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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荒域之主》 第21章
茉莉从塔内走出,转达岑青所言。
鉴于上一次的经历,此行仍未能见到塔中的王子,弗兰心中早有准备,并未感到如何吃惊,也无丝毫不满。
“陛下的礼物。”
他托起随身携带的水晶盒,郑重交给茉莉。
盒身四四方方,晶莹剔透。
盒盖雕刻两只巨鸮,一左一右拱卫宝石树。
树冠分出大量枝杈,纹路细腻,惟妙惟肖。枝头镶嵌细碎的晶石,代替树叶存在,散溢出点点银辉。
不提盒中的礼物,它本身就是一件稀世珍宝。
水晶盒通体透明,内层却笼罩一层薄雾,源于巫灵王的力量。不开启盒盖,很难猜出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茉莉接过水晶盒,递出装有信件的木盒。
盒子很眼熟,金灿灿的颜色,纹路也似曾相识。
不出意外,这又是一只信匣。
弗兰手捧木盒,抬头望向高处。
目光所及,不确定岑青所在的房间,无法捕捉到他的确切位置。
他对岑青愈发好奇,进而萌生某种猜测,这位血族王子要么热爱文字和诗歌,要么就是聪明绝顶。在无法改变自身处境的情况下,他以巧妙的手段取悦陛下,先一步铺垫前路,为自己的未来打造根基。
聪明、神秘、漂亮,不拘泥于教条,行为目的明确,相当适合陛下。
这场关于两个王国的盟约,或许会有更多惊喜。
弗兰这样想着。
交换过礼物,弗兰无意久留,飞身登上巨鸮,站定在宽阔的鸟背上。
巨鸮展开双翼,唳鸣一声腾空而起。
在弗兰的刻意引导下,巨鸮绕着黑塔盘旋一周,随即飞跃宏伟的城池,越过高高耸立的城墙,利刃一般划开乌云振翅远去。
巨鸮飞行速度惊人,转眼间消失踪影。
彼时,消息刚刚传入金岩堡。
得知巫灵现身黑塔前,戈罗德吃惊不小。他匆忙暂停宴会,从王宫中派遣使者。
马车驶离王宫,车上人连番催促。车夫用力挥动缰绳,车轮飞速擦过地面,沿途几乎飙出火星。
车辆抵达目的地,不想却扑了个空,黑塔前遍寻不见巫灵和他的巨鸮。
拉斯金子爵走出车厢,怀疑的目光四下逡巡。
他看向塔前的女仆,又扫两眼忙进忙出的地精,神态高傲,纡尊降贵般开口:“巫灵因何而来,现在在哪里?”
拉斯金是一名新贵族。
他的家族依附外交大臣扎克斯,在左娜成为王后时鸡犬升天,依靠谄媚和奉承获得子爵爵位。其本人在宫廷中任职,专为国王传递消息,偶尔也负责刺探贵族情报。
其所处的阵营天然与岑青对立,从最初就决定了双方是敌非友。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询问。”茉莉瞥他一眼,轻飘飘吐出一句话,没有再多给半个眼神。
无视拉斯金骤变的神情,荆棘女仆带着礼物转过身,背影消失在黑塔门后。
地精同样不打算理他。
绿色的身影频繁出入黑塔塔门,严格对照清单,将物资分门别类搬运上马车。
多条队伍川流不息,地精们肩扛手提,忙得不可开交。过程中没有任何混乱,速度始终如一,像是放大版的蚁群。
几名黑骑士策马走来。
从方向上看,他们来自马厩。
骑士们在台阶前下马,从口袋里取出糖块,熟练地喂给自己的战马。
这是佩诺尔特传授的经验,对脾气暴烈的平原战马极其有效。
在甜美的糖块面前,最高傲的战马也会低下头,任由黑骑士给自己佩戴马具,梳理鬃毛。顶多在不舒服时晃动脖颈,踏着前蹄打几个响鼻。
众人兀自忙碌,各行其是。子爵阁下被当场无视,忽略彻底。
见识到自己的处境,拉斯金羞愤交加,还算英俊的面孔变得扭曲。
“我是陛下的使者,你们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他上前半步,探手抓想尚未离开的女仆,语气凶恶,“难道是第一王子命令你们这样做,让你们蔑视国王的权威?!”
他抓住的是卷丹。
女仆中最精通草药的那一位。
啪嗒。
卷丹手中的袋子落地,袋口敞开,精心炮制的草药散落遍地。
这是她耗费数个夜晚,从数百种药材中精心挑选,专门为王子殿下准备的制药材料!
盯着地上的狼藉,卷丹的瞳孔倏然变色。
没有任何预兆,她脚下腾起黑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转身,上本身近乎九十度扭转,单手抓向拉斯金的脖子。
她的指甲变得尖锐,暗红从尖端向内蔓延。
这是荆棘的毒。
一旦被划伤皮肤,毒素进入血液,伤口会不停溃烂,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
察觉到危险,拉斯金迅速向后撤退,利落拔出佩剑,意图斩断卷丹的右手。
剑身刚刚出鞘,身后突有劲风袭来,一抹冰凉抵在他的脖颈右侧,困住他的动作。
紧接着,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惊出他一身冷汗:“子爵阁下,如果你想保留漂亮的脑袋,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剑刃锋利,气息森冷,压力如有实质。
拉斯金很想逞一回英雄,理智却将他拉回现实,警告他不要意气用事、
他维持左手把住剑鞘,右手向外拔剑的姿势,斜眼看向身后,视线捕捉到一张俊朗的面孔,黑骑士队长米诺。
此刻,米诺的佩剑就抵在他的脖子上,不需要多用力,只需稍稍下压,就能划开他的喉咙。
“我是陛下的使者,肩负使命而来,你不该如此无礼。”拉斯金强调自己的身份,故作强势,实则色厉内荏。
米诺嗤笑一声,嘲笑对方的天真。
他故意拉长声音,以一种磨损人意志的强调说道:“我是王子殿下的骑士,只效忠我的主人。黑骑士的行事作风,我想你应该有所耳闻。”
“所以,这一切是王子的命令?”拉斯金绷紧声音问道。
“收起你肮脏的心思,别妄图设置语言陷阱,也别想构陷王子殿下。否则,结果不是你能承受的。”米诺进一步欺近拉斯金,声音冷冽丝滑,恍如毒蛇吐信,“我不仅会杀了你,还会灭亡你的家族,让你们在痛苦中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以黑骑士之名发誓,我绝不食言。”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拉斯金心头狂跳,不禁怒火中烧。
愤怒冲破理智,他忍无可忍,正想不顾一切反击,茉莉突然去而复返。
她提着裙摆走下台阶,拦住还想动手的卷丹,同时向米诺示意,杀了拉斯金对王子殿下没有任何好处。
“使团即将出发。”她说道。
这个时候没必要横生枝节,最好能维持表面和平。
黑塔如此,相必王宫也是一样。
“拉斯金子爵。”茉莉朝对方颔首,态度实属一般,但也不能吹毛求疵,断言她对贵族缺乏尊重。
颈侧的剑移开,压迫感随之消失。
拉斯金控制住摸向脖子的冲动,抬头看向对面的女仆,态度尽量克制:“陛下派我来不是挑衅,专为了解巫灵造访的意图。”
茉莉眼底闪过惊讶,终于认真审视对方。
想起岑青的吩咐,她没有隐瞒:“他奉雪域之主的命令,向王子殿下赠送礼物。”
拉斯金愣在当场。
礼物?
雪域之主?
送给第一王子?
“你所言属实?”他太过于震惊,下意识问道。
“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必要说谎。”茉莉抬起下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谎言很容易被拆穿,尤其是关于雪域之主,难道不是吗?”
拉斯金并不愚蠢。
他清楚这件礼物的分量,更清楚事情一旦传开,会给王城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无法继续停留,必须尽快返回王宫向国王陛下报告整件事。
“请等一下,子爵阁下。”见拉斯金要走,茉莉开口叫住他,“殿下希望您能向国王陛下转达两件事。”
“什么事?”拉斯金顿住脚步。
“陛下之前做出承诺,理应尽快兑现。千湖领的任命书,一份更正后的地图,加盖国王陛下的印章。之前送来的那份存在错误,和文献上有极大出入。”茉莉毫不客气,揭穿戈罗德背地里的阴暗心思,“另外,陛下承诺给王子殿下的奴仆,最好在出发前凑齐。”
岑青的要求很合理,拉斯金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胡乱地点了点头,随即脚跟一转登上来时的马车,加速返回王宫。
目送他离开,茉莉正要进入塔门,忽然被黑骑士叫住。
“什么事?”她停在原地,以高出两级台阶的距离,平视对面的黑骑士。
“雪域之主给王子殿下送了什么?”米诺代表众人开口,表情和声音都充满了好奇,与几分钟前的杀气腾腾截然不同。
“一枚戒指。”茉莉没有隐瞒。
“戒指?”黑骑士们发出惊呼。
“上面刻有巫灵图腾。”茉莉又抛下一记惊雷,炸得黑骑士们头晕眼花。
镌刻种族图腾的戒指,巫灵王特地派人送来,任谁都能猜出这份礼物的象征意义。
在黑骑士的惊呼声中,荆棘女仆施施然转身,背影消失在黑塔门后。
这次没有人再叫住她。
米诺几人目送她离开,转而面面相觑,迅速交换意见。
“巫灵王,赫赫有名的铁血暴君,真是想不到。”
“难道是我们被流放得太久?”
“进入雪域,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希望如此。”
“或许我们之前都想错了。”里贝拉靠在马背上,嘴里咬着一截甘草,是从卷丹手中讨来。
“想错了?”其余黑骑士看向她,眼神透出不解。
里贝拉拽出甘草,用指腹捏着转动,笑容颇有深意:“殿下的这次婚姻,很可能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黑塔中,茉莉回到岑青所在的房间。
推开房门,刚好撞见岑青离开窗台,走回靠近壁炉的椅子旁。
精美的水晶盒敞开在桌上,盒内空空如也。里面的戒指被岑青拿在手里,正对光细照。
指环呈亮银色,戒面雕刻巧妙,展翅的巨鸮依附在指环外侧,两只眼睛的部位镶嵌宝石,凝聚暗夜一般的色泽。
岑青很喜欢这份礼物。
无论材料、工艺、还是象征的意义。
最重要的是,它将带来的影响。
“主人。”茉莉走到近前,展开放在一旁的外套,仔细披在岑青身上,“您应该注意保暖。”
“无妨。”岑青嘴里这样说,但没有拒绝女仆的好意。
他坐回到椅子上,长大一圈的雪豹绕过他的脚下,在他腿边趴了下来。不同于之前的桀骜不驯,它变得很是乖巧。
非是个性改变,单纯为食物折腰。
岑青没有收起戒指,直接戴到自己的手上。
尝试过小指,发现不合适。食指和拇指也存在差距,戴上去有些别扭。
无名指刚刚好。
大概是命运使然?
岑青目光微闪,任由冰凉的指环滑过指尖,轻松滑落他的手指,在指关节后停住,完美契合,如同量身打造。
岑青举起手,凝视戒面图案,无声地笑了。
“国王陛下会很头疼。”
不是猜测,而是肯定。
戈罗德试图剥夺岑青的一切,榨干他最后的价值,结果却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岑青利用联姻反将一军。
之前要回部分遗产,口子已经撕开。
有了这份礼物,戈罗德必须认真考虑岑青之前的话,正视他可能带来的威胁。
“讨好一名暴君很难,激怒他却相当容易。同样地,如果他喜欢我,一名暴君会对宠妃如何纵容,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先例。”岑青收拢手指,戒面反光映入眼底,于漆黑中泛起冰冷,“希望我们的陛下足够聪明,别被酒精侵蚀大脑,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殿下,要提防他狗急跳墙。”茉莉认真提醒。
“使团即将出发,就目前而言,他没有能替代我的人选。除非想放弃结盟,破坏这场联姻,否则他不会冒险。”岑青靠向椅背,单手探过桌面扣上水晶戒盒,指腹擦过盒盖上的图案,感受细微处的不同,心情越来越好。
“我有把握,他会如我所愿。”
事实正如岑青所想。
拉斯金子爵回到王宫,如实上报巫灵的来意,并转达岑青的要求。
戈罗德火冒三丈,当场大发雷霆。
“该死的,他以为我拿他毫无办法?!”
一把挥开怀中的美人,戈罗德摔碎酒杯,在王座前来回踱步,气势汹汹,仿佛一头困兽。
事实上,他的确对岑青毫无办法。
他猛然间发现,事情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似一颗雪球越滚越大。
他不可能对岑青如何,不能囚禁他,更不能杀死他。除非他想放弃结盟,不然地话,他的儿子注定有恃无恐。
替换联姻人选?
不提没有合适的对象,仅凭巫灵王派人送来礼物,这件事就是空谈。
“真是我的好儿子!”
戈罗德停止踱步,侧头看向王座。
阴森的视线描摹王座上古老的雕刻,脑海中浮现岑青的面孔,某一刻,与他逝去的妻子重合。
他用力攥紧拳头,锋利的指甲楔入掌心,引发一阵刺痛。
“你死了!”
“你已经死了!”
“我才是这个王国的主宰!”
“我是国王!”
戈罗德的声音由低变高,他开始大声咆哮。
他的情人蜷缩到王座背后,惊恐地看向他,抱着双臂抖个不停。
拉斯金下意识后退,声音惊动戈罗德,在猩红的眼睛望过来时,他不由得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你说,你来告诉我,我才是国家的主宰!”戈罗德陷入莫名的狂暴,大手抓住拉丝金的衣领,力气大到能勒断他的脖子。
“是、是的,陛下,您是、您是主宰!”拉斯金艰难出声,在濒死的边缘痛苦挣扎。
禁锢突然消失。
衣领被松开的一刹那,他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奈何他不能。
他只能小心地爬起身,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因恐惧弓腰驼背,视线瞄向上首,提防戈罗德再次动手。
好在戈罗德没有继续发疯。
他转身坐回到王座上,双臂搭着扶手,手掌自然垂落。有血珠缓慢滑过指尖,染红王座上镶嵌的宝石。
经过漫长的心理建设,他终于开口:“我会答应他的请求。你传话给扎克斯,让他去为第一王子挑选奴隶。”
“遵命,陛下。”接到命令,拉斯金如蒙大赦。他没有片刻犹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大厅,进入门后的走廊,如同在躲避洪水猛兽。
戈罗德坐在王座上,他的情人谨慎地靠过来,顺从地倚靠在他腿上。
国王陛下没有出声。
他又一次陷入沉思,猩红的双眼锁定虚空,眼底涌出无尽恶意,又在下一刻被迫熄灭。
大手抓住椅子扶手,手指用力,锋利的指甲在金属材料上留下清晰的划痕,凌乱深刻,一如他此时的心情,阴暗、暴虐,怒火无处宣泄。
他输了。
输给他的儿子。
岑青索取的何止是地图和奴隶,他在认真警告自己,任何妄图夺取他一切的举动都会招来报复,或早或晚。
珠宝,领地,他的王位继承权。
这一刻,戈罗德终于清醒认识到,将岑青送走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想法。
然而事成定局,无法更改。
无论今后遭遇什么,他都必须承受,独自咽下这枚苦果。
第22章
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持续整夜的暴雪终告一段落。
风格外冷,呼啸着席卷城内,打在木头制作的门上,门轴发出危险的吱嘎声,门板爬上裂缝,随时可能倒塌。
金岩城北区,凌乱建起大片泥巴房。
这些房子低矮简陋,由泥块和木料堆砌,杂乱地排列在一起。房屋中间穿插曲折的小径,窄巷两侧挤挤挨挨,杂乱五章,完全和秩序不搭边。
大部分屋舍年久失修,门窗低矮简陋,墙壁脏污斑驳,棚顶出现裂缝和缺口。
严寒的冬日里,狂风不断,压在屋顶的茅草被风卷走,腐朽的房梁裸露在外,冷风不断灌入室内,住在里面恍如置身冰窖。
这里生活的全是奴隶。他们不分种族都被套上镣铐,一股脑塞进来,在鞭子和棍棒下艰难度日。
这里也被称为奴隶圈,极具侮辱性的称呼。
顶多容纳几万人的房屋建筑,硬生生挤进十几万,生活环境异常恶劣,奴隶们的健康状况也变得糟糕。
暴雪之后,泥巴房中总会抬出多具尸体。
数量最多的时候,直接超过三位数。
他们多数是被冻死,或是被抢走食物饿死。还有的是与旁人发生龃龉,被暗中下黑手,于沉睡中死于非命。
奴隶来自不同种族,互相存在仇怨不算稀奇事。
平静、祥和是奢望,残酷的欺凌和死亡才是这里的常态。
今日同样如此。
天光放亮,破烂的木门陆续被推开,包裹着麻布的奴隶接连走出房子。
他们佝偻着身体,脚步颤颤巍巍。之所以早起,非是过于勤快,而是不得不把死去的家伙拖出来,避免在房子里发臭。
“这次死的是山地人?”
“是几个混血。”
“大脚人。”
“还有长毛人。”
“这是个兽人?也是混血,大概有三到五种血统。”
“那边有个血族。”
“真是稀奇。”
“管好嘴巴!”
