字——逃。


    什么逃？


    凌山望着漆黑前路，里面偶尔传来蜘蛛落在地面的哒哒声，是叫她现在逃离这里的意思吗。


    凌山闭上眼重新感受，问心碎片就在里面没错，她在这件事上很轴，手上的东西很快被她用术法毁去。


    她全然当作没看见，真有什么她会杀会跑。


    没走多远，火光再次将她照亮，凌山照样接下信纸。


    展开一角，上面依旧只有一个字，逃。


    往下走去，每落下数十步都会有一张崭新的信纸出现在她身旁，单调地反复念叨着一个字，逃。


    凌山记不清第几次毁掉纸条，一路走来原本漆黑的洞穴被那人留下的火光照得刺眼，全然将人围在光中，再捉不到黑。


    凌山闭上眼重新去感受，这次问心碎片离她格外相近，仅一墙之隔。


    那张熟悉的纸再次出现，不过这次直接将她往后击退几步，凌山被拦向后，鞋跟在泥地上留有不浅划痕。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计算距离，藤蔓瞬间冲出掌心，击破厚重墙面，发出不小的声音，里面居然什么都没有。


    她的判断失误了？


    她迅速将藤蔓收起来，冷声道：“出来。”


    她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一道白色的影子，没有动作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尽管只是如此，在他出现的瞬间周围的石头都逐渐出现裂缝。


    凌山转过身去，哪怕早就在心里有所猜想但是看见对方的一瞬间还是难掩心思。


    天道的一抹幻象切切实实站在她面前。


    这次不是出现在她的梦境，不是出现在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化作一抹分身站在她身前。


    两人上次见面闹得不太愉快。


    凌山想到上次面色不太好看，她只是想着将他骗过来试一试，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对方终于开口，声音苍如，让凌山想起枯树上布满纹路的树皮。


    “你倒是好本事。”


    听起来有几分赞赏的意味，如同不是他在同一瞬间击向她。


    白光的速度已经不足以用修为阶段来衡量，凌山心里吃惊，连忙朝旁边躲去。


    偏偏出手的人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对方的话音接着响起：“我光是化成一道分身就能轻易将你碾压，下次想要对我出手还得提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他像是在警告老熟人：“凌山，你太自我了，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身上的威压太强，引得凌山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想想冲上去，却被看不见的力量死死定在原地。


    纵使心中千万般想法也变不成实体，她只能死死盯着那抹浅淡的白色光芒。


    她像是没听见对方的贬低，眯起眼眸，干脆将这罪名认下来：“灵山的事是你做的吧，毁了这里对你有什么好处？这就是天道的作为，若是如此这天道还不如我来当。”


    对方听见后反倒笑了：“这世间本就皆为空，你口气不小，但若是由你来坐到我的位置，你未必做得有我好。”


    也就是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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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山清晰地意识到“天道”这字的含义。她由天地孕育而生，若无意外，本会循常往复做山神，纵使被万般规矩束缚，也会有一丝自己的意识。


    只要有灵魂，就会呐喊。


    天道同由天地滋养，却仅在这点和她相通。


    凌山是人，一个有经历和感情的完整的人。天道却是残缺的没有过往经历的人，他模仿人固定的行为，却不究其根源。


    她发觉这一点后敏锐地察觉到一点，对方在嫉妒她，微小，恍若无存的妒意像空气一样将她包裹，发酵。


    他在嫉妒她的自由。


    凌山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发现对方身后浮动的光亮，方才消失的问心碎片突然在天道身后！


    对方显然毫无察觉。


    凌山喉口动了动，强忍着让自己脸上没有出现异样，看来他的这抹分身并非无所不能。


    她还记得上次对方想和她争抢。


    凌山想得正深，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带着藏不住的高兴，像是有了依靠。


    “小师叔！你终于来了。”


    接下来就是一些关于亡魂与人牲的交谈，凌山听见熟人的声音，极器宗姜祯。


    凌山脑子转了转，先别说她暂时动不了哪怕能动脚刚一跨，只要天道注意到一点风吹草动也会比她先拿到手。


    她耗尽全身力气去抵抗那无形的力量，终于做到动手指。


    同一瞬间她手指一挥，所在的洞窟口发生爆炸。


    这还是她从狐十九那里偷学到的。


    果不其然，下面的人果真察觉到这层的动静，纪香望向爆炸处，叫道不好，全然不顾往前冲，“凌师姐还在那里！”


    天道注意到那边的动静，晃了下神，他不能让其他人见到这幅实体。也就是趁他出神的眨眼工夫，凌山已经将泥块人幻化出来，将碎片移到自己手里。


    那抹浅淡的白影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这次没来得及出手，碎片就已经与原本的半截剑身融在一起。


    凌山没有停歇，趁他慌神的间隙成功脱身。


    外面传来青年飞到这里的动静，天道无比愤怒，留下最后一道术法竟然就这么消失在原地。


    术法落下的瞬间，整个亡魂洞或者说是整座灵山都在颤抖，无疑是加速灵山的衰败。


    凌山暗道不妙。


    数人纷纷赶到，亡魂洞里的亡魂刚刚收完，刚没来得及出去就遇到这个情况。


    有人想逃，脚步一动却发现根本就不用他们逃，亡魂洞迅速褪去数层外壳，天光大亮。


    他揉了揉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看错，整座山的一花一木，一草一树在一点点失去颜色，像在经历一个褪皮的过程，一点点走向衰败——


    不可避免走向死亡。


    紫狐看见眼前的一切，不明白为什么这天来得这么快。


    山川变为平地，河流开始干枯，原本丰富的灵气也像被抽空般开始消失，一点点没了生机。


    她想象从前那样去修补，指尖一动光凭她的力量根本做不到，令她更绝望的是她缓缓意识到，以灵山现在衰败的速度哪怕她能做什么也跟不上。


    纪香喘着气，混乱中还在寻找凌山，头顶直冒汗，被人踩了几大脚，终于在混乱中看见对方。


    凌山正微俯着身，似乎在打量地面的情况，在心里将天道骂了几百遍，老鼠逃走还要留颗老鼠屎。


    她没有留给自己考虑的时间或者说没有留给自己后悔的时间。


    坦诚而言她不一定能做好，心中反复回想着神使的那句话，潜能是逼发出的。


    掌心触碰上地面的一刹那，她如愿闭上眼，周围发出淡青色的光芒。


    疗愈神术附在藤蔓上深深扎进土壤。


    她仿佛也变成藤蔓，数不清的根系灌进泥地，牵连着整座灵山山脉，由她所控。


    藤蔓根系化为枝芽，附在枯萎的树干，树干一点点恢复，接连开出耀眼的繁花。越过干涸的溪流，飞过消散的云霞光影，野草，妖兽。


    仿佛她由灵山所育般，灵山在这刻同样由她所生。


    在场的人都惊讶地看着眼前一幕，紫狐跪下，嘴里念叨着旁人听不懂的妖语。出口的瞬间，所有妖像接收到指令跟着跪下低念祈语。


    凌山这次听懂了，他们说的是：


    “恭迎山神——”


    她完成一切后终于脱力。


    姜祯离她最近，他虽目不能视却能靠神识辨色，她出手的瞬间，世间由褪去的黑白一点点添上色彩，就好像他看得见。


    他还未来得及表示却发觉凌山脚下多了异样。


    魔域的封印已经关闭许久，为何会在这里开启。


    凌山来不及躲开，掉进魔域时被熟悉被陌生的气息抱住，两人一同跌落进地下的深渊。


    深渊合拢后消失，仿佛什么都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