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昭昭不知道自己那天是如何强撑着体面从仙导办公室走出来的，也快遗忘了那种难以抑制的酸涩从鼻腔直冲天灵盖的滋味。


    她反复克制住自己想哭的冲动，跟自己说了一万遍“你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魔女，为了篇论文哭，也太丢人了”，最终还是将泪水生生憋回了眼框中。


    改好署名的论文很快提交给了《成仙之路》期刊，心情大好的仙导对路昭昭更多了几分和颜悦色，还主动提出等到论文中刊，多给她发500灵币作为补贴。


    “好的，谢谢老师。”


    路昭昭心如死水地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眼前亦师亦父几十年的男人陌生了起来。


    强迫自己忘记痛苦，是她唯一对抗无法反抗的不公的方式。


    身边亲近的好友突然发现，面对这种修道弟子之间无法明说，但是私下都苦其久矣的潜规则，路昭昭居然表现得风轻云淡：她从论文发出的那天便闭口不再提此事，又一心扑进了研制美食、隔三岔五去人间伸张一下正义、和其他门派的好朋友聚聚会说说话的日子。


    好像她真的不在乎这点成果，也不care这样不公平的事实。


    “她是不是傻啊，要那点钱有什么用，论文当然要捏在自己手里啊。”


    “谁说不是呢......不过她也真够惨的。”


    “幸好我们仙导快退休了，也不要弟子的成果了。”


    “快走吧，别让她听到。”


    路昭昭手持长柄勺子，一刻也不停地在锅里搅拌着红色浓稠的汤，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面对着窗外走过川派弟子们的谈论，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些议论激不起她沉水中的一丝波澜。


    而来找她吃饭聊八卦的白十三娘倒是显得比她还愤怒，冲到窗边便对着外面叫喊起来：“在背后议论同学算什么好汉！”


    方才还在叽叽喳喳的两个男生自然知道这话在点谁，头也没回的加快了脚步，一溜烟便消失在研究室的转角。


    好在很快，她便忙的顾不上自己这点事情了——南沙在人间燕国失踪的事情分散了她全部注意力，出于对好朋友的两肋插刀，一向在美食道循规蹈矩的路昭昭破天荒地跟学院请了三天病假，便义无反顾地冲去了魔界。


    遗忘痛苦的方法中，时间是最有效的一味。


    经历了月余的生死冒险，路昭昭反而又燃起了斗志：老娘连死都不怕，何况在研究室搞点学术？什么论文，什么顶刊，回去三天再写一篇！


    兴高采烈拜别众人回了美食道，走时锅里熬制的汤底甚至都还没有凉透。


    路昭昭看着红汤中半凝固的食材，有些哭笑不得。


    /


    三个月的交换生生活，路昭昭过的倒是比任何时候都畅快。


    真正深入到怀墨门，才发现两个门派从来的不对付确实是处于内心的偏见：在他们眼里文绉绉、只会舞文弄墨，每天食草饮露的臭屁精们，其实私下也会开接地气的玩笑，也会在晚餐后躲在宿舍吃山下带的小零食，也会在路昭昭讲那些人间志怪故事的时候聚精会神地听。


    而怀墨门的弟子们，也对这个美食道的天才少女有所耳闻。


    路昭昭的室友是个主修行书的小女孩儿，有着微胖的身材和一张可爱的嘟嘟脸。第一次见面时路昭昭便觉得这姑娘和自己很像，不禁也多了几分亲切。


    而对方虽然说话有些掉书袋，却实在也是心直口快的性格。


    “君之安好，未知君为路昭昭否？吾固闻君之名，今闻君新著发于顶刊，君之贤能，于此可见，实令吾钦敬有加。”


    虽然听的半懂不懂，路昭昭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顶刊”这个关键词，友好的脸色瞬间换上了几分无语。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懂的。


    但后来那姑娘又跟她讲了许多“汝其欲反抗焉”“此乃学术不端之事”的话，路昭昭也渐渐明白对方没有坏心思，反倒是真的被她开解了几分。


    每天上课、体会怀墨门修炼精髓的日子过得飞快，路昭昭居然也体会到了几分蕴藏在书画中的精妙，心境也平复了不少。


    仔细想来，当日是仙导救了自己，带自己走上正途；否则自己如今还不知是哪里的一缕孤魂野鬼。这样想来，如今就算是自己在还这份恩情吧。


    再说了，虽然论文不是一作，现在用不上，好歹是个学生一作。等未来自己出去，也可以说“”