提到血族奴隶,众人讳莫如深,多数闭上嘴不再多话。
太阳越升越高,奴隶们陆续开始行动。
日复一日,他们重复着相同的轨迹,没有任何改变,未来的日子也毫无指望。
好在泥巴房不是更低等的窝棚,每天能领到少量食物,不至于和死去的倒霉鬼一样被扔上拖车丢去城外。
奴隶们表情麻木,动作却干净利落。
他们或抬或拖,带着死去的尸体,迈步走向停靠在路旁的拖车。
说是拖车,不过是几张长木板拼凑,再用绳子捆扎起来。
拖车前方隆起一个大雪堆,奴隶们走近时,雪堆迅速抖动,块状的积雪簌簌掉落,现出一头巨大的红毛疣猪。
这头疣猪异常肥壮,体型大得超出常理。
它身长超过两米,肩高超过一米。背部宽厚,覆盖一排浓密的红毛。脑袋上竖起针状的骨刺,鼻子嘴巴向前凸出,鼻孔两侧冒出弯曲的獠牙,尖端锋利,能轻易划开奴隶的肚子。
看到它,奴隶们不自觉双腿颤抖。
这头疣猪性情凶残,常会毫无预兆地发脾气。它很喜欢撕扯能动的活物,奴隶就是最好的凌虐对象。
“小心点。”
奴隶们心生忐忑,不约而同放慢脚步,行动谨慎无比。
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的生命微不足道,血族不在乎泥巴房里死去多少人。
总会有补充,没必要为几个奴隶浪费力气。
他们不想死,只能告诫自己小心,放下尸体后以最快的速度逃走,避免被疣猪咬伤拖走,不幸沦为它的早餐。
奴隶的脚印散落在雪中,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在泥巴房和拖车间延伸,看上去十分凌乱。
多数人没有鞋子,只能用布裹着脚踩在雪里。受寒冷侵蚀,脚趾很容易被冻伤掉落,他们却习以为常。
车板上覆盖积雪,透白晶莹,像铺平的棉花糖。
洁白下压着斑斑血污,全来自死去的奴隶,既有自然死亡,也有被疣猪咬死,在痛苦中结束生命。
奴隶们动作迅速,尸体叠放到车板上,快速向后撤退。
可惜的是,他们依旧不够快。
几个男人落到最后,他们或许不该称为男人,更像是未长成的少年。
疣猪准备享用它的早餐。
可怕的嘴巴张开,从身后顶向目标,一个少年被獠牙划伤手臂,拼命在地上翻滚,侥幸活得一命,他的同伴就没这样的运气。
后者被獠牙刺穿胸膛,直接被串在牙齿上。
鲜红的血喷溅而出,伤口处冒出热气。
血色串联成线,尚未落地已经凝结,坠成一颗颗暗红的珠子,接连陷入残雪之中。
疣猪捕获目标,熟练地左右摆动头颅。
死去的少年像无助的风筝,从伤口处裂开,被疣猪一口接一口吞噬,场景恐怖骇人。
同样的情形每隔数日就会发生,奴隶们从恐怖变得麻木。
他们失去情感,无法对同伴投注任何怜悯。
为了活命,他们必须拼命奔跑。只要逃回泥巴房,他们就能安全。
疣猪没有吃饱。
它甩开拖车,踩着血迹追逐逃跑的猎物。
四条腿踏过积雪,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浑似一座肉山碾压向奔逃的奴隶。
奴隶们没有呼救。他们心知肚明,没有人会来救自己。
那些城头上的血族士兵,他们更乐得袖手旁观,视杀戮为一场乐子。
有奴隶踩到藏在雪下的冰块,不慎滑到。腥风瞬间袭来,恐怖的大嘴近在咫尺,他不必回头就知道疣猪离他有多近。
他不想死!
他不顾一切想要自救。
求生的意志爆发出奇迹,扣住他脖子的锁链出现裂痕,瞬间断成两截。
他变成一株铁木扎在地上。
树根蜷缩,树冠稀疏,树身不够高大,树干堪堪抵住獠牙,没有像血肉一样被扎穿。
千钧一发之际,他挽救了自己的性命。
嗡!
控弦声传来,三支箭矢破风,两支钉入疣猪的眼睛,另一支贯穿它的背部,刺穿了它的内脏。
疣猪遭遇重创,身体僵硬在原地,却没有立刻死去。
它抛开伤痕累累的铁木,精准找到箭矢袭来的方向。
两队骑士,一队穿着明亮的环甲,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手中抓着短矛。另一队披覆锁子甲,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并不统一,气质更加彪悍。
放箭的骑士来自后者。
她没有佩戴头盔,手中举起一把硬弓。风吹起她的卷发,现出一双锐利的眼睛,莫名使人胆寒。
伤痕累累的铁木倒在地上,背光看向女骑士。发现她很漂亮,也相当可怕。
骑士的队伍中有两辆马车,一辆带有扎克斯伯爵的家徽,车主的身份不言而喻。穿戴环甲的骑士全是他的护卫。
另一辆车略显奇特。
车厢朴实无华,车轮镶嵌铆钉,类似百年前的工艺。
拉车的不是驽马,而是两头巨大的豪猪。
驾车的是地精,身上包裹暖和的外套,他还有靴子和斗篷。大脑袋戴着帽子,特别缝制的帽耳能保护他的耳朵,避免在寒风中冻伤。
愤怒的疣猪冲向车队,拼尽最后的力气发起攻击。未等靠近,脚下突然冒出大丛荆棘。
锋利的荆棘自下而上捆绑住它,荆条持续收紧,尖刺扎穿它的皮肤,刺破他的脂肪,在血肉中疯狂生长。
红毛疣猪发出痛苦的嚎叫,挣不开可怕的荆棘,血肉沦为荆棘的养分。
黑色荆棘拔地而起,聚拢攒在一处,堪比参天巨木,将惨叫的疣猪顶上高处。
撕拉——
裂帛声中,疣猪四分五裂,如同被它杀死的奴隶。
血水和碎肉从天而降,四散零落在地面。
呆滞的奴隶突然活过来,他们不顾一切扑向掉落的肉块,抓起来塞进嘴里。有的没抢到肉,握住凝固的血啃咬,不顾寒冷拼命向下吞咽。
泥巴房全部打开,更多奴隶蜂拥而出,加入对食物的争夺。
局面即将失控,黑骑士同时拉满弓弦,锋利的箭矢呼啸而至,倾斜着扎入地面,有的贴着奴隶的脑袋飞落,惊险擦过他们的眼睛。
混乱尚未掀起就被强行熄灭。
奴隶们受到震慑,发热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
看到对面的黑骑士,他们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因害怕匍匐在地,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两辆马车同时推开车门,扎克斯伯爵踏着车凳走出车厢,抬眸看向制止混乱的黑骑士,眼神晦暗不明。
他又转向岑青的马车,双手在斗篷下交握,转动着拇指上的戒指,心头的阴云更加浓重。
车厢门敞开,茉莉率先走出马车,站定在车旁。
其后是一道瘦削的身影。
他身材高挑,肤色白皙,头发和眼睛恍如夜色,天生的矜贵和雅致。只是站在那里便如一道风景,牢牢吸引众人的目光。
岑青初次来到北区,奴隶们不认识他,更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猜测他是一名大贵族,遵循本能,在他靠近时纷纷避开。
岑青越过众人,径直走向受伤的铁木。
茉莉亦步亦趋跟随。
对于岑青亲自来挑选奴隶,荆棘女仆很不赞成。但对方坚持,她也毫无办法。
“抬起头。”岑青停在铁木头前,靴子上的宝石反射微光,刺痛了对方的眼睛。
铁木解除树人形态,全身伤痕累累。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仰视面前的岑青,不确定对方是否要惩罚自己,因畏惧脸色煞白。
“别害怕。”岑青矮下-身直视铁木,手指提起铁木的下巴,声音柔和,“告诉我你的名字。”
由于他的动作,斗篷下摆拖在地上,精致的布料沾染一层碎雪。
阳光洒落在岑青头顶,黑发浮现金色光晕,柔和他的眉眼。
铁木呆滞地仰望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发誓,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即使是在梦中。
他以为自己见到了黑发的神明。
“我、我叫铁木。”
“你的种族?”
“铁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铁木慌忙补充,“我想说,我是、我是树人。”
岑青愣了一下,随即绽放笑容。
他歪了下头,微笑看向铁木:“我需要随从,你是否愿意跟随我?”
“跟随您,随从?”铁木的脑袋昏昏沉沉,比起现实,这更像是自己濒临时的一场美梦。
“我会解开你的镣铐,给你衣服、鞋子、还有食物。只要你跟随我,忠诚于我,发誓永不背叛。”岑青一边说,一边观察铁木脸上的变化。
期待,疑惑,震惊,欣喜若狂。
铁木的表情很容易懂。
他不知道岑青的身份,唯一能肯定的是眼前的人地位很高,极可能是大贵族。
这样的人没必要欺骗一个奴隶。
不假思索,他匍匐在岑青脚下,亲吻他靴子前的残雪。
“我发誓追随您,忠诚您,您可以随意驱使我,像驯服一只猎犬!”
铁木开了一个好头。
有他为先例,在场的奴隶都不免心动。麻木的心脏疯狂跳动,死水一般的日子出现新的期盼。
岑青站起身,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茉莉和黑骑士。
“两千名奴隶,你们来筛选。我只要最好的。”他说道。
“遵命。”
荆棘女仆和黑骑士一同领命,分头行事,抓紧在泥巴房中挑选。
岑青走向马车,越过属于扎克斯的骑士,对方自动让开道路。
他来到扎克斯对面,缓慢拉紧身上的斗篷,慢条斯理说道:“扎克斯伯爵,听闻你是使团中的一员?”
“是的,殿下。”扎克斯谨慎颔首,“很荣幸,我被陛下授予正使头衔。”
“那么,我给你一个忠告。”岑青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目光幽深,言辞间是明晃晃的威胁,“如果你想顺利完成使命,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巴,在向国王陛下汇报时。”
他放下手时,无名指上的指环闯入扎克斯眼底。
巨鸮牢牢盘踞戒面,镶嵌的晶石反射阳光,华丽、冰冷、刺目。
“您在威胁我?”扎克斯沉声道。
岑青对扎克斯的愤怒不屑一顾。他表情不变,声调也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忠告。”
扎克斯凝视着他,试图让自己更有气势。
很可惜,他失败了。
“我会如您所愿。”他收回视线,声音低沉。
“聪明的选择。”岑青微笑颔首,转身返回马车。斗篷下摆随风翻出内里,落入扎克斯眼中,渲染一片猩红。
当日,岑青敲定两千名奴隶,比戈罗德允许的数量超出一倍。
扎克斯主动帮他隐瞒下来,没有透出半点口风。
戈罗德被自己的宠臣蒙蔽,麻痹在醇酒和美人的温柔乡中,对此毫不知情。
在关乎生死的大事上,扎克斯忘记自己发下的誓言。
当选择是自己的脑袋,他的忠心轻易偏斜,对国王陛下的诚实变得不再重要。
欺人者人恒欺之。
戈罗德以欺骗的手段攫取权利,终将切身体会到个中滋味。
同一日,在遥远的暴风城,巫灵王向群臣宣布一个重要决定。
“我将前往边境,亲自迎接我的新娘。”
水晶王座上,雪域之主发下旨意。他正身靠向椅背,长发似银瀑流泻,与衣襟上的花纹相映成辉。
“您的愿望就是一切,陛下。”
巫灵们没有任何异议。
他们遵奉巫灵王的决定,积极地为王驾出行做好安排。
巫灵们众志成城,团结一致,只为巫灵王能顺利结束单身。
谁敢在这个时候挑刺,必然被打成异端,直接挂到城头的旗杆上,畅快地吹几夜冷风。
第23章
距离使团出发日期愈近,王宫和黑塔默契地维持表面和平,王城内波澜不兴,一片风平浪静。
庞大的车队集结完毕,各类物资准备齐全,悉数装箱运上马车。
马车排成长龙,车厢全部装满。远远望去,似一座座隆起的小山。
依照与巫灵的预定,血族使团将冒雪出发,在凛冬结束前抵达北部边境。
正使定为扎克斯伯爵,副使包括多人,既有老牌贵族也有新兴势力。
最值得瞩目的是西科莱姆,他是丞相巴希尔的儿子,公然与父亲决裂,继承了母亲的爵位。
此外,拉斯金子爵也在副使队列中。
一改平日里的张扬,他表现得异常低调。尤其是在岑青的随从经过时,他安静得异乎寻常,难免使熟悉他的人心中生疑。
“拉斯金,你怎么了?”罗伯特和赖利走到他身边,一左一右按住他的肩膀。
两人同为骑士队长,手下各领数百骑兵,在新兴贵族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他们没有穿着铠甲,都身着华丽的外套和长裤。靴子打了鞋油,手套上有家族徽章,看上去十分惹眼。
貂皮斗篷披在肩上,下摆刚好压在小腿中部,外层有漂亮的花纹,衬里厚实,能有效抵御寒风,十分保暖。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我怎么了?”拉斯金皱眉看向赖利,又扫一眼罗伯特,拍掉肩膀上的手。
“你的表现很异常。”罗伯特左臂环过胸前,右手两指托着下巴,怀疑地审视拉斯金。他容貌俊朗,鼻梁高挺,下颌线锋利,气质十分阳刚。看人时瞳孔微缩,反射冰冷的色泽。
“我也这样认为。”赖利赞成地点点头。他和罗伯特身高相当,长相也很漂亮,气质少去攻击性,看上去更加温和。
撇开外貌和气质因素,认真观察他们的眼睛,就会发现两人并无区别。
本质上一样冷血,是不折不扣的黑暗种族。
“我在想岑青殿下。”
十分意外地,拉斯金没有闪烁其词。
他向好友坦诚之前在黑塔的经历,告知对方荆棘女仆的强势,几乎令他难以招架。
“她们让我感到恐慌。感觉过于尖锐,我感受到威胁,不得不重视。”拉斯金试图解释得更清楚一些,“女仆的底气必然来自她们的主人。”
“所以,你认为是王子殿下授意。你打算对付他?”赖利斟酌措词,压低声音问道。
“对付?不,我从没有这样想。”拉斯金连忙摆手,谨慎地观察四周,认为这个猜测过于荒谬,“我只是在想,如果他怀恨过往经历,送他前往雪域当真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罗伯特和赖利对视一眼,不由得陷入沉默。
半晌后,罗伯特用力抓了抓头发,枣红色的短发变得乱糟糟,鸟窝一样堆在头顶。
他被拉斯金的言辞搞得忧心忡忡。
“国书已经送出,上面有国王的签字和印章。雪域的巫灵特地送来礼物,消息已经传开。就算你说得在理,也没人会相信你。他们会故意忽略你的担忧,指责你居心叵测,试图扰乱和破坏盟约。”他说道。
赖利紧跟着补充:“就算有人相信,又能如何?”
是啊,又能如何。
三人停止交谈,驻足原地,都感到心情复杂。
一支骑士小队策马走过,横向距离不超过十米。
这支队伍包括三十名骑士,全部穿着黑甲,胯-下的战马又高又壮,奢侈地佩戴全副马具。
他们头戴铁盔,脸上覆盖面具。武器背在肩后,或是绑在马背上,身上没有更多识别标志。即使戴着同样的指环,此时也藏在手套中,没人能轻易看见。
骑士身后跟着大量地精。
他们肩膀上扛着绳索,绳索另一端牵引大小不同的豪猪,来自至少三个种群。只有地精懂得驯养豪猪,还能将它们养得很好。
这些豪猪将代替马和骡子,出现在岑青的队伍中。它们身上的长刺能起到固定作用,遇到危险时就会变成致命的武器。
“是黑骑士。”认出经过的队伍,拉斯金的表情更加阴沉。
罗伯特和赖利听过这些骑士的传说,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出声,沉默地目送队伍离开。
黑骑士和地精的队伍过后,大批换装的奴隶紧跟着走来。
和初至黑塔时相比,他们变得截然不同。
破烂的麻布被丢弃,他们穿上保暖的袍子和护腿。布料很粗糙,但能包裹住躯干和四肢,避免冻伤。
他们还有了帽子和鞋子,手指上的冻疮获得治疗,涂抹上女仆配制的药膏,哪怕痛痒难耐也舍不得擦掉一点。
追随第一王子的日子简直像在做梦。
他们吃到生平第一顿饱饭,首次在温暖的房间中入睡,事情好得让人难以置信。
得知要跟随岑青前往雪域,他们没有任何抵触。不需要管事挥舞鞭子,他们就争相撸起袖子开始干活。
荆棘女仆走出黑塔,对奴隶的转变略微惊讶,很快又心生了然。
尤其是曾在地牢中度过百年的卷丹等人。
“很容易理解。”
重获自由的一刻,除了对戈罗德仇恨,她们更加感激岑青,发誓效忠他,直至生命终结。
“这些人也是如此,没什么不同。”
保暖的衣物,能填满肚子的食物,珍惜的药膏。最重要的,让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
这是岑青给他们的。
他们也将努力回报,尽自己的一切。
队伍集结耗费数日。
包括人员调度,物资清点,以及杂七杂八的事情,城内不得不单独开辟出一片营地,专为停靠车辆。
扎克斯不敢有丝毫马虎,凡事亲力亲为,意外扭转他的风评。
在贵族的评价中,他不再只是佞臣,也具有一定能力,勉强匹配得上他如今的地位。
“马车,粮食。”
“礼物的箱子,宝石、珍珠和皮毛全部分开。”
“战马的饲料,谁把饲料搞混了?”
“该死的,你们耳朵之间长的是什么,石头吗?!”
走在营地中,四处都是咆哮声,来自记录员、骑士队长、以及指挥奴隶的管事。
贵族们的马车各据一方,不同家族泾渭分明,很难混同。
这种情况在岑青的队伍出现时发生改变。
首批抵达的是黑骑士,也就是拉斯金三人目睹的队伍。
第二批是荆棘女仆,她们身后同样跟着地精,还有少数和铁木一样的奴隶,充任王子的仆从。
岑青最后出现。
他从黑塔走出时,恰好遇到大雪初停,天空开始放晴。
醒目的彩光坠下云端,光束漫射开,在地面投下水波状的光影。
梦幻场景持续数十秒,遭遇层云挤压,方才彻底消散。
“殿下,该上车了。”茉莉走在岑青身侧,提醒他时间已经不早。
岑青收回视线,迈步走下台阶,登上停在塔前的马车。
在他身后,黑塔外墙上的荆棘大面积剥落。
落地之前,无数荆条穿入窗内,搜寻城堡每一个房间,带走能移动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装饰物、家具、地毯和灯台。岑青的大床也被拆掉,床板、床柱和床垫分批运出房间。
如非情况不允许,荆棘恐怕会拆掉黑塔,在岑青未来的领地照原样重建。
“老巴克。”茉莉站在台阶上,操控荆棘打包行李,不忘召唤塔内仅剩的地精。
她连唤数声,几个佝偻的身影方才出现。
他们身材矮小,满脸皱纹。招风耳垂挂在脑袋两侧,像折断的扇叶。
“上去。”茉莉指了指荆棘编织的小车,车上有撑起的顶子,搭上兽皮就能保暖。
老地精们揉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也会被带上。
“殿下真的愿意带走我们?”
“当然。”茉莉环视这些牙齿几乎掉光的地精,严肃说道,“我早就对你们说过,殿下决定带走所有地精。”
“可我们已经老了,变得毫无用处。我们甚至拿不起菜刀……”
“停住。”茉莉立刻打断对方,重述岑青的命令,“殿下的意思很明白,不要存在任何怀疑。你们照顾他百年,一直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他即将离开金岩城,必然不会舍弃你们。当然,如果你们另有打算,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地精们眼眶发红,抬起胳膊用力擦去眼泪,朝着马车的方向匍匐在地。
“我们愿意跟随殿下,直至回归大地!”
“哪怕我们死去,骨头在土中腐朽,灵魂也会忠诚地守卫王子殿下!”
等地精们从地上爬起来,茉莉朝拖车的方向一指:“快上去,别耽搁时间。”
“先等等,我们还有老伙计。”老巴克放松下来,突然变得身姿矫健,走路都带着风。
他转身回到塔内,不多时,牵出一头同样老迈的豪猪。
这只豪猪几乎和他一样老,黑塔中的豪猪很多都是它的子孙。
它被养得很不错,年纪虽老,体格依旧强壮,速度和耐力保持良好状态。照样能拖着地精们长途跋涉,在雪地中日夜穿行。
“它可以拉车,能带上它吗?”老地精抓着豪猪刺,试着同茉莉商量,“我可以保证,它绝不会成为累赘。”
“茉莉,带上它吧。”岑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推开车窗,听到女仆和地精的对话,目睹地精的动作,愿意满足他们的愿望。
“殿下点头,那就带上吧。”茉莉说道。
“感谢殿下!”
地精们顿时眉开眼笑。
他们将豪猪带到拖车前,熟练地为它套上绳子。
几人动作熟练,干活时相当利落,仿佛一夕间返老还童,重新找回了青春。
从黑塔前往营地,需要穿过半座城市。
岑青靠坐在车内,雪豹幼崽趴在他的膝头,正呼呼大睡。
透过车窗能听见各种声音,人声、车轮声、脚步声、以及呼啸的风声。
从诞生至今,他从未认真看过这座城市。
今天也是如此。
“殿下,前面是主人的行宫。”
车辆途经一条街道,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嘈杂的声音消失无踪,似空间转换,闯入另一个世界。
“母亲的行宫?”
“是的,您就是在这里出生。”茉莉坐在岑青对面,犹豫片刻推开车窗,指向不远处的建筑,“她最后的时光也是在这里度过。”
岑青抬眸向外望去。
大雪停歇,风依旧冷,打在脸上像刮骨的刀子。
车外视野开阔,道路上没有行人,路旁的建筑一览无余。
那是一座火红色的宫殿,热烈、奔放,与金岩堡截然不同,仿若两个极端。
百年时间,宫殿失去主人,辉煌的色彩变得没落。
建筑门窗紧闭,屋顶覆盖残雪,屋檐悬挂成排冰棱。
庭院内杂草丛生,在冬日里枯萎,充满颓败的气息。院内喷泉干涸,大门上锈迹斑斑,随时像要倒塌。
“自从主人去世,戈罗德就借口封闭宫殿,迁走这附近所有居民。这里本该属于您……”茉莉声音微哑,少见她如此失落。
岑青打量着不远处的城堡,漆黑的瞳孔映入雪光,浮现琉璃一般的色泽。
他收回视线,纠正茉莉的表述:“不,茉莉,你错了。”
“殿下?”
“这座美丽的建筑属于我,而非本该属于我。”他回头凝视茉莉,声音轻缓柔和,仿佛在述说情话,“包括金岩城,以及血族王国。”
茉莉怔怔地看向他,有一瞬间,她想起了战场上的殷王后。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她如同一团烈火,凡火光照耀处都将被她融化。
她的儿子则是另一个极端。
他如同月光,清冷剔透,柔和晶莹,似轻风捉摸不定。常会使人忽略光影下的危险,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请原谅我,是我的疏忽。”茉莉低下头,语气郑重无比。
“没关系,亲爱的茉莉。”岑青单臂搭在窗口,侧头枕在手臂上,笑意清浅,使人如沐春风,“我今日前往雪域,终有一天将会归来。希望你能帮助我,让我能更快实现这一切。”
“是,殿下。”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马车加速前行,车轮滚滚,穿过空旷的街道。
地精的拖车尾随在后,年迈的豪猪焕发活力,跑起来精神头十足。
大团荆棘似黑云翻滚,卷着从塔中带出的物资,一团团压过路面,追逐马车向前移动。
道路两侧的建筑物光速后撤,火红色的城堡被落在身后。
建筑在视野中逐渐缩小,直至湮灭在灰色雾霭中,彻底消失无踪。
午后时分,岑青的车辆抵达营地。
按照计划,队伍会在日落时启程,踏着夜色奔赴王国北部边境。
血族不惧怕阳光,但更喜欢月亮的光辉。
队伍出发时,众多车辆排成长龙,骑士策马排成数列,浩浩荡荡穿过城门。
城头旗帜飘扬,浑厚的钟声响彻夜空。
巴希尔等贵族现身城头,一同目送队伍离去。不管彼此间存在多少分歧,如今事成定局,他们都希望使团此行能够顺利。
戈罗德没有露面。
直至规模庞大的车队穿过雪海,消失在夜幕之下,城头始终未见国王陛下的身影。
贵族们很失望。
对于戈罗德的肆意妄为,他们有了更加清醒的认知。
“回去吧。”
丞相巴希尔率先转过身,斗篷下摆被风掀起,现出一袭暗色长袍。
暗沉的布料刺绣金线,鲜明的对比冲击观者视野,带来一种奢侈的震撼。
大臣们走在巴希尔身后,没有更多交谈,一路沉默地登上马车。
车辆穿城而过,贵族们推开车窗,眺望金岩堡的方向,目光明灭,闪烁各种复杂的情绪。
片刻后车窗合拢,一切隐匿在黑暗下,藏入雪夜中,再不显露半分痕迹。
队伍前行途中,大群乌鸦出现在天空,黑云般压向北方,先一步前往王国边境。
与此同时,巫灵王也从暴风城出发。
座狼在雪地中奔跑,巨鸮翱翔于天空,巫灵们拱卫雪域的君主穿行在风中,前往迎接他的新娘,雪域未来的王后。
嗷呜——
座狼仰头长嗥,巨鸮发出唳鸣。
巫灵的队伍化作疾风,似一柄利刃插入雪原。
蛮荒部落和日渐壮大的乱军都是闻风而避,唯恐挡了巫灵的路,落得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第24章
金岩堡内,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举行。
戈罗德喝得酩酊大醉,宠臣和美人环伺在侧,恭维和谄媚声不绝于耳,令他陶醉其中,很快变得飘飘然。
酒精蒙蔽他的神智,夸张的赞美充斥耳畔,使他想不起为自己的儿子送行。
或许他清楚,只是刻意忽略。
送岑青前往雪域,驱逐朱殷唯一的血脉,金岩城内不再有黑发王族。
终于得偿所愿,他在畅快大笑。
哪怕岑青的威胁始终存在,至少这一刻他是开心的,完全能开怀畅饮,欢庆自己的夙愿达成。
王后左娜出现在宴会厅,安静地坐在戈罗德身旁。
她没有理会邀宠的美人,冷漠地端起酒杯啜饮。似不经意看向王座,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睫毛轻颤,遮挡住一抹别样的冷光。
戈罗德,没有人会永远得意。
包括你,也包括我。
在戈罗德拥过一个美人,獠牙刺入美人的脖颈时,左娜倏地从位置上起身。
她不发一言,挺直脊背走出宴会厅,远离这场掩耳盗铃般的欢庆,也远离她的丈夫,再没有回头。
黑暗笼罩大地,荒原上骤起冷风。
狂风呼啸刮过,碎裂遍地残雪。
雪片和碎冰肆意飞舞,被冷风卷着扶摇直上,恰似白色瀑布倒悬,在茫茫雪海中连起大片帷幕。
血族使团的队伍一路向北,中途经过多座贵族的领地,皆未做停留。
依照和巫灵约定的日期,他们必须快马加鞭日夜赶路。否则很容易被暴雪困住,延误会面时间。
盟约对血族至关重要,关系到能否切断乱军的后路,剿灭王国的心腹大患。
扎克斯的确存在私心,但他和巴希尔一样,认为必须铲除乱军。既然付出巨大代价,就要斩草除根,绝不容许他们死灰复燃。
队伍出发第十日,突然遭遇一场暴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雪幕无边无际。
疾风冲击车队,石块和碎冰肆意翻滚,噼里啪啦打在车厢上,折磨人的声响不绝于耳。
旗帜被风撕扯,骑士抓握不住,不得不暂时放倒。
队尾的车辆陆续被掀翻,车轮陷入及膝深的雪中,一时间动弹不得。车队发生分离,似长龙被斩断一截。
多个车厢倒扣在雪中,捆扎的绳子崩断,大大小小的箱子散落遍地,上面压着鼓鼓囊囊的袋子,部分袋口敞开,撒出带壳的大麦和小麦。
风力持续增强,呼啸声异常刺耳,似怨灵在凄厉嚎叫。
战马和驽马发出嘶鸣,接连人立在半空,脖颈和背部包裹一层白霜。
赶车的奴仆被缰绳带飞,艰难地从雪中爬出来,全身沾满碎雪。
几个奴隶躲闪不及,小腿被车轮压住,膝盖以下无法移动。等他们被救出来时,腿骨断成数截,双脚变得软塌塌,注定沦为残疾。
意外接连不断,队伍士气低迷,恐慌的情绪在蔓延,情况变得很不妙。
“不能再走了!”
“我们会被埋在这里!”
“需要找地方避雪!”
罗伯特和赖利策马穿过队伍,斗篷在身后翻飞,现出镶嵌铜扣的腰带和腰间的佩剑。
他们双手抓住缰绳,说话时鼻前萦绕白雾,眉毛挂上晶莹的白霜。
出发这些时日,两人大多数时间都在马上。即使穿着保暖的内衬,斗篷也很厚实,仍抵不住严寒侵袭。
血族体魄强悍却非真正不死。
如果暴风雪不停,他们会在白色中迷失,永远走不出这片雪原。
咔哒。
伴随着轻响,一辆车厢门打开。
扎克斯探出上半身,和两人一样穿着厚实的斗篷,头上还戴着帽子。
他眺望整支队伍,目击众人狼狈的模样,意识到情况严峻。
“通知下去,设法寻找避风处扎营,风雪减小后再启程。”
他不能寄希望于雪停。
罗伯特和赖利同样清楚这一点。
使团上层短暂碰头,旋即派出传令的仆人。
命令精确传递,在队伍中飞速扩散。
车辆在行进中变换位置,由蜿蜒的长龙分成数段,一段段向前靠拢,密集拼凑起来,能最大程度抵挡狂风暴雪,减少意外损失。
“派出斥候。”扎克斯走出车厢,亲自指挥调度。
队伍中的副使也行动起来。
面临危机,他们没有置身事外,摒除不同立场,发挥出不小的积极性。
岑青没有参与决策,黑骑士也未被通知外出。王子的随从们无所事事,和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扎克斯不信任我,自然不会调动我的骑士。”
宽敞温暖的车厢内,清香气息萦绕,驱散冬日的阴寒。
拳头大的海珍珠悬在头顶,地面和座椅铺着厚实的毛毯,还堆着柔软的枕头,既能坐也能躺,布置得相当舒适。
一张方桌悬在车内。
桌面由荆棘编织,上面摆放着热饮和点心。
马车在行进间摇晃,杯具和盘子始终纹丝不动。原来桌面下陷凹槽,器皿完美嵌合,与之浑然一体。
岑青靠坐在桌旁,黑色外套整洁修身。领口和袖口刺绣暗纹,衣襟上的钮扣镶嵌宝石,鲜血一般的颜色,与外套的布料相得益彰。
他手中捧着一本书,时而翻过一页,手指在纸张上轻划,记下感兴趣的部分。
雪豹幼崽趴在他的脚边,宽大的脚掌踩着毛毯,一下接着一下,模样憨态可掬,十分招人喜欢。
书籍由巫灵文攥写,岑青能读懂大半,学习能力相当惊人。
读书过程中,他一心二用,不时和茉莉交谈,掌握队伍中的情况。
“卑劣的小人,小肚鸡肠的家伙。”茉莉对扎克斯观感恶劣,评价越来越低,“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终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理所当然的事情。”岑青轻笑一声,忽然又开始咳嗽。他示意茉莉不必担忧,自行压下喉咙中的痒意,继续说道,“我的父亲,伟大的国王陛下有九位妻子,更不用提数量众多的情人。她们的家族都期盼受到重用,得偿所愿的只有少数。还要提防国王随时举起的屠刀。”
现实极其残酷,完全是血淋淋。
戈罗德不仅心狠手辣,更善于运用制衡的手段。
他频繁地更换-妻子,总是提拔几个家族,纵容他们被欲望侵蚀,再用后来者取代他们。
这种手段很容易看穿,贵族们却毫无办法。他们像一群渴血的蚊子,明知是陷阱仍趋之若鹜。
“权力、财富、地位,即使遍地刀刃,也总有人乐意以身涉险。只要成功留到最后,获取的利益超出现象。”
岑青从书页中抬起头,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
茉莉张开一张毯子,仔细盖住他的腿。比起对戈罗德的分析,她更关心岑青的健康。
“殿下,您已经离开金岩城,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这一切暂时和您无关,您应该保重身体。”她说道。
少去岑青这个靶子,更多矛盾将浮出水面。
国王和贵族,大贵族与外戚,老牌家族和新兴势力,乃至于国王和他的王后。
众多势力互相撕咬,金岩城注定陷入风暴。
于岑青而言,这样的混乱反而有利。
“我明白。”岑青对茉莉的暗示一清二楚。
如果可以地话,他也不想过于劳神。
然而……
突然,车厢剧烈震颤,打断了他的思绪。
茉莉迅速推开车窗,只见车外一片混乱,拉车的马发出嘶鸣,同时人立而起,战马也在胡乱奔跑,似要挣脱缰绳。
唯有岑青队伍中的豪猪未见异常,它们在地精的指挥下聚集,背部的长刺竖起,貌似在警惕某种危险,集体严阵以待。
“怎么回事?”
“大地在裂开!”
“敌袭?”
“地下有东西!”
变故突如其来,车队众人猝不及防。
眨眼间,大地开裂,锯齿状的裂痕纵向延伸,位置就在车队下方。随着断裂加剧,积雪块状崩塌,沿着裂缝向下坠落。
地底传出轰鸣,似沉闷的咆哮声。
一个又一个雪堆沿着地裂鼓起,小山般持续生长,很快高过十米、二十米、直至上百米。
“雪巨人!”
“该死的,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袭击我们的是蛮荒部落!”
“肯定是他们!”
突然遭遇包围,车队人心不稳,陷入一片混乱。
岑青的马车被困住,即将落入陷坑。
荆棘女仆及时作出反应,粗壮的荆棘在脚下抽长,一股股扭结,支撑在裂缝边缘,将车厢高高托起,瞬间离地数十米。
黑骑士快速集结。
三十人同时跳下战马,踏着荆棘拱卫在马车四方。
“戒备!”
米诺拔出佩剑,高声下达命令。
黑骑士们同时开弓,锋利的箭矢搭上弓弦,瞄准包围上来的雪巨人。
以铁木为首的奴隶抓起武器,牢牢保护住岑青的马车。
为方便战斗,所有人变换形态,树人、兽人、长毛人、大脚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种族,数量不下数十种。
铁木等树人发挥极大作用。
虬结的树根跨过地裂,方便同伴来回跑动。树冠极限舒张,使他们看起来更高大,能与雪巨人分庭抗礼。
“护卫殿下!”
他们畏惧死亡,却又不怕死亡。
为了岑青,他们可以献出所有,包括自己的生命。
地精不擅长战斗,但能驱使豪猪。
他们吹响哨子,古怪的哨音传开,温驯的豪猪竖起尖刺,头部前伸,四只爪子扎入雪层,爪尖滴落毒液,能腐蚀坚硬的冻土。
短短数分钟内,岑青的队伍张开防护,女仆、骑士、奴隶、地精和豪猪,层层向外递进,保护圈密不透风。
恰好目睹全过程,扎克斯来不及惊讶,就遭受到雪巨人的攻击。
他不得不提起精神战斗。
“骑士集结,进攻!”
袭击车队的雪巨人超过三位数。
他们没有固定的配合,也不使用武器,更喜欢各自为战,依靠蛮力从不同方向突破。
庞大的身躯压向车队,大脚踏过地面,掀起恐怖的寒风。大手抓起雪块,接连砸向目标,顷刻闹得人仰马翻。
车辆接连被砸中,奴仆们葬身车下,飞溅开大片殷红。
冲锋的骑士躲闪不及,连同战马被雪掩埋,在寒风中沦为冰雕。
雪巨人一边攻击一边逼近,他们在队伍中搜寻,很快锁定目标,朝岑青的马车包围过去。
“不好!”
察觉到雪巨人的意图,扎克斯脸色大变。
紧要关头,他抛开所有心思,肩胛后撑开黑色蝠翼,獠牙刺穿牙床,似一道黑风贯穿雪巨人背部,从对方胸口冲出。
“他们的目标是殿下!”
“保护王子殿下!”
扎克斯展开双翼悬在半空。
在他身后,雪巨人僵硬不动,胸口破开一个大洞。庞大的身躯爬上裂纹,龟裂声不绝于耳。
终于,雪巨人双腿跪地,身体在轰鸣声中坍塌,于呼啸的冷风中四分五裂。
罗伯特和赖利率领骑士冲锋,各持长剑劈砍雪巨人的双腿。
赖利擅用双手剑,他驱策战马狂奔,连续闯过多名雪巨人身下,剑锋过处银光频现,雪巨人接连栽倒。
拉斯金中途加入,西科莱姆等人也不甘落后。
正使和副使身先士卒,骑士们鼓足勇气一拥而上,各种寒光飙飞,雪巨人接连破灭,沦为一堆又一堆碎片。
贵族们拼命冲向岑青的马车,唯恐被雪巨人得手。
万一岑青发生意外,这次的结盟恐生变化,所有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杀!”
扎克斯杀红了眼。
他以身体为兵器,贯穿一个又一个目标。
雪巨人在他身后倒地,残破的躯干爬满裂痕,顷刻支离破碎。
距离马车更近,变故又生。
轰鸣声再次传来,血族们同时一凛。
他们望向声音传来处,以为是敌人的援手,心下顿生焦灼。不祥的阴影笼罩,使他们更加暴躁,脸比雪色更白。
轰鸣声持续不断,以岑青的马车为中心,持续向外扩散。
地面开裂得愈发严重,不同于雪巨人造成的破坏,这些裂缝十分规整,环状向外分布。
雪层涡旋状塌陷,自上方俯瞰,似有一把透明的刻刀在雪地中游走,留下一幅诡异的图案。
不只血族没有想到,连雪巨人都愣在当场。
战斗以不曾预料的情况中断,交战双方被定在原地,惊恐地看着图案成形,地面破裂,分层向上抬升。
“殿下,抓住我!”
地裂四周的荆棘悉数破碎,荆棘女仆们当机立断,半身化作荆条抓牢大地。
她们以自身为屏障,护卫岑青离开马车。
几乎就在同时,地面断裂速度加快,裂口处持续错开,一侧向上升起,另一侧向下陷落。
地裂下隆起庞大的树冠,铁灰色,青石一样的色泽。
树枝和树叶均已石化,树干坚硬,一截一截长出地表,虬结的树根隆起,短短几分钟便排开茂密的森林。
这一幕奇景震惊众人。
血族和雪巨人都被震撼,许久忘记了动作。
铁木呆滞地望着树木,不知为何,他突然感到亲切,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祖先。
岑青被女仆们严密保护,意外陷入森林中央。
他感受不到丝毫敌意。
这座森林正在复苏,树干外层的石皮开始剥离,现出树身原貌。枝杈和树叶同时变色,在白雪皑皑中绽放新绿,点燃大片赤金,生机勃勃却分外诡异。
多数人不明所以,副使西科莱姆却心头一沉。
他是丞相巴希尔的长子,被家族寄以厚望,自年少时便受到精心培养。
在未同父亲决裂时,他时常出入家族图书馆,曾经看到过一张画,古老破旧,传承数万年,一直被仔细收藏。
那是对一株金木的描述。
古老又神秘的树种,种子发芽需要血液浇灌,纯正王族的血液。
这是金木林?
它们早在百年前就已消失!
金木林突兀出现,隔绝岑青和其余人,包括袭击他的雪巨人。
庞大的树木不断生长,树根从地下拱起,推开挡路的血族,以惊人的速度绞杀雪巨人。
后者毫无抵抗之力,一个接着一个被贯穿绞碎,成为树身的养分。
最后一名雪巨人消失,树林又开始后撤。
生机似昙花一现,树冠迅速灰败,树干干瘪塌陷,树根向内萎缩,蜷成拳头大的种子,争相滚向岑青聚集在他四周。
战斗结束,警报解除。
雪巨人被歼灭,血族们茫然站在原地,敬畏地看向岑青和他周围的种子。
大地裸-露巨大的伤疤,漩涡状的裂痕将存在许久,直至被雪块和碎冰掩埋。
“金木林。”
不只西科莱姆认出树种,扎克斯也认出它们,不由得心情复杂。
纯正的王族血脉。
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然而,他已经无法回头。
扎克斯强压下心中复杂的滋味,转身命人治疗伤者收敛尸体,在修理马车的同时加强警戒,以防再遇到突袭。
“派人巡视四周,不放过任何可疑。”
“遵命,伯爵阁下。”
荆棘女仆十分谨慎。
确定危险彻底解除,她们才放下岑青,召唤地精修理马车。
岑青走出车厢,踏上伤痕累累的大地,弯腰拾起一枚种子。一股温热流入掌心,是种子蕴含的生命力。
“茉莉。”
“是,殿下。”
“收起它们。”岑青决定带上这些树种。如果有机会,他会将它们再次种下,让它们生长在自己的领地中。
“是,殿下。”
荆棘女仆忠实执行命令。
她们释放出大量荆棘,仔细收捡起所有种子,确保不遗漏一颗。
看到她们的动作,扎克斯皱眉走上前,对此提出异议:“它们很危险。”
“这是殿下的命令。”茉莉直接顶了回去,没有给他半分颜面, “与其担忧这些种子,我建议您重视队伍的安全。毕竟意外随时可能发生,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
扎克斯脸色铁青,但无力反驳。
茉莉没有再理会他,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
一切以岑青的命令为优先,至于扎克斯伯爵,有再多不满也必须吞下去,自己消化。
雪巨人遭到覆灭,暴风雪也随之停歇。
风依旧冷,却远不如先时凛冽。雪帘逐渐变得稀薄,透过银白之间的缝隙,能望见连绵起伏的山脉。
使团队伍再次出发,他们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
“我提议加快速度。”
“暴风雪不知何时再来,我们应该抓紧赶路。”
“我同意。”
中途休息时,使团上层聚在一处,商讨接下来的路程。
骑士们策马穿过车队,警惕周围情况。
匠人无法修好全部马车,奴仆们只能扛起箱子和麻袋在雪地行走。遇见袋口松脱,他们需要弯腰拾起洒落的大麦。没有一颗粮食会被浪费。
可惜他们的动作仍不够快。
雪下藏着隐秘狭窄的通道,是荒原灰鼠的地下巢穴。
它们身形娇小,速度飞快。鼠群组成庞大的家族,数量超过上千只。它们挖掘的巢穴四通八达,堪比地下迷宫。
相隔冻土和积雪,它们仍能嗅到粮食的气味。
不等奴仆们直起身,脚下的地层陡然塌陷,狭窄的陷坑星罗棋布,灰色的老鼠须探出地面,拽走一颗又一颗粮食,速度快出残影。
“是荒原灰鼠!”
“快拦住它们!”
“棍子不管用,用网,捕网!”
荒原灰鼠越来越多,坑洞一圈套着一圈,飞速逼近装满粮食的马车。
队伍众人立刻知道情况不妙。
“它们数量太多了!”
声音刚落,背后就传来轰隆声。
原来是荒原灰鼠挖空雪下,企图拖走一辆马车。
车身半陷入雪中,拉车的马被带着后仰,前腿抬起,发出一阵阵嘶鸣。
周围的奴隶徒手抓住车身,两人跳起控制住驽马,与荒原灰鼠形成拉锯,一时间僵持不下。
轰隆!
大片雪地塌陷,绽放出一团团醒目的灰。成百上千的荒原灰鼠聚集起来,有意吞噬这支车队。
冬季缺少食物,它们饿红了眼,不仅抢夺粮食,还攻击奴隶和驽马。
它们甚至不惧怕血族!
“啊,它在咬我!”
“救命!”
“谁来救救我!”
“我不想死!”
几个奴隶不慎跌倒,立刻被鼠群包围。灰色潮水快速蔓延,眨眼覆盖他们全身。
奴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短短数息时间,身上就被咬出上百个血洞。
袭击发生在队伍外围,与岑青的马车有一段距离。
听到惨叫声,他压住焦躁不安的雪豹幼崽,曲起手指敲打车厢,对车外的人说道:“米诺,派人去看一下。”
“遵命,殿下。”
黑骑士领命,队伍中分出两骑,奔向混乱发生的地点。
中途遇上另外几名骑士,分别效忠不同的家族,他们的战马、铠甲和武器都带有标志,一眼就能鉴别。
荒原灰鼠个体不起眼,是多数猛禽和野兽的猎物,常年位于食物链低端。
一旦它们聚集起来,数量异常恐怖,必定会带来死亡威胁。
“是鼠群。”
“它们陷入饥饿,能吞噬一切。”
“我们必须离开。”
骑士们探明真相,相隔一段距离就拉住缰绳。
没人会冒险施以援手,要想摆脱鼠群,奴隶们只能自救。
“回去!”
骑士陆续调转马头,各自回去送信。
在他们身后,惨叫声被鼠群的啃咬声淹没,灰海中爆发血雾,昭示奴隶悲惨的命运。
骑士们归来不久,扎克斯等人就停止争论。
“马上出发!”
他们意识到此地不善,就算是顶风冒雪也必须马上离开。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这是出发的讯号。
众多车辆开始行动,侍从们拼命挥动缰绳,骑士在队伍两侧奔驰。奴隶们必须徒步奔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追上队伍,否则就会被丢下。
荒原灰鼠群锲而不舍,似浓烟在雪地中翻滚,气势汹汹追逐而来。
岑青的马车位于队伍中部,黑骑士在前方开路,地精驱使豪猪严守两侧。
奴隶们虽然徒步,但身后有大团荆棘为屏障,危险性变小。他们穿着鞋子和保暖的衣物,怀中还揣着麦饼,体力得到保证,都能跟上马车的速度。
车队再次少去一截,不幸受困的车辆和人马不可能逃脱。
荒原灰鼠尽情享用这一切,直至天空中传来鸟鸣,大群乌鸦袭来,才遏制它们的行动。
乌鸦群轮换俯冲,在鼠群中撕开口子,带走自己的猎物。
从猎人沦为猎物,不过是转眼之间。
天敌意外降临,荒原灰鼠惊慌失措,鼠群瞬间变得混乱,开始自相践踏,延迟追逐车队的速度。
这给了众人喘息之机。
扎克斯下令全体加速,冲出这片危险区域。
他当然可以下令剿灭鼠群,只是没有这个必要。与其在这里浪费精力,不如抓紧时间赶路。
“这里靠近边境,果然是一片不祥之地。”
“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罗伯特和赖利策马并行,拉斯金追上两人,走在他们身侧。
头顶传来振翅声,三人望向天空,目及盘旋的乌鸦群,并没有松口气,心头更增添一抹阴影。
“报丧鸟。”
“真是晦气。”
队伍中部,岑青的马车内,茉莉落下车窗,看向对面的岑青:“殿下,为什么要帮他们?”
她的视力绝佳,一眼认出领头的乌鸦。
那只鸟腿上的圆环独一无二,没有任何仿制品,除非几万年前的匠人从坟墓里爬出来。
“帮?”岑青将雪豹幼崽抱到腿上,手指一下下梳过雪豹蓬松的毛发,奇怪地看向荆棘女仆,“你怎么会这样想?”
“难道不是吗?”茉莉面带疑惑。
若非乌鸦群到来,车队会有更大损失。
甚者,人员伤亡也会扩大。
“不,我只是在减少麻烦。”岑青咳嗽两声,向后靠向车壁。他随意地推开车窗,任由风灌入车厢内。
茉莉总是担心他的健康,车厢内温度很高,或者该说过高,让他有些不舒服。
“如果使团损失太大,对我而言也是麻烦。”凉风带走燥热,岑青舒适地眯起双眼,放开雪豹,拿起一枚书签夹进书页。
这枚书签花纹精美,随着光线转移会呈现不同颜色。来自他的母亲,是在殷王后的日记中发现。
茉莉沉吟片刻,认为岑青所言在理。
“我去找卷丹,让她洒些药粉,隔绝这些地下的灰鼠。”她说道。
“没有这个必要。”岑青摇摇头,阻止女仆走下马车,“现在这样足够了。”
他只想减少麻烦,又不是真要帮助扎克斯。以队伍中的骑士数量,要解决鼠群并不困难,只是会耽误更多时间罢了。
扎克斯都不打算这样做,他何必多此一举。
鼠群被乌鸦群拖住,出使的车队顺利脱险。
队伍前方出现几座倒塌的房屋,突兀地立在雪中。
这里原本是一座村庄,遭遇乱军洗劫,村子里的人死伤惨重。
事情过后,活下来的人陆续迁走,远离这片伤心之地。
现如今,这座村庄彻底荒芜,残存的建筑屋顶塌陷,墙体残破不堪。饲养牲畜的篱笆尽数倒塌,食槽不翼而飞,只留下凹陷的土坑在寒风中冰冻。
“橡木村。过了这里,很快就到边境坞堡。”罗伯特派人搜索村子,确认方向没有走错。
队伍中里爆发出欢呼声。
“太好了!”
抵达边境坞堡,他们就能与巫灵的队伍汇合,其后继续北上,去往神秘的雪域,造访巫灵王的城市。
天色愈发昏暗,队伍继续前行,将残破的村子抛在身后。
夜幕降临时,他们又一次提速,追寻火光点亮的方向,奔赴设置在边境的坞堡。
夜色下,规格统一的坞堡隔雪相望,它们由边境骑士驻扎,专为防护王国北部边境,抵御日渐壮大的乱军。
有的坞堡历史悠久,有的还很新。
与橡木村接近的一座占地颇广,入夜后灯火通明,似一把火炬插在地上。
这座坞堡属于布叶特,内部能容纳数千人口,如今不仅驻扎边境骑士,还有骷髅骑士出入,无论日夜皆人声嘈杂。
不久之前,王城来的骷髅骑士误闯禁林,与堕落树人狭路相逢,闹得灰头土脸。
他们发誓要找回颜面。
近段时日以来,他们不断与堕落树人交锋,凭蛮力打穿森林,清理出前往北部的道路。
巫灵们出现在边境,从头至尾目睹这一切。
他们对这群骑士的评价是勇气可嘉,但缺少脑子,能力也稍显不足。
血族使团踏着夜色抵达坞堡,号角声传来,坞堡内立刻有了反应。
奥里金和布叶特一起登上城墙,眺望自南而来的队伍。
队伍中竖起多面旗帜,象征九大贵族。
贵族的旗帜下簇拥一辆马车,车身朴实无华,迥异于戈罗德爱好的奢侈,更贴近王国缔造者的风格。
“难道是……”奥里金和布叶特对视一眼,想起骷髅骑士肩负的使命,不由得神情微变。
“第一王子殿下?!”
惊呼声未落,车队出现在坞堡前方。
扎克斯派骑士前来通报,率先遇见在坞堡外扎营的骷髅骑士。他们能证明来者身份,立即朝墙头示意,要求坞堡敞开大门。
“是扎克斯伯爵。”
奥里金和布叶特同时皱眉。
他们驻守边境多年,与王城贵族天然不和。
尤其是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家伙,他们相当鄙夷。不能断言是一群酒囊饭袋,至少行事就让人看不惯。
“真是令人厌恶。”
“不能把他们关在外边,毕竟王子殿下也在。”
布叶特锁紧眉心,到底抬起右臂,命人打开坞堡大门。
队伍鱼贯进入坞堡,满载的马车排成长龙。
由于坞堡承载能力有限,重要的物资送入门内,其余则留在门外,由奴隶彻夜看守,发生意外状况立刻示警。
扎克斯的马车最先进入坞堡。
西科莱姆本该在他之后,却故意减慢速度让至一旁,为岑青留出通道。
之所以这样做,并非他对岑青多么恭敬,全因他心中清楚这些边境贵族对殷王后的血脉有多么重视。
如果不是忌惮他们的实力,殷王后不会有血脉留存。
现如今,边境贵族日渐凋零,逐渐不被国王看在眼里。可这里依旧是他们的势力范围,扎克斯一时粗心大意,很可能招来恶果。
也许他知道,只是故意为之。
震慑?
下马威?
“找死的行为。”
西科莱姆推开车窗,英俊的半张脸出现在窗后。
敏锐的视力验证他的猜测。看到扎克斯的马车走在最前,以布叶特和奥里金为首的边境贵族脸色难看,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他们没有轻举妄动。
众人伫立在原地,不理会走出车厢的扎克斯,专注于穿过坞堡大门的马车。
车身暗红,在雪光衬托下流淌宝石般的光泽。
驾车的是地精,拉车的是豪猪,护卫在侧的是黑骑士。
荆棘女仆紧随在后,她们很容易辨认,专为王族而生的伴生种族。
马车进入坞堡,奥里金和布叶特并肩迎上前,正遇车厢门推开,里面的人弯腰走出。
黑色头发,黑色眼睛,高挑纤细的身材,与记忆中火焰一般的人截然不同,却又如此相像。
只是一眼,他们就确认岑青的身份。
殷王后的儿子,血族王国的正统继承人!
黑色的天空中,巨鸮展开双翼,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与夜色融为一体。
似有所觉察,岑青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眼睛望向天空,俊俏的面容被火光照亮,周身似笼罩一层光晕。
巨鸮背上,修长的身影迎风而立。
华丽的斗篷被风鼓起,巫灵王俯瞰下方的人影,额饰闪烁彩辉,仍压不住潋滟的眸光。
想起书信上的纹章,他不禁发出轻笑。
“幸会,我的金蔷薇。”
第25章
“殿下?”
岑青失神之际,耳畔传来茉莉的声音。
“您在看什么?”
走下马车后,岑青便驻足原地,许久仰望天空,难免惹人注意。
岑青眨了下眼,再次望向夜空,巫灵的身影似碎金消融,巨鸮消失在云端,仿佛星辉凝成的幻象,倏忽间了无踪影。
“你们没有看到?”岑青转向荆棘女仆,疑惑问道。
“您指什么?”
岑青环顾四周,片刻后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奥里金和布叶特向他鞠躬,边境骑士排列在两人身后。
他们身上的铠甲大多痕迹斑驳,部分还有缺损,很难说军容严正。
他们却引以为傲。
这是战场留下的勋章,是在血腥厮杀中获取的荣耀。
“殿下,欢迎您来到北部边境。”布叶特代表众人发言。
女骑士队长身材高挑,站在奥里金身侧略显纤细。她身上的肌肉并不夸张,在战斗时却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她曾对战数倍于己的敌人不落下风,凭借强悍的战斗力将对方斩于剑下,塑造了“血腥布叶特”的威名。
“我很荣幸。”岑青态度温和,笑容沉静,没有一丝一毫架子,表现得平易近人。
相比之下,扎克斯的傲慢沦为笑柄。
他自以为是的震慑压根不被边境骑士看在眼中。诸多轻蔑的目光扫过他,更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冬夜寒冷,坞堡条件简陋,请您先往议事厅,我们尽快为您准备房间。”布叶特和奥金里亲自引路,对岑青的态度十分恭敬。
他们故意忽视使团一行人。
扎克斯自以为是,鼻孔朝天,理应受到“回报”。
至于别人,他们承认是在迁怒。
北部边境与王城素来不和,纵然有万般不满,他们也必须受着。
一行人穿过坞堡,在火光指引下走向议事厅。
岑青和边境骑士在先,黑骑士和荆棘女仆护卫在后。
使团众人心有不甘,也只能默默跟上。他们暗自记下这份屈辱,打定主意将十倍偿还。
坞堡专为战争打造,内部结构以坚固实用为主,外形缺乏美观,与王城的奢华形成鲜明对比。
议事厅建在坞堡中心,是占地最广的一处建筑。
两排火把插在路旁,每支都有两米高。火光照亮脚下的道路,也映出前方敞开的大门。
大门以橡木打造,取材荒芜森林。
门上雕刻飞禽走兽,线条粗犷,带有一种古老的蛮荒气息。
大厅内铺设石板,地面平整光滑。靠近门口的几块石板覆盖裂纹,中心处凹凸不平,像是被外力踩踏,留下醒目的痕迹。
大门两侧设有火桶,边境骑士快行两步,点燃架设在桶内的粗木。
火光燃起的一瞬间,墙壁上的火把同时点亮。
橘红的光连成弧线,由墙头向屋顶中心处聚集,攒成一支明亮的火炬。
一声轰鸣,火光膨胀倒悬,照出议事厅全景。
宽敞的大厅内,一张圆桌摆放正中,桌旁设有多把交椅,属于北部边境贵族。
圆桌三面设有长条席位,能容纳边境骑士团全体成员。
现如今,多数位置空缺。
英勇的骑士战死沙场,留下空置的高背椅,记载骑士的荣光,铭刻北部边境的血腥与残酷。
“请原谅,我们无法为您接风洗尘。”
岑青在圆桌旁落座,布叶特没有任何遮掩,同他表明边境现状。
边境物资匮乏,粮食捉襟见肘。
王城的苛待众所周知,对补充物资总是分外吝啬。
这种情况持续很长时间,即使乱军日渐壮大,情势一度危如累卵,仍没有丝毫改变。
提及边境骑士团的遭遇,扎克斯也不由得脸热。
国王对边境贵族始终心存警惕,打压手段百出。时至今日,边境贵族凋零,骑士团连续减员,他仍不改做法,难免为人诟病。
饶是身为既得利益者,一切荣耀来自戈罗德,伯爵阁下也必须承认这种做法实在欠妥。
岑青环顾全场,视线在边境骑士脸上扫过。
他单手覆上圆桌,无视桌上积攒的灰尘,轻轻敲击桌面,无名指上的指环反射微光,巨鸮眼中的宝石陡然明亮,愈发璀璨晶莹。
“诸位守护王国边境,尽忠职守,你们不该遭此冷待。”见布叶特等人抬起头,他身体前倾,加重语气,“荣耀的战士却要饿着肚子冲锋,这是王城的过错,是国王陛下私心作祟,更是血族的耻辱!”
一番话掷地有声,大厅内顿时鸦默雀静。
使团贵族们惊愕地看向他,心中涌起慌乱的情绪,恍如海啸难以克制。
第一王子公然指责国王!
他想做什么?
无论言辞是否激烈,以他如今的身份,难免不会让人多想。
拉斯金用力攥紧拳头,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罗伯特和赖利交换目光,一起看向拉斯金。他们清醒意识到,对方的担忧极可能成为现实。
扎克斯看向岑青,眼神晦暗不明。
他有心打断对方的批评,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撞见布叶特等人的表情,他的心骤然下沉。
隐约间,他意识到岑青想做什么。
收拢人心。
边境骑士固然凋零,仍是不容小觑的力量。假若他们调转旗帜,无异于北境大开,危害程度更甚乱军!
想到某种后果,扎克斯头皮发麻,恍如置身冰天雪地,连思维都被冻僵。
所幸,岑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十分自然地转移话锋,提及雪域和巫灵。
他即将前往暴风城,对未来生活的地方感到好奇实乃情理之中。
“巫灵是很神秘的种族,总是来去如风,神出鬼没。近段时间以来,常有巨鸮在边境出现,偶尔还能看见座狼。”奥里金说道。
“关于他们的记载很少,我很难从书籍中获取知识。能和我详细说一说你了解的情况吗?”岑青虚心求教,希望能知晓更多。
奥里金被他的态度感染,索性坐到桌旁打开了话匣子。不仅道出他多年来的见闻,还包括家族传承的秘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布叶特向岑青告辞,她要率人清理坞堡,抓紧为岑青准备房间。
“请容我告退,殿下。”
“不必麻烦,布叶特阁下。”岑青叫住她,“我不想给你们增添麻烦,今夜我会在马车上休息。”
“马车?”
“是的。”岑青点点头。
与其大费周章,他更喜欢便捷行事。留在马车上并无不妥,旅途中也是这样安排。
他有种预感,自己不会在坞堡停留太久,很快将再次启程。
他的预感很少出错,相信这次也是一样。
布叶特陷入犹豫。见岑青坚持,只能接受他的安排:“如您所愿,殿下。”
自始至终,扎克斯等人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
岑青明确要在马车上过夜,他们自然不能提出更多要求。
对于边境骑士的态度,众人有了明确把握。除非愚钝透顶,实在不长眼,这个时候都会低调行事,务求平安完成任务,不会在中途生事。
坞堡内灯火通明,议事厅的灯光燃至后半夜。
同一时间,荒芜森林边缘,空气发生震荡,透明的屏障被撞开,外出的巫灵陆续返回,抵达座落在森林南侧的营地。
巨鸮乘着夜风飞来,守护在外围的座狼立刻有所警觉。
它们机警地抬起头,认出从半空中落下的身影,又放松地收回视线,下巴搭在交叠的前腿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弗兰等人飞身落地,交流获取的情报,联袂去见巫灵王。
巫灵的营地内没有帐篷,透明的屏障隔绝风雪,篝火在雪地中点燃,火焰不是橙红,而是冰冷的幽蓝。
营地中有成排巨木,巫灵王的身影出现在树顶。
他背靠树干,坐姿慵懒。
长袍下摆自然垂落,镶嵌在布料边缘的宝石反射雪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一只巨鸮停在他身侧,粗壮的树枝撑起巨鸮的重量,尖端轻微晃动,掉落块状的碎雪。
雪块坠向地面,擦着弗兰几人的鞋尖砸落,被地上的积雪吞噬,留下数个不规则的陷坑。
几人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高处。
捕捉到萦绕树冠的细碎金光,猜测巫灵王曾经外出,只是不确定他去了哪里。
“陛下,荒芜森林以西发现异常,有乱军在集结。”戈雅掀起兜帽,秀丽的眼眸在暗夜中发光,冰冷慑人。
“数量多少?”巫颍说话时取下手套,右手食指上有一枚银色指环,截面镶嵌红宝石,是他特地命人雕刻的龙血石。
“暂无准确数字。就目前获悉的情报,蛮荒部落也参与其中,数量绝不会少。”戈雅如实回答。
“蛮荒部落?”
巫灵王垂下眼帘,单手触碰巨鸮的翅膀。
骄傲的猛禽低下头,亲昵地蹭着他的肩膀,向雪域的君主表示臣服。
“继续关注他们的动向,另外让大家准备一下,明天我将造访血族的坞堡,前去迎接我的王后。”
巫灵们没有任何犹豫,弯腰恭敬道:“遵命,陛下。”
直起身时,弗兰等人目光交汇,传递相同的信念:如果乱军敢生事,扰乱陛下的安排,他们不介意撕碎这些家伙,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巫灵的营地紧邻禁林,座狼围成屏障,巨鸮栖息在枝头。
有乌鸦群在暗夜中飞过,撞见营地中闪烁的幽光,被透明的屏障阻碍,无法更加靠近。
林中传出尖啸,声音刺耳,充满血腥意味。
乌鸦群不敢久留,在头鸟的带领下振翅飞远,径直朝坞堡的方向飞去。
风从荒芜森林吹来,呼啸刮过边境,侵袭夜色下的坞堡。
岑青与边境骑士结束会面,逆风走出议事厅,返回停靠在建筑外的马车。
使团众人表情各异,走在岑青身后,沉默得异乎寻常。
边境骑士们则心情大好,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步态略显散漫,仍不掩满身煞气,那是战场中锤炼的印记。
“王子殿下很和气。”
“他和王城贵族完全不同。”
“可惜他要前往雪域。”
“他仍拥有王位继承人。”
“你的意思是……”
骑士们停下脚步,看向说话的米格林。
他是王城来的贵族次子,被家族抛弃,只能依靠战功活着。在不久前的战斗中,他表现出色,终于被骑士团接纳。
至于凡纳,他的贵族伙伴,在战斗中伤了胳膊,至少有一个星期不能再挥剑。
奥里金和布叶特走在人群后,听到骑士们的言论,两人没有制止。
事实上,他们也存在同样的想法。
纵然离开金岩城,岑青依旧是王位继承人。只要戈罗德不公开剥夺他的继承权,他仍有机会登上王位,成为血族王国的君主。
但就目前来看,这个希望过于渺茫。
众人离开议事厅不久,大雪如约而至,覆盖暗夜下的坞堡。
两名骑士队长分担巡夜任务,在使团造访坞堡的时间内,必须保证岑青的安全。
在巡逻途中,他们意外被一名女仆拦住去路。
“你是殿下身边的……”
“我名鸢尾,是殿下的女仆。”鸢尾走上前,单手递出一张羊皮卷,上面有一枚金蔷薇印章。
“这是什么?”布叶特开口问道。
“王子殿下命我交给你们。看过之后如有疑问,你们可以前去找他。”交代清楚之后,鸢尾向两人颔首,旋即转身离开。
奥里金和布叶特对视一眼,划开红色封笺,展开了羊皮卷。
“这是什么?”
“名单?”
“殿下是什么意思?”
两人初时疑惑,不解岑青的意图。
他们一个个辨认,看到熟悉的名字时,脸色逐渐发生改变。
“边境骑士团。”
奥里金猛然攥紧拳头,布叶特咬住了尖牙。
“这是骑士团长的名单!”
他们的家族世代守卫王国边境,祖先都曾担任过骑士团长,率领这支军队取得过辉煌战绩。
但星辰终有陨落之时。
他们效忠殷王后,为保护王子与王城对抗。
戈罗德表面让步,背地里频繁下黑手。他纵容乱军壮大,千方百计削弱边境骑士团,剪除边境贵族的力量。
漫长时间过去,辉煌成为历史,边境骑士团近乎名存实亡,不比黑骑士好多少。
戈罗德也自食恶果,乱军在他的纵容下尾大不掉,血族王国被迫向雪域的巫灵谋求结盟。
而被送出的,是殷王后唯一的血脉!
“殿下要做什么?”
相同的疑问浮上两人心头。
他们想到某个答案,不由得心情激荡。
冷静下来后,现实问题摆在眼前,无论王子殿下想做什么,鉴于他目前的处境,事情定然困难重重。
“我们必须见殿下一面。”
“避开使团耳目,尤其是扎克斯和他的拥趸。”
奥里金和布叶特很快达成一致,决定在黎明前寻找机会,无论如何都要见岑青一面。
“我来负责望风!”一道声音突然传来,惊诧到两人。
他们倏然回头,就见米格林走出暗影,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意识到自己的莽撞,米格林匆忙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这是我的天赋能力,我很擅长隐藏,所以能在战场上逃命。不是,我在说什么……”
大概是过于紧张,他变得语无伦次。
一只手突然按住他肩膀,手指用力握了握,示意他稍安勿躁。
“镇定些,年轻人,我们没有责怪你。”奥里金沉声说道。
没有察觉到身后的气息,他与布叶特更应该反省。不能用自己的疏忽去责怪别人,这不是一名骑士应该做的。
米格林十分感激,在奥里金将巡视任务交给他时,更是激动万分。
“队长,我一定完成任务!”话落,他兴冲冲转身离开,像是年轻的雄鹿,矫健敏捷,总是充满斗志。
布叶特用胳膊肘捅了捅奥里金,笑着说道:“你提拔的小家伙,真是可爱又纯真。”
“我警告你,不要对他下手。”奥里金郑重提醒,态度无比认真。
“我是那样的人吗?”布叶特撇嘴。
“你是。”奥里金斩钉截铁。
布叶特:“……”
果然,来自好友的吐槽最为致命。
夜色渐深,坞堡内的灯火始终不曾熄灭。
巡逻骑士分成数队在坞堡穿行,时刻警惕坞堡外的动静,不放过任何可疑。
坞堡正中央,方形篝火熊熊燃烧,烟气笔直冲向天空,顶端撞入黑暗中,被狂风撕碎湮灭。
地精们忙着检查车辆,为车身盖好蒙布,交替捆扎绳索,避免车上的箱笼被雪淋湿。
奴隶们在车辆之间穿梭,帮助地精修理车轮,替换破损的车板。或是扛起装满草料的袋子,抓紧投喂战马和骡子。
豪猪不需要他们投喂,地精会很好地照顾它们。
以岑青的马车为中心,四周一片忙碌景象。
马车内,岑青裹着毯子斜靠在座椅上,手里捧着书,却许久没有翻过一页。
雪豹幼崽爬上他的膝头,把自己团成一团,严实地藏进毯子里。
茉莉留在车内,其余女仆守在车外。
车外的女仆召唤出荆棘,沿着马车竖起围墙,锋利的尖刺朝外,看上去就无比骇人。
除非岑青允许,任何人无法靠近这片区域。
“真是太严格了。”
几名黑骑士走在一起,看到女仆们的动作,不由得咋舌。
“这里是边境,乱军四处活动,还有即将到来的巫灵,再小心也不过分。”佩诺尔特走过来,单手按住剑柄,另一只手提着鼓鼓囊囊的袋子。拧开袋口,一股辛辣混合腥甜的气息飘出,证明里面装满了美酒。
看到他带来的东西,黑骑士们顿时眼前一亮。
佩诺尔特顺势抛过袋子,在众人传递时不忘叮嘱:“每人两口,绝不允许多喝,更不能喝醉。”
“明白!”
黑骑士们笑逐颜开,纷纷点头答应。
酒囊在众人手中传递,酒香飘散开来,搅动着跳跃的烟火,为凛冬的深夜增添一抹温暖色彩。
岑青又打了一个哈欠。
他落下车窗,从毯子里捞出毛茸茸的一团,鼻子埋进雪豹的肚子,陶醉地深吸一口气。
由坚决反抗到放弃躺平,雪豹幼崽并未经历多少挣扎。
毕竟岑青能提供充足的食物。
总不能为了尊严不吃饭吧?
它变得相当配合,还会蜷起四只爪子翻滚,活脱脱由猛兽转变成一只宠物,而且是心甘情愿。
车内暖意融融,车外寒风刺骨。
雪越下越大,迅速连成一片,相隔半米就无法看清对面来人。
于边境骑士而言,恶劣的气候实为常态。
王城来的贵族却很难适应。
扎克斯等人忘记监视岑青,他们全部缩回马车里,用斗篷和毯子包裹住自己,避免任何生长冻疮的可能。
顶着一脸冻疮去见雪域来人,会极大损伤颜面。对贵族们来说,这完全不可接受。
“这样的天气,除非乱军攻打,不会有任何意外。”
如此说服自己,贵族们安心陷入沉睡。
上行下效,护卫贵族的骑士懈怠巡逻,轻易被钻了空子,压根没发现潜行而来的两道身影。
火光飘忽不定,使团外围的防护形同虚设。
来人藏匿在黑暗中,目光锁定被荆棘守护的马车。
奥里金和布叶特轻装上阵,两人除掉铠甲,穿着轻便的外套和长裤,身上的斗篷也换成短款,下摆牢牢扎在腰间。
他们放轻动作,脚步无声无息。
穿过昏昏欲睡的骑士,连续越过数座帐篷和成排的马车,前方出现大量荆棘,密集成墙,锋利的尖刺闪烁寒光。
他们被迫停下脚步,互相打着手势,寻找这面墙壁的缺口。
“别动。”
声音在身后响起。
两把长剑抵住他们的脖颈,锋利的剑刃贴上喉咙,随时能让他们脑袋搬家。
“我们没有恶意。”
两人反应迅速,同时摊开双手,没有试图抓起武器。
火光从四面聚集而来,擎起火把的是地精,他们穿着厚实的外套,把自己裹在皮毛里,只露出一双凸出的眼球,在火光下分外骇人。
制住两人的是黑骑士。
他们手握长剑,轻松卸下两人身上的武器,包括藏在腰间的匕首。
“接着!”独眼萨雷随手一抛,匕首和短弓划过半空,被几只大手精准握住。
寻方向看去,更多黑骑士走到火光下。
他们自然向两侧分开,给后至的荆棘女仆让出空间。
“我们来求见王子殿下。”奥里金不想造成误会,拿出岑青派人送出的羊皮卷,看向对面的鸢尾,“你亲自送来的,就在两个小时前。”
茉莉不在场,出面的是鸢尾和卷丹。
认出两名骑士队长,鸢尾示意黑骑士散开:“他们是殿下的客人。”
确认之后,黑骑士快速收回长剑。
布叶特叫住他们,摊开手掌示意:“我们的武器。”
“抱歉,忘记了。”
萨雷等人一呲牙,痛快地归还短弓和匕首。
从伤痕累累的刀鞘来看,它们的主人必定经历过残酷的战斗,十分值得尊重。
收回武器,奥里金和布叶特看向女仆。
后者朝他们点头,先一步转身:“和我来。”
荆棘女仆经过时,纠缠的荆条潮水般分开,现出一条通道。
通道尽头停靠一辆马车,造型古朴的车身,雕刻象征古老王族的徽章,正是岑青的车驾。
车窗开启缝隙,明亮的白光透出,并非烛火,是来自海珍珠的光芒。
奥里金和布叶特突然感到紧张。
岑青给他们的第一印象是纤瘦漂亮,水晶般易碎,看上去健康状况不佳。这让他们颇为沮丧。
回忆殷王后的强悍,他们的失望可想而知。
经历议事厅中的谈话,这个印象支离破碎,轻易就被颠覆。
想到羊皮卷,脑海中冒出某种猜测,他们不由得攥紧手指,对这场会面有了更多期待。
车厢门开启,茉莉走出马车,站定在两人面前。
“奥里金队长,布叶特队长。”她声音淡漠,面对岑青以外的人,她总是冷冰冰,罕见释放更多情绪。
两人向她颔首,同时取出羊皮卷:“我们收到这个,前来求见殿下。”
“殿下也在等你们。”茉莉回答道。
她抬起右臂,掌心朝下,大量荆棘从雪下冒出,疯狂交织缠绕,在马车四面竖起围墙。其后弯曲向内,编织成一个密实的屋顶,有效隔绝风雪,包括声音。
马车门又一次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走出车厢,出现在两人面前。
岑青仍是之前的打扮,暗色的外套和长靴,肩上搭着一件长斗篷。
他怀里抱着白色毛球,不是保暖的袖套,竟然还能动。布叶特认真打量,确信那是一头雪豹,几个月大的幼崽。
茉莉打了个响指,又有荆棘从地下冒出,编织成三张高背椅,中间围着一张圆桌。
“很高兴见到你们。”岑青率先走过去走下,同时示意两人落座。
骑士队长坚持向他行礼,鞠躬的角度十分标准。单是这一点,就与王城贵族有天壤之别。
三人坐定后,茉莉端上热饮和点心。
点心不算精致,胜在量大,馅料中有新鲜的血液,对骑士队长极具诱惑性,让他们难以把持。
“请用,不必客气。”岑青单手揉着雪豹,温柔地梳理它的皮毛。偶尔挠着它下巴,让它舒服得眯起眼睛。
两人强压下渴望,拿出羊皮卷摊开,对岑青说道:“殿下,希望您能告诉我们,这是为了什么?”
“我想你们能够猜到,否则不会来见我。”岑青端起高脚杯,热气冒出杯口,模糊他的表情。黑色的眼睛像隔着一层纱,使人捉摸不透。
两人对视一眼,决定由布叶特开口:“殿下,这是历代边境骑士团团长的名单。”
“继续。”岑青示意她继续说。
布叶特上半身挺直,专注地看向他:“我和奥里金的家族,还有众多边境骑士的家族,世代守护脚下的土地。我们的祖先有幸出现在这张名单上。所以,我和奥里金猜测,您是否要重建骑士团?”
“答案正确。”岑青微微一笑,肯定她的猜测。
“恕我直言,您将前往雪域。”奥里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指明现实,话中透出无法掩盖的残酷,“您拥有第一王位继承权,但您有可能失去。如果您无法回到王国,重建边境骑士团对您也是毫无意义。”
“请原谅,他不是缺乏忠诚。”布叶特补充道,不希望岑青误会两人,“我们必须考虑现实问题。毕竟边境情况堪忧,我们能调度的力量实在有限。”
换言之,没有更多力量损耗。
他们也损耗不起。
“我明白你们的顾虑。”岑青抬起右手,茉莉迅速走上前,在桌前铺开一张地图。这张地图来自金岩堡,是戈罗德被迫送来。
“这是千湖领的地图,我的领地。”岑青说道。
他放开雪豹幼崽,手指在地图上圈画,轻轻一点。旋即沿着水道朝不同方向延伸,一条连接北部边境,一条通向王城,另一条则通往荒域,被称为神弃之地的大片区域。
“前往雪域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我不会放弃王位,更不会放弃应得的一切。”
“总有一天,我将重回金岩城。在那之前,我需要全力经营我的领地,黑骑士并不够,所以,我需要更多力量。”
他的话很直接,当着两人的面铺开蓝图。
千湖领,北部边境,王城。
从岑青的计划中,两人看到无限可能,足以令他们怦然心动。
“您需要我们做什么,仅是重建骑士团?”布叶特谨慎问道。
“重建骑士团,向我效忠。”岑青言简意赅,白光照亮双眼,他的眼球有瞬间反光,折射出不一样的色彩,“我母亲留下一本日记,我看到关于边境骑士团的记载,包括你们的家族。”
“你们的家族曾追随我的母亲征战,立下汗马功劳。但是,你们没有获得应得的荣耀,连原有的也被收回,在戈罗德登上王位之后。”
岑青说话时,留意观察两人的表情。
果不其然,他们眼中流露出不甘,充斥对戈罗德的憎恶。
“发誓效忠我,忠心追随我,我将给予你们应得的一切。作为骑士家族,你们理应拥有更广袤的领土,更多荣耀和更高的地位。而非在王国边境被岁月遗忘,战功也被随意抹除。”岑青说道。
奥里金和布叶特没有立刻点头。
甜美的果实固然诱人,事关家族,他们仍需保持谨慎,绝非轻易能下决定。
“殿下,我们需要时间考虑。”
岑青没有为难他们,微笑点头:“在雪域的使者到来之前,我等你们的回答。”
雪域使者到来之前?
两人目光微顿,视线扫过岑青手上的指环,没有就此提出异议。
黎明时分,大雪初停。
自入冬以来,北部边境出现罕见的晴日。
浓重的乌云绽开缝隙,很快被狂风吹散,现出大片蓝色天空,晴彻万里,如同水洗。
无边无际的蔚蓝,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好天气,本该带来好心情。
奈何天不遂人愿,早饭时间刚过,一群流浪血族联合蛮荒部落发起突袭,从西面袭击了坞堡。
他们穿着白熊皮裁剪的斗篷,埋伏不动时与雪地融为一体,很难被发现。
带队的人十分狡猾,埋伏在巡逻队伍出行必经的道路上,伺机击杀数名骑士,换上他们的盔甲,意图骗开坞堡大门。
“王城那群懦夫,他们要同雪域媾和。”
“珠宝、金币、粮食,他们还送出一位王子!”
“杀进去,抢走那些宝物,杀死那个王子,放火烧掉一切!”
流浪血族既有贵族也有平民,他们既不忠于戈罗德,也不怀念殷王后,对血族王国存在刻骨仇恨。
他们都被打上罪人烙印,毕生流浪在王国边境,无法再触碰自己的财产和土地,在漫长的岁月中彻底沦为流浪者。
他们被恶念侵蚀,手段残忍血腥,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杀死他们!”
蛮荒部落是为求财,流浪血族则是想尽情杀戮,用鲜血染红所有,发泄心中的愤怒,宣泄沸腾的仇恨。
巡逻队伍由边境骑士和王城来的骑士共同组成。
五到十人一队,大多骑着花斑马,身上穿着不同样式的铠甲。他们的靴子和手套有不同花纹,身上的斗篷材质不一,很容易分辨。
凡纳在战斗中受伤,暂时不适合上战场,仍要肩负巡逻任务。
边境军队中人手严重不足,伤员无法得到很好的休息,导致伤亡情况越演越烈,造成恶性循环。
骑士们没有公开抱怨,对王城的怨气委实不少。就如酝酿的火山,终有一日会彻底爆发。
凡纳所在的小队有半数是伤员,在寒冷的天气中巡逻很容易加重伤势。
众人的心情本就糟糕,偏偏队伍中加入一群来自王城的“少爷”,他们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银色的铠甲,弓箭和佩剑都是一流匠人打造,刀刃却从未染过血。
他们初来乍到,一个个鼻孔朝天,仰赖身份颐指气使。
边境骑士们气得牙痒,不到几百米的巡逻范围,已经不下数次想一剑捅穿他们的胸膛,撕裂他们的喉咙。
“一群不知所谓的家伙。”
“真想宰了他们。”
“要是乱军突然出现,肯定会有乐子。”
凡纳的队伍慢悠悠策马,看着前面不可一世的家伙,不无恶意地想着。
他们只是想想,却没料到想法会变成现实。
队伍前方异变突生,数十名乱军从雪下冒出,掀开斗篷一跃而起,朝巡逻队伍冲杀过来。
“不好,是乱军!”
“快调头!”
粗略对比双方数量,凡纳小队果断转向,半点没有参战的意图。
这就苦了前方的王城骑士。
他们胯-下的战马受惊,接二连三人立而起,将他们掀翻在地。
乱军瞅准时机一拥而上,挥舞着刀剑肆意劈砍。
骑士们不等起身就被乱刀砍死,身上的铠甲和武器都被扒光,连脚上的靴子都不放过。
“拦住他们,别放走一个!”一名流浪血族高声叫嚷。
凡纳等人没能冲出太远,又遇上另外两支伏兵。
他们意识到情况不妙。
自己已经落入陷阱,有极大可能会命丧在此。
“吹号角!”小队长下达命令,下一刻就被流浪血族贯穿胸口。一只带血的手从他的胸前伸出,手指中还抓着他的心脏。
小队长战死,骑士们聚集起来抵抗。
凡纳挥剑挡开袭来的兽人,不顾手臂的疼痛,抓起号角吹响。
他们或许逃不掉,这些埋伏的乱军也休想活!
不论他们在策划什么,是单纯抢劫,亦或是别有企图,号角声传出,坞堡马上会派人前来,容不得他们逃走。
“冲出去,杀!”
苍凉的号角声撕裂冷风,还活着的边境骑士抄起武器与乱军展开厮杀,没有一人后退。
一方人多势众,另一方拼死一搏,一时间竟也难分胜负,打得势均力敌。
凡纳小队的遭遇并非个例。
外出的巡逻队伍中,有超过三分之一遭遇偷袭。有两伙乱军成功靠近岗哨,只差一步就能混入坞堡。
千钧一发之际,更多号角声传来,震碎他们的美梦。
眼见计划败露,两伙乱军扯掉头盔,当场变换形态,就要强行撞开坞堡大门。
“吼——”
打头是一头蛮荒熊人。
他身高超过五米,全身上下披挂硬毛,普通弓箭很难穿透。骑士们在墙头射箭,除非瞄准眼睛和嘴巴,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蛮荒熊人顶着箭雨向前冲,依靠蛮力冲破防御,弓腰强撞坞堡大门。
他徒手砸碎墙砖,身体撞向大门,每一次撞击都有灰尘掉落,门栓出现裂痕,变得岌岌可危。
在城外扎营的骑士和奴隶损失惨重。
蛮荒熊人阻断坞堡对外支援,乱军肆无忌惮冲击营地。
体型巨大的蛮荒兽人拆毁帐篷,在营地内横冲直撞,碾压一切。流浪血族赤红着双眼掠过,随手抓住一个目标,低头咬穿他的脖子,霎时间鲜血飞溅。
短短十几分钟,坞堡外遍地狼藉,已如人间炼狱。
“他们是有备而来。”奥里金和布叶特登上墙头,发现更多乱军从不同方向现身,分明早有串联。
流浪血族,蛮荒兽人,堕落树人。
“该死的,我就知道王城的家伙不可信!”
那些骷髅骑士口口声声赶走了堕落树人,这些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有一个不好的猜测。”布叶特张开弓箭,三珠连发,射死妄图冲入城内的羽人,“王子殿下抵达的消息泄露了。”
“你的意思是使团中有奸细?”奥里金顿时神色一凛。
“有多种可能,不排除坞堡内也出现问题。”布叶特再次开弓,又有羽人应声而落,如同断线的风筝自高空坠地,“立刻派人去保护殿下!”
坞堡内的人手本就不多,面对蜂拥而来的乱军,很容易顾此失彼。
不确定王城骑士能否信任,布叶特和奥里金心生焦灼,都感到情况万分棘手。
屋漏偏逢连夜雨,坞堡外传来轰鸣。
可怕的雪山自地面隆起,一个又一个雪巨人冒出,从四面八方袭向坞堡,带来更大的危机。
雪巨人中夹着堕落树人,黑灰色的树干凸起一张张扭曲的人脸,表情狰狞充满怨恨,刺耳的尖啸声异常可怖。
“他们过来了!”
这群庞然大物加速欺近,坞堡的墙壁难以阻挡,随时可能被撞塌。
边境骑士们十分清楚,他们陷入真正的危机。除非奇迹发生,今天的坞堡注定血流成河。
轰隆!
震荡声中,猩红的气流冲天而起。
一颗血骷髅升上半空,猛扑向下方的乱军。
骷髅骑士的营地被冲散,他们快速聚集起来,决定与乱军展开野战。
“大门守不住!”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巨响,坞堡大门终于被撞开一个缺口。
乱军发出欢呼,正将蜂拥而人,脚下地面突然发生颠簸,紧接着,大量长有毒刺的荆棘破土而出,穿透他们的双脚,把他们串在一起,擎起在半空。
剧痛袭来,乱军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黑雾陡然弥漫,大团乌云在雪海中翻滚。
雾气中,三十匹战马组成锋矢,马上骑士手持长剑,护卫一辆马车直扑向坞堡大门。
“是王子殿下!”
这支队伍突然出现,凶狠地撞向乱军。
马车后跟随大批地精,他们驱使豪猪左冲右突,锋利的长刺上挂满血肉,有的是半截尸体,全部来自乱军。
“使团内有乱军的奸细。”
马车内,茉莉向岑青汇报,她不假思索地道出几个名字,其中一人竟是副使。
“算不上奇怪,毕竟乱军就是国王陛下纵容壮大。有人生出别样心思,也是他该品尝的恶果。”岑青看向窗外,坐在疾驰的马车上,竟感受不到丝毫颠簸,“他能篡夺王权,旁人自然也会生出野心。”
两人说话时,队伍已经冲出坞堡。
铁木率领的奴隶迅速朝马车靠近,与地精合流形成强大的战斗力。
岑青突然现身,很快被乱军认出,意料之中集中更多火力。
超过半数的乱军放弃进攻坞堡,转而朝他包围上来。
他们的意图显而易见,抓住他,或者杀死他,破坏血族和巫灵的联盟。
“殿下,我去……”
“不着急。”岑青拦住茉莉,截断她未尽的话。
他推开车窗,漆黑的双眼向外眺望。
他在等,也是在赌。
如果昨夜不是幻象,他有赌赢的把握。
这场袭击不妨拿来利用,向雪域展示他的孤立无援,不被血族王室保护,还遭到贵族的蔑视和背叛。
“联姻是一把双刃剑。”
岑青眺望天空,嘴角掀起一抹笑。
他可从未向戈罗德保证过,一定会促成两国结盟,而不是给对方多添加一个敌人。
乱军的包围圈越收越紧,战斗进入白热化,马车四周沦为绞肉机,鲜红飞溅,凝固成醒目的暗斑。
战斗最激烈时,唳鸣声陡然穿空。
上百只巨鸮掠过天空,侵蚀大片蔚蓝,黑压压遮天蔽日。
庞大的暗影压向地面,流水般向坞堡蔓延,湮灭血肉横飞的战场。
交战各方不及反应,脚下大地突起震动,恐怖的奔雷声由远及近,排山倒海般冲过森林,似洪流席卷而来。
“座狼!”
“数不清的座狼!”
空中的巨鸮,地上的座狼,无穷的压抑感袭来,纵然未见刀光,鼻孔中已涌入腥甜。
“雪域之主,是巫灵王!”
只有那位暴君出行,才会有如此恐怖的压力。
乱军们陷入惊恐,顾不得恋战,纷纷调头逃跑,留下遍地鲜血和尸体,连受伤的同伴都被抛弃。
想在巫灵手下活命,只能依靠速度,有腿的快跑,没腿的唯有自己爬。
包围岑青的乱军似有迟疑,但在第一头座狼现身时,终究抵不住内心恐惧,接连转身仓惶四散。
岑青推开车窗,清楚望见逃走的背影。
不等他有所表示,破风声从天而降,一双锋利的鸟爪抓住车顶,无视荆棘阻拦,穿透了马车的顶棚。
阳光自头顶洒落,岑青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一只硕大的眼睛,来自拆了马车的巨鸮。
这只巨鸮全身雪白,眼睛是金棕色,脖颈上缠绕一条金链,上面镶嵌的宝石绝非凡品,每一颗都价值连城。
巨鸮飞离车身,使岑青能看到鸟背上的身影。
修长挺拔,背光而立。
织金斗篷包裹全身,一缕长发滑出兜帽,堪比顶级绸缎。
眼前的人与昨夜的身影重合,岑青猜出了他的身份。
巫灵王。
他的联姻对象,未来的丈夫。
这位以凶暴闻名于世的王者,亲自出现在两国边境,刚露面就惊走乱军,还顺手拆掉了他的马车。
第26章
巨鸮翱翔天空,座狼奔驰大地。
巫灵军团突然现身,进攻坞堡的乱军瞬间陷入慌乱。
失去统一的指挥,乱军只想着活命,斗气完全丧失,一批接一批望风而逃。
他们化身长跑健将,发挥出平生最快的速度,互相比拼着逃离战场,企图遁入无边无际的荒芜森林之中。
如同利刃切割,巫灵军团自中部分散,部分追逐乱军,直至森林边缘;部分巡视战场,搜寻漏网之鱼。
些许乱军未来得及逃跑,意图装作尸体隐藏自己。
可惜一切都是白费。
无论逃跑还是装死,都躲不开被覆灭的命运。
巨鸮目光锐利,轮换着俯冲向大地,巨大的双翼带起狂风,利爪过处,轻松撕裂奔逃的目标。
座狼在坞堡外聚集,狼背上的巫灵周身浮动蓝色幽光,狼群急速奔驰,冲入混乱之中,撕开大片血雨。
战场中心处,暗红覆盖大地。
一辆马车停在红痕中心,车顶被掀起,留下光秃秃的车厢。岑青坐在车内靠窗的位置,抬臂挡在眼前,表情中难掩惊讶。
巨鸮再次飞近,向车内探出利爪。
伴随着一道冷风,他竟被带出车内,大地瞬间远离,蓝色在视野中急速压近。
“殿下!”