    交换生结业那天，怀墨门举办了一场规模不小的送别仪式；以这群文人清高自持的自我修养，能拿出钱办这么一场已经是掏了家底。


    实在是一生体面的文人啊。


    路昭昭作为优秀学员，也收到了一份怀墨门掌门亲自颁发的奖品；打开那木制的黑色锦盒，里面是一支毛笔：仅看那色泽沉郁，木纹若隐若现的笔杆，和纤细坚韧，色泽如墨的毫毛，便知是上好的物件。


    仙导平日最爱收集这些文雅物件。


    这样的念头第一时间便冒了出来，路昭昭小心地收好木盒，想着带回去送给仙导，也向他证明一番自己如今已经能独立做好事情。


    /


    回到鸡腿山的第一时间，路昭昭便兴冲冲到了仙导办公室。


    平日来过无数次的办公室不同于往常，门虚掩着，隐约能看到仙导在和一个女孩儿说话。


    那女孩儿背对门口站着，长长的黑发莹润而有光泽，看上去十分眼生，不像是哪个同门；看她手中还捏着张纸，大概是别的仙导的学生，奉老师之命来谈什么事情的。


    路昭昭敲门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推开门探进脑袋。


    从前在看到她可爱的笑靥时，仙导往往也会笑着招手：“昭昭来啦？进来吧。”


    但今天的仙导十分反常，竟在看到她的一刻流露出一丝不自然；他的眼神慌乱地在两个女孩儿间犹疑了一下，这才放缓语气说道：“你回来了？”


    “嗯。”路昭昭一边应声一边走了进去，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个高挑的女生脸上。


    对方的视线闪避着，仅在最开始与路昭昭对视了一刹那，随即便不着痕迹地移开，看向了办公室门边；而在路昭昭的眼神注视着她手中的纸时，她更是将那张写满了字的纸胡乱叠了叠塞进了袖中。


    “柔嘉，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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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仙导先开口对女孩儿说道。


    女孩儿应了一声，像得到了什么赦免，飞快地便逃出了办公室。


    身后的门被重重拍上，发出一声闷响。


    路昭昭不知道这是哪一出，心中虽然纳闷，还是掏出了自己带回的毛笔：“老师，这是我优秀学员的奖品，想着您喜欢就带回来了。”


    “哦哦，好，谢谢啊。”仙导接过木盒打开看了一眼，但很明显心思并不在此，又很快将它合上放在手边的办公桌上，“昭昭，跟你说个事情。”


    “首先恭喜你，今天《成仙之路》的编辑联系了我，说你的论文水平很高，他们准备录用。”


    路昭昭的心猛然沉了一下，意味不明的心绪充斥了整个胸腔。


    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低低应了一声：“嗯，那就好。”


    仙导拿起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刚才那是我女儿，半个月前刚刚突破化境，进入修道期了。现在拜在川派王强老师门下。”


    “恭喜。”原来那就是仙导的宝贝闺女。路昭昭说着恭喜的话，心中莫名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果然，仙导接下来的话，让路昭昭再也没办法淡定。


    “柔嘉的天赋不算高，如果正常修炼，恐怕很难达到修道期毕业的要求。如果有篇顶刊的论文，到时候......”


    “什么意思？”路昭昭猛地抬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愤怒和激动让她的下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我跟编辑说了，文章还有些小问题需要修改，之后再给他们发过去。”


    “之后改稿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让柔嘉负责就可以。她在论文过程中做出了贡献，纠正了逻辑错误，自然是一作。你的名字就排第三位吧。”


    看路昭昭态度强硬，仙导也一改方才柔和的态度，毫不相让地直视着她。


    一高一低，一强一弱。


    沉默的对峙没有持续太久，路昭昭从气势上便输了半截。


    “我不同意。”路昭昭的声音已经在发抖，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哭腔，但还是在为自己争取，“这项东西从一开始就是我一手做的，核心和步骤只有我清楚，她做不成的。”


    男人冷笑了一声，随手拿起那方黑色的小盒子，在手中把玩着。


    “你的原始手稿我已经从研究室拿回来给她了。步骤写的很清楚，怎么写我也跟她说了一遍。”


    “如果你不服从安排，我这里也留不了你了。我带不了不听话的学生，你要是不服就找学院，再不服就告到修仙协会那里去。反正我指导你这么多年大家有目共睹，大不了我就是被人议论几句，但是你后续在美食道别想呆下去。”


    “怎么决定你自己想想吧。”


    “辛苦修道这么多年，要么你就继续去做鬼修。你自己看着办吧！”


    随着他最后一句威胁的话，手中的木盒也被猛然摔到了办公室的一角。


    路昭昭看着支离破碎的木块，和那支滚落在地上孤零零的毛笔，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摔得如此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