茉莉大惊失色,扑上前试图抓住岑青。可惜慢了一步,她只拽下岑青的斗篷,与本人失之交臂。
战马受惊不敢靠近,黑骑士索性翻身下马,徒步奔向马车,意图阻拦天空中的巫灵。
荆棘女仆聚向马车,在奔跑中化身荆棘,半身飞速拔高,手臂伸向天空,仍无法拉近同岑青的距离。
她们从未如此刻一般无助。
只能眼睁睁看着巨鸮飞远,任由岑青在视线中远离,消失在云层之后。
“殿下!”
“我没事,留在那里!”
消失前一刻,岑青的声音自天空传来。
他在安抚女仆和黑骑士,不使他们在情急之下做出莽撞举动。
纵然如此,后者仍满心愤怒,尤其是荆棘女仆。
她们怒视天空,眼球浸染猩红,眦目欲裂。
雾状黑气萦绕周身,身下的荆棘似毒蛇盘绕,锋利的尖刺闪烁寒光,彰显无穷无尽的杀意。
有巫灵察觉此处混乱,不想造成误会,当即知会过同伴,独自牵引座狼来至近前。
“不必担心你们的王子,那是陛下。”
硕大的狼头抵近身前,尖牙锋利,牙缝间残留新鲜的血肉,来自被猎杀的乱军。
得知对方身份,女仆们的愤怒丝毫不减,反而比先时更为激烈。
巫灵王,雪域的君主?
不愧暴君之名,简直就是土匪,强盗!
不提荆棘女仆如何愤怒,岑青被巨鸮带走,眨眼间远离战场,距离地面越来越远。
凛冽的风从身侧刮过,带来奇怪的声响,一声声敲打耳道,扰乱他的听觉。
理智告诉岑青,他必须保持镇定。
失去最佳的挣脱机会,此刻动手很不聪明。事情的发展和预设有所出入,但也不算过于糟糕。
岑青这样想着,大脑愈发冷静。
他开始考虑更现实的问题。
锋利的鸟爪扣在腰间,这个姿势让他很不舒服。
他侧头望向肩后,入目尽是雪白的羽毛,看不到鸟背上的巫灵。他在有限的空间内挪动身体,不为挣脱钳制,只想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斗篷遗落在马车内,他感到有些冷。
所幸外套有厚实的衬里,能避免他在空中冻僵。
一个冰封在天空中的血族。
脑子里突然冒出古怪的想法,岑青不觉掀了掀嘴角,为不合时宜的幽默感。
巨鸮越飞越高,温度急剧下降,伸手似能握住云朵。
大地越来越远,绵延无尽的荒芜森林、星罗棋布的边境坞堡和封冻的河道都在缩小。
地上的人像是蚂蚁,在混乱中穿行奔跑。纵然是体型庞大的堕落树人和雪巨人,从这个角度看也分外渺小,像一群火柴棍。
岑青熟悉黑塔的视野,与此刻的经历截然不同。
一种凌空的卓越傲然,万物被踩在脚下,仿佛能轻松掌控一切,任他予取予求。
这种感觉使人着迷。
只有一瞬间,仅仅是惊鸿一瞥,也足以动摇人的意志,引发内心深处对霸道权力的渴望。
巨鸮没有飞得更远,堪堪越过边境线,盘旋在荒芜森林上空。
一条湍急的河流纵贯林间,河道窄处也有百米。
凛冬时节河面冰封,冰层晶莹剔透,越向中心处越薄。冰下水流穿梭不息,鱼群随着流水迁徙,沿途搜寻潜在的换气口。
河流北岸归属雪域,南岸划给血族王国。
两岸的林木种类相似,棵棵巍然耸立,似一排排英武的战士,千百年守护王国边境。
河道下游分出数条支流。漫长的岁月中,水流几经变道,冲刷出多座峡谷,末端延伸进广袤的雪域大地。
峡谷是天然形成,内部曲折狭窄,藏着数不清的羊肠小道,稍不留神就会迷路,并不适合长期定居。
数十年前,一群穴居人为躲避蛮荒部落迁移至此。
他们合力将峡谷底部挖空,开凿出大大小小的岩洞,还将部分道路拓宽,彻底改变峡谷底部环境。
乱军偶然发现这里,他们杀死穴居人,用血腥手段强占峡谷中的岩洞,并以此为据点发展壮大。
那场杀戮使峡谷内血流成河。
现如今,谷底仍散落着穴居人破损的骸骨。每逢暴风雪的夜晚,依稀能听到冤魂的恸哭和哀嚎。
戈罗德纵容乱军壮大,专为削减边境贵族的力量。
私心作祟,他为自己的统治埋下隐患。如今尾大不掉,威胁到他的王权,还诱发更多阴暗的野心,他也只能自己承受。
损人不利己,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简直愚蠢透顶。
而自己该如何选择?
无视任其发展,还是设法加以利用?
俯瞰大地,岑青的思绪不断飘远,诸多想法似线团缠绕,一时间很难理清。
地图和实景截然不同。
崇山峻岭,高原密林。
峡谷千沟万壑,雪原绵延万里。
诸多奇景闯入眼帘,岑青看得出神。想到自己的领地,对照脑海中的地图,眼中异彩连连。
他实在过于安静,既没有惊叫,也没有出声抱怨。
这样的反应委实出人预料。
巨鸮开始降低高度,落在一棵巨木枝头。
这是一棵橡树,树龄超过千岁。
庞大的树冠张开,独立撑起一方世界。
树干笔直插入地面,树枝粗壮坚硬,承载巨鸮时仍止不住摇晃,积雪簌簌掉落,吱嘎声不绝于耳,许久方才稳住。
巨鸮收回爪子,身上的禁锢陡然消失,岑青单手扶住树干,感受掌心下粗粝的树纹,些许紧张感消散,他变得愈发冷静。
身后是橡木树干,前方被巨鸮挡住,他安静地停留在原地,拉紧身上的外套,等着巨鸮的主人现身。
天清气朗,云层绽开,在森林上空流散。
阳光抚慰大地,光影流淌在林木上方,似轻纱袅娜,蹁跹而过。
光束穿过茂密的树冠,斜射入树枝间的缝隙,末端星星点点,五彩缤纷。
一束光恰好落在岑青脸上,覆上漆黑的双眼。
他下意识眯起眼睛,抬手挡住前额。
皮肤瓷白,在光下近似透明。
一道冷风袭过,树枝勾缠,系发的宝石链意外松脱,黑发滑落肩膀,瀑布一般流泻在他身后。
巨鸮矮下身体。
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慢降至岑青对面。
像所有巫灵一样,他披着一件长斗篷,只是布料更加华贵。
宽大的兜帽遮住半张脸,仅能看到高挺的鼻梁以及殷红的嘴唇。下颌线弧度锋利,却不予人尖锐之感,愈显精致无比。
一缕长发滑出兜帽,吸引岑青的视线。
璀璨的银色,仿佛星辉与秘银融合。
对面的人没有出声,他开始接近岑青,脚步轻盈,行动无声。
没有任何预兆,巫灵王抬起右臂,将岑青抵在树干上。
血族有敏捷的速度,这是种族天赋。
但在这一刻,天赋忽然失效,岑青在速度上落入下风。
背部抵住粗粝的树干,一只白皙的手压在他的头侧。冷意欺近,压缩他的空间,迫使他抬起头,仰视对面的巫灵。
很高。
岑青身高不低,面对巫灵王,他仍需要仰视。
风过森林,树叶互相摩擦,沙沙作响。
一束光擦过岑青的鼻尖,短暂朦胧视线,令他有片刻恍惚。
宽大的兜帽在风中滑落,现出巫灵王的真容。
雅致,矜贵,冰冷。
似神明执笔所绘,呈现出一幅完美的艺术品。引人痴迷,甚至为之疯狂,却偏偏缺乏生气。
血族是黑暗生物,巫灵也是一样。
他们甚至更加阴冷。
“血族送来的贡品,我的新娘。”
冰冷的手指下移,挑起岑青的下巴。
四目相对,岑青看得分明,对方有一双和发色相同的眼睛,一样的绝美,透出森森寒意。
“我未来的妻子。”巫颍低声呢喃,侧头靠得更近,轻咬住岑青右耳的耳坠。握住岑青下巴的手收紧,似钳住一只美丽脆弱的鸟。
岑青没有反抗,他任由自己被掌控,笑容明媚:“陛下,很高兴见到您。”
巫颍动作一顿,近距离凝视岑青,掌心覆上他的侧脸,眼底浮现一抹困惑:“你很高兴?”
“当然。”岑青蹭了蹭他的掌心,模仿雪豹撒娇的模样。眸光柔和含笑,仿佛面对的不是巫灵王,以血腥残暴闻名于世的暴君。
“我给您写过许多情书,我想您应该读过?”他探出双臂,主动环住巫颍的脖颈,将彼此间的距离拉得更近。
“自从知道您将成为我的丈夫,我一直在想您。白天、黑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与您见面,期待造访您的宫殿。您会满足我的愿望吗?”
巫颍低头审视岑青,似要看穿他心中所想。
半晌,一只大手托起岑青的腰,巫灵王用自己的斗篷裹住他,右手托起他的下巴,冰冷的气息印上他的嘴唇。
“你很聪明,我的金蔷薇。”
天空中,更多云层流散,明媚的光穿过树梢,落在两人身上。
巫灵王单臂托起岑青,重新回到巨鸮背上:“依照巫灵的传统,我该直接掠夺你,把你带回我的宫殿。”
“我不介意。”岑青放松身体,下巴靠在巫灵王的肩上,“我很乐意顺从您,我的陛下。但我要向您坦白,我憎恨我的父亲。如果您喜欢我,我不希望您因此给他任何好处。”
在不够强大时,需要学会示弱。
见到巫颍之前,他曾有多种设想,真正接触之后,即便时间短暂,他也能快速做出调整,选择最有利的一条路。
诚实,坦白。
好处暂时无法估量,但绝对没有坏处。
“盟约仍需达成。”巫颍踏上巨鸮的翅膀,同时放下岑青,手臂依旧环着他。他像是得到一件珍宝,或许不太贴切,总之,一种新奇感让他不愿意放手。
“我不反对盟约,只是不要给他更多好处。”岑青无意伪装矜持,手指擦过巫颍的下巴,充满诱惑意味。他清楚自己的处境,在真正获取权力之前,他需要扮演一个温柔的情人,契合对方心意。
巨鸮再度升空,振翅飞出森林,原路穿越边境返回坞堡上空。
战斗已经结束。
乱军死伤过半,其余四散逃离。
坞堡大门敞开,还能动的骑士们走出坞堡,分批清理战场。
以扎克斯为首的使团众人找到岑青的马车,看到残破的车厢,各种猜测出炉,甚至生出糟糕的念头。
“你确定是巫灵王,是他带走了王子?”
“是那个巫灵亲口说的!”茉莉语气不耐烦,手指向不远处的巫灵,没有给这些人半分好脸色。
黑骑士们追出一段距离,中途失去线索,被迫折返,在原地等候岑青的消息。
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
遇上贵族们喋喋不休,压抑不住心中的火气,不只一人手按剑柄,用力磨着尖牙,想要当场大开杀戒。
巫灵们感觉敏锐。
他们或是立于天空,或是靠在座狼背上,即使有兜帽遮挡,嘴角的弧度仍透出兴味,似乎很想看到血族内讧。
布叶特率领骑士及时赶到,成功隔开双方,避免一场冲突爆发。
“就这样结束了?”一名巫灵靠在座狼背上,懒洋洋地发出评价。
“别唯恐天下不乱。”另一头座狼来到他身边,宽阔的狼背上是他的同伴。
“血族如今的战斗力堪忧,几万乱军就能让他们慌乱不已。百年前,他们可不是这样。”第三人加入进来,他驱使座狼靠近,狼颈上套着一圈骨头制成的锁链,来自荒域野兽的牙齿,是他成年时的战利品。
“无能的王族,尸位素餐的贵族,荒废的骑士团,有今日局面不足为奇。”声音自头顶传来,是驱使巨鸮的弗兰。
座狼上的巫灵抬起头,兜帽陆续下滑,边缘贴服在鼻梁上,凸显凌厉俊美的五官,如同刀削斧凿。
几人说话时,一道暗影出现在天空。
巫灵们一改散漫的态度,立即整肃队伍。
众多巨鸮振翅升空,掀起一阵凛冽的狂风。座狼发出嗥叫,从不同方向聚集起来。
异变引来血族关注。
众人停止纠缠,纷纷抬头望去。
天空中,一只通体雪白的巨鸮穿过蔚蓝,似一支银箭刺破长空。
巨鸮背上出现两道人影。
巫灵王背光而立,宽大的兜帽微掀,绚丽的额饰落于眉心,映衬眸色,刹那间流光溢彩。
他怀中拥着黑发血族,如同怀抱珍宝,正是之前被带走的岑青。
第27章
“殿下!”
巨鸮降低高度,荆棘女仆飞速迎上去。
她们经过处黑气萦绕,荆棘翻滚在脚下,雪地中留下深深的划痕。
座狼下意识让路,连巨鸮都偏离方向,一瞬间拉高数米。
这些女人的样子太过可怕。
瞧她们的架势,必然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还是别碍眼为妙。
来至近前,荆棘女仆停下脚步。黑气氤氲在脚下,迟迟不曾散去,仿佛厄运降临。
察觉腰间的禁锢松开,岑青离开巫颍,从巨鸮背上一跃而下。落地时没留神,被雪下的石块绊了一下,向前踉跄半步方才站稳。
在他身后,巫灵王维持手臂半伸,见岑青站定,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荆棘女仆立刻包围住岑青,为他披上貂皮制的斗篷。
习惯使然,女仆们的动作小心翼翼,像保护一件易碎品。
“殿下,您需要保暖。”茉莉的手指灵巧穿梭,为斗篷系紧绳结。见岑青发出咳嗽,语气中不免担忧。
鸢尾和卷丹认真观察岑青,发现他的唇色与以往不同,暗中交换眼神,默契地没有出声。
“殿下,您去了哪里?”鸢尾拉直斗篷下摆,低声说道。
“荒芜森林。”岑青没有隐瞒。
“荒芜森林?”茉莉动作一顿,下意识看向岑青身后。巨鸮正在梳理羽毛,夕阳的余晖亲吻它的脊背,巫灵王的身影变得模糊,仿佛融入光中,却透出森冷的气息。
女仆皱了下眉,嘴唇动了动,终究收回视线。
岑青又开始咳嗽,比先时更为剧烈,逐渐变得控制不住。
鸢尾直接撸起袖子,锋利的指甲划开皮肤,将伤口递到岑青面前:“殿下,快喝下去。”
“我会尝试配些新药。”卷丹在一旁补充。
岑青握住鸢尾的手腕,掌心涌出一团白光。伤口在光中愈合,血痕完全消失。
“我告诉过茉莉,今天也告诉你们,不要轻易伤害自己,我的身体没那么糟糕。”他单手拉着斗篷,左手五指用力,传达自己的坚定。
女仆们不想答应。
她们是荆棘女仆,守护是她们的使命。
然而……
“听从您的吩咐,殿下。”
“但您需要喝药。”卷丹从腰间的口袋中取出药瓶。
岑青没有拒绝,接过来推开瓶塞,仰头一饮而尽。
周围的荆棘既能格挡风雪,也遮住了主仆几人的动作,包括他们的声音。
喉咙间的氧意消退,岑青示意女仆撤开荆棘。他清楚接下来的安排,有意向巫灵王告辞,返回边境坞堡。
“陛下,出发之日,希望能得到您的眷顾。”
“好。”巫灵王深深看他一眼,颔首说道。
相隔一段距离,且有兜帽遮挡,很难看清他的表情。但岑青心中笃定,他在笑,笑纹很浅却真实存在。
时将日暮,冷风平地而起,天空又开始飘雪。
风中夹着碎冰,持续敲打破损的坞堡,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
倒塌的石墙爬满裂纹,有骑士在清理战场,扛着收拢的武器走过,断裂的石砖自边缘脱落,翻滚到骑士腿边,陷入积雪之中。
岑青未能前往坞堡。
荆棘女仆簇拥着他去往新建的营地,告知他战斗结束后发生的一切。
“坞堡破损严重,不适合过夜。地精在修理马车,镶嵌车顶需要时间。铁木带人搭建了新营地。他很聪明,能够催发种子,很快建造起木屋。”茉莉说道。
“使团在清理内部,我亲眼看到扎克斯命人抬走尸体。”卷丹走到岑青身侧,又递给他一只药瓶,“坞堡内暂时没有动静。”
岑青接过药瓶,转动着水晶瓶身,脑海中回想茉莉道出的名单,对扎克斯的举动毫不意外。
有荆棘女仆在,一切都不需要岑青劳神。
地精和奴隶们配合默契,一座木石结构的营地拔地而起,矗立在坞堡南侧。
灰绿色的树根在雪中铺开,于风中狂长倒卷,似一只巨大的车轮嵌入地面。
树根末端笔直倒悬,撑起交错缠绕的荆棘,竖起多面墙壁。
墙壁顶端的荆棘继续生长,钩织成大网,一层又一层叠加,塑成平整的屋顶。
部分荆条自屋檐垂挂,在寒风中绽放一串串白色的花朵,散发出阵阵幽香,形成冬日里的一幕奇景。
室内铺有厚实的地毯,墙上垂下挂毯,还有配套的华丽寝具。
岑青走进门内,立即被暖意包裹。
他看到照明的灯座,里面不是牛油蜡烛,而是拳头大的明珠。曾经用来装饰他在黑塔的卧室,如今照亮木屋。
听到声响,雪豹从毯子下钻出来。
它的肚子圆鼓鼓,应该刚被喂过。皮毛油光水滑,比初见时长大许多。
“殿下,您需要休息。”茉莉将岑青按到床上,身下是蓬松的被褥,云朵一般,很容易使人陷进去。
“还有食物。”
“那些迟钝的地精,必须让他们机灵一些!”
女仆们一边撸起袖子,一边喋喋不休,专注于让岑青感到舒适,并且热衷于此。
岑青靠坐在床头,曲起一条腿,双臂交叠搭着膝盖,静静看着女仆们忙碌。她们的声音很有催眠效果,让他逐渐生出困意,眼皮不由得打架,变得昏昏欲睡。
不出意外地话,明日就会签订盟书,他会与巫灵一同启程。
巫灵王出现在边境,他的到来会改变许多事。
“茉莉。”岑青突然出声,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是,殿下。”茉莉放下叠到一半的毯子,转身看向他,“您有什么吩咐?”
“计划或许有变,接下来的路程,我应该不需要马车。”岑青向后倒去,背部陷入柔软的床垫,左臂搭上前额,“给我准备几件厚外套,还有斗篷和靴子,我想我会需要。”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女仆们对视一眼,纷纷停下动作。
“巫灵王会再次带走您?”茉莉不由得皱眉。
“他说这是传统。他今天带走我,是想直接把我带回雪域。不过他改变了主意。”岑青翻身侧躺在床上,头枕在肘弯处,扯了扯嘴角,“他不算难相处,我会尝试和他更亲密一些。”
“您决定顺从他?”
“茉莉,我早就有了决定。”岑青闭上双眼,困意再次涌上。他很疲惫,现在只想睡觉。
很可惜,他的愿望无法实现。
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敲响,门外站着地精,他们送来热气腾腾的食物,全部新鲜出炉。
天晓得他们是如何在冰天雪地中烤面包。
“您需要吃些东西。”茉莉打了个响指,一张精巧的圆桌在床边升起。
鸢尾和卷丹上前帮忙,从地精手中接过沉重的筐子,将里面的食物逐一摆到桌上。
见岑青依旧没什么精神,三人没有气馁,反而各自端起盘子,拿起餐具,作势要将食物喂入岑青口中。
“您年幼时,我们就被迫和您分离,一直没能尽到照顾您的责任。”鸢尾说道。
“您降生当日,是我用襁褓包裹住您。”卷丹在一旁补充,语气中不乏感慨,“我本该继续照顾您。”
“我们很乐意补偿。”多名女仆聚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秀丽的脸庞盛满笑容。
勺子递到嘴边,岑青倏地坐直身体:“我自己吃。”
“您确定?”
“确定。”
“真是遗憾。”
女仆的叹息半真半假,终究没有坚持。
地精的烹饪手艺绝佳,岑青不算太饿,也吃下大半碗肉汤,还有一整个面包。
女仆们没有为难他,见他的确不想再吃,利落撤掉餐具,准备送出木屋。
推开房门时,一道带着寒气的黑光冲进来,被茉莉单手抓住。
“嘎!”
粗哑的叫声惊走岑青的睡意。
是乌鸦。
乌鸦拼命扇动翅膀,试图从茉莉手中挣脱。
它腿上套着圆环,爪子里抓着金灿灿的石块,不停朝岑青发出叫声。
“茉莉,放开它吧。”岑青朝乌鸦招手,后者挣脱束缚,立即振翅飞向他,距离接近后松开爪子。
石块坠落,恰好被岑青接住。
“我让它去了千湖领。”岑青举起石头对光照射,金色石纹印在他的脸上,黑色瞳孔短暂反光,似平静的水面掀起波澜。
“千湖领?”茉莉惊讶道。
“我目前不能前往领地,总要先熟悉一下。”岑青捏紧石块,外层石皮剥落,金色在手中变形,光芒愈发璀璨。
他眯了眯眼,问道:“千湖领有秘金吗?”
荆棘女仆们低声交谈,没有关于这件事的任何记忆,一起摇了摇头。
“抱歉,殿下,我们并不清楚。”
“不清楚?”
“是的。”茉莉上前半步开口,“您的母亲拥有广袤领土,千湖领位于边陲,并不起眼。这里曾是古战场所在,土地贫瘠,缺乏领民,一直是被忽略的存在。”
殷王后有大片领土,又常年忙于征战,难免有部分土地疏于治理。
千湖领就是其中之一。
这里贫瘠荒凉,出产几乎没有,大片村庄荒无人烟,收不上任何税。别看面积不小,实际上就是一块鸡肋。
正因如此,戈罗德才会大手一挥,用它来打发岑青。
乌鸦带回的东西却给了岑青惊喜。
“你是在哪里找到的?”他单臂托起乌鸦,指尖轻点这只鸟的鸟喙,认真询问,“有很多吗?”
“嘎!”乌鸦歪了下头,轻啄岑青的手指。这是二者习惯的交流方式。
眼皮擦过眼珠,红色的眼睛中透出智慧。
它很聪明,既能听懂岑青的话,也能回答他的问题。
“有很多?”
“嘎!”
“你能再次找到吗?”
“嘎!”
“都像这样?”
“嘎!”
人和乌鸦一问一答,交流无比顺畅,双方都很满意。
结束问答,岑青看向对面的女仆,道:“茉莉,天明后召集黑骑士。告诉他们,抵达雪域之后,我有任务交给他们,让他们提前准备好。”
“遵命,殿下。”
声音刚刚落地,房门再次被敲响。
门外站着地精和一名瘦高的奴隶,后者身材极薄,从侧面看瘦得像一页纸。他在暗夜中听到重要消息,关系到盟书和岑青。
“什么事?”鸢尾看向地精,在后者的示意下弯腰,耳朵凑到地精嘴边。
“斑偷听到一些话,是关于盟书……”地精语速飞快,随着他的述说,鸢尾的神情发生变化,惊讶、愤怒再到厌恶。
“我会禀报殿下,你做得很好。”她直起腰,对奴隶说道。又转向地精,“给他奖励,食物或是别的,让他自己去选。”
“是。”
地精接受命令,奴隶感激涕零。
两者离开后,鸢尾回到室内,将事情如实禀报岑青。
“殿下,使团明日交换盟书,上面是您的父赐名,而不是殷王后给您的名字。”鸢尾说道。
“父赐名,兰希?”
“是的。”
室内陷入寂静,女仆们眼神晦暗,对戈罗德的无耻有了更深的认知。
“必然是国王授意,否则扎克斯不敢这样做。”
“真是无耻!”
“他还以殿下的父权者自居?”
“恬不知耻!”
女仆们愤愤不平,对戈罗德咒骂不休。
岑青意外冷静。
他从床上坐起身,没有想象中愤怒。
堂堂一国之君,无法光明正大压制自己的儿子,偏要行卑劣手段,既可耻又可笑。
“别生气,我的美人们。”岑青姿态放松,反过来安慰在场的女仆,“不是什么大事,我见到巫灵王后,会直接告诉他。”
盟书而已,认可就是约束,不认可就是废纸一张。
“另外,找到获取消息的奴隶,让他详细描述一下透露情报的贵族。”岑青交握双手,转动无名指上的指环,“这个人的立场很有趣。他八成是故意泄露口风,我需要确认他的身份。”
“遵命,殿下。”女仆们一点就通,猜出岑青的用意,当即齐声领命。
相距岑青的营地不远,巫灵们燃起篝火。
座狼守护在外围,趴伏时脊背隆起,浑似一座座小山,组成牢不可破的屏障。
巨鸮盘旋在高空,飞过时悄无声息,锋利的爪子能轻易收割生命,是不折不扣的雪域猛禽。
巫灵们依旧没有搭建帐篷。
他们围着篝火或站或坐,斗篷包裹全身,神秘冰冷,在火光下形似鬼魅,使人不敢靠近。
巫灵王坐在巨鸮背上,眺望不见星辰的夜空。
寒风呼啸,吹起他的斗篷。雪幕绵延无尽,他比风雪更冷。
须臾,他收回视线,目光转向岑青的营地,摩挲手指上红色的指环,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
他想拥抱那朵金蔷薇。
黑发的年轻血族,聪明狡黠,罕见的漂亮,在他手中时像一只脆弱的鸟。
他很喜欢。
巫颍垂下眼帘,发出一声轻笑。
他很肯定,他想要他。
掠夺,侵占,用双手禁锢住他,让他只能依靠在自己怀中。
让金蔷薇在他掌心绽放,让这只美丽的鸟为他歌唱,一定是无比美妙的体验。
翌日,天空放晴。
扎克斯作为血族正使,主动造访巫灵的营地,迫切地想正式签订两国盟约。
巫灵王没有出面,与他签订盟书的是弗兰。
巫灵王在黎明前不知去向,
直至使团拿到正式文书,才从巫灵口中获悉巫灵王带人前往荒芜森林,搜寻逃散的堕落树人。
“这些树人身份存疑,中间可能混有荒域的母树。”弗兰收起装有羊皮卷的盒子,对比血族的慎重,态度略显轻慢。
“荒域的母树?!”血族们倒吸一口凉气。
“是的,荒域。”兜帽遮挡下,巫灵笑容恶劣,充满嘲讽意味。
他当然清楚血族为何这般表现。
早在数万年前,血族曾经无比强盛,也是荒域的守护者之一。荒域南部毗邻王族的领地,他们可以来去自如。
时过境迁,血族内部动荡,可耻的篡位者掌权,领土面积持续缩小。
荒域早被彻底割裂,无人能再踏入半步。
荒域是禁忌,是血族无法愈合的伤疤。
没人愿意提及。
扎克斯干笑几声,无法对巫灵翻脸,只能胡乱扯开话题,提出即将在暴风城举办的婚礼。
“婚礼的日子会很近。”弗兰故意拉长腔调,态度傲慢,“典礼将无比盛大。你们可以出席,但要记住自己的身份,最好识趣一些,尽量保持体面。”
道出这番话,弗兰失去谈性,他叫上周围的巫灵,转身扬长而去。
血族们愣在原地。
反应过来是被警告,登时脸色铁青。
“他在羞辱我们!”
公然的讽刺、警告和羞辱,血族们无能狂怒,对此毫无办法。
“别嚷嚷了,是我们有求于人。”西科莱姆突然出声。在签订盟约时,他一直保持沉默,此时终于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们被乱军困扰,不得不向巫灵寻求帮助,送出拥有第一王位继承权的王子。”
“我们将尊严送到巫灵脚下,任凭踩踏。”
“不过是被讽刺几句,诸位不该感到羞辱,应该庆幸雪域之主喜欢我们的王子,愿意为他举办一场盛大婚礼,而非将他丢在一旁不闻不问。”
巫灵的讽刺只在表层,西科莱姆的话更加扎心。
众人却难以反驳,包括扎克斯在内。
沉默许久,才有人迟疑开口:“我们或许可以不参加婚礼?”
“不,必须去。”西科莱姆又一次出声,字字句句扎心无比,却是不争的事实,“盟约签署,不代表万事大吉。任由王子自己前往暴风城,殿下算什么,血族又算什么?”
“可就像是笑话……”
“难道不是吗?”西科莱姆截断对方的话,嗤笑一声,既是嘲笑对方,也是讥讽自己,“我们早就是笑话,从一百年前开始。”
“西科莱姆!”扎克斯厉喝一声,打断他的话。
西科莱姆耸了耸肩,浮夸地向所有人致歉,随即脚跟一转离开众人,无意听任何指责。
望着他的背影,众人表情复杂,心中滋味难言。
他们清楚这个年轻人说的都是实话。正因为过于真实,才令所有人感到羞愤,不想再听下去,哪怕是一个字。
西科莱姆独自返回营地,身影孤零零,周遭尽是冷风。
临近正午,气温没有丝毫回升,反而越来越冷。
穿着不同式样铠甲的骑士频繁出现,策马往来营地和坞堡,不断扩大巡逻范围,提防乱军再次出现,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
西科莱姆没有停下脚步。
他走向坞堡南面,眺望矗立在雪地上的木屋。
高大的立柱并排矗立,撑起荆棘外墙。屋檐下垂挂一串串白花,在寒风中竞相绽放。
屋前挖掘炉灶,地精们忙得热火朝天。
他们还用上烤炉,新鲜的麦子烤得焦脆,散发出一股股香味。
这些绿皮的家伙异常固执,宣称只为正统王室服务。他们宁愿跟随岑青困在黑塔,也不肯踏入金岩堡半步。
在血族的认知中,地精胆小懦弱,天性贪婪。
这些地精的行为打破认知。
他们很固执,忠诚且遵循传统,哪怕同伴死在面前也坚持不肯妥协。
西科莱姆驻足时,又一炉麦饼烤好,地精们掀开锅盖,盛出热气腾腾的浓汤。
木屋门推开,几名女仆走出来。
她们撞见西科莱姆的身影,互相交流几句,其余人继续忙碌,茉莉则提起裙摆朝他走来。
“西科莱姆子爵,巴希尔伯爵的长子。”她说道。
“我离开父亲,已经同他断绝关系。我的爵位来自我的母亲。”西科莱姆强调,不想听到父亲的名字。
“有志气的青年。”茉莉如此评价,但不像是在恭维。
在西科莱姆脸色发青时,女仆递给他一张羊皮卷:“如果有一天,你无法留在王城,可以带着它北行。”
奴隶已经确认,透出消息的正是西科莱姆,眼前的年轻人。
这是岑青发出的邀请,也是一种试探。
羊皮卷入手,触感有些粗糙,上面的蜡笺是蔷薇花,在血族中独一无二。
西科莱姆有短暂失神。
等他回过神来,茉莉已经走远,只留给他一道背影。
“任命书?”
西科莱姆咬住嘴唇,心中天人交战。他应该丢掉这张羊皮卷,然后返回马车,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
尖牙刺破唇瓣,一股血腥味弥漫进口腔。
年轻的子爵终究没有丢掉羊皮卷,而是妥善地收进怀里。
“一条退路。”他这样说服自己。
形势瞬息万变,谁也无法断言王国的未来。无论如何,他不希望有用到它的一天。
茉莉回到木屋时,岑青正在享用他的早餐。
麦饼很香,浓汤滋味正好,地精们还加入寓言蔬菜。他们听取岑青的建议,在箱子里种植,种子不仅发芽,长势还相当不错。
“东西给他了?”岑青抬头看向茉莉。
女仆点点头,描述西科莱姆当时的反应:“他的确是巴希尔的儿子,冲动却不失精明。”
“我需要大量人手,有机会总要试一试。”岑青吃到一半,放下手中的勺子,拿起餐巾擦嘴,“千湖领需要开发,不能一直荒废。”
“您说得对……”
两人说话时,屋外突然传来巨响。
地面发生颠簸,房屋剧烈摇晃,女仆们迅速围拢上来,避免岑青遭遇任何危险。
“怎么回事?”
不多时,震动停止,一切归于平静。
岑青示意女仆散开,起身走出木屋。
房门推开,一棵巨木横在面前。
树冠支离破碎,残破不堪,树枝断裂处流出腥臭的液体。
树干上爬满人脸,一张张扭曲变形,看上去分外可怖。
树根虬结盘绕,半数根须仍未失去活性,触手般卷曲,令人毛骨悚然。
不等岑青靠近,一道寒光凌空劈下,粗壮的树干被一分为二。
断口没有流淌出汁液,反而浮起大片晶莹。随着树干进一步碎裂,大颗晶石滚落,它们是荒域母树的种子,内部蕴涵精纯的能量。
一阵风刮过,种子在地上翻滚,堆积在岑青脚下,莹光触碰他的鞋尖。
暗影自头顶罩下,岑青仰头望向天空,大团雪白闯入眼帘。
巨鸮背上,巫灵王倒提长剑,剑柄镶嵌宝石,浑似一件艺术品。剑身狭长,剑锋轻薄,迥异于血族爱好的重剑,却无人能怀疑它的锋利程度。
“荒域母树,它的种子蕴涵能量。”巫灵王在天空中俯视岑青,道出巨木的来历。
岑青望着他,问道:“送给我?”
“对,喜欢吗?”巫灵王掀起兜帽,长发浮起微光,美得极不真实,似烙印在天空中的幻影。
岑青没有正面回答,向他伸出手,扬起灿烂的笑:“陛下,您离我太远了。”
话音刚落,巨鸮便下降高度。
岑青的手腕被握住,下一刻,他被裹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告诉我,喜欢吗?”巫颍锲而不舍,坚持要获得答案。
岑青没有抗拒腰间的桎梏,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子,笑容明媚张扬:“我很喜欢,但有更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
“鲜血,杀戮。”岑青单手搭着巫颍的肩膀,指尖描摹布料上的花纹,斜眼看向因巨响聚集的血族,漆黑的双眼锁定扎克斯,“如果我要他的骨头做装饰,您会满足我吗?”
血族听觉敏锐,相隔一段距离,仍捕捉到岑青的话语。
众人同时一凛,不约而同远离扎克斯。
眨眼时间,他周围竟被清空。
巫颍扫一眼地上的血族,将岑青揽得更紧,单手扣住他的手腕,轻吻他的手指:“我杀了他,给你装饰马车,如何?”
岑青笑意加深,在使团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时,突然打消主意:“算了,我暂时不想要。”
对话的内容过于惊悚。
偏偏岑青语气柔和,仿佛在诉说情话,更添加一份恐怖意味。
扎克斯免于一死,本应该感到高兴。
可是,想到岑青方才的表现,他顿觉寒意蚀骨。如同被猫戏的老鼠,生死全在对方一念之间,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第28章
在边境休整两日,巫灵的队伍启程北归。
依照双方商定,血族使团与巫灵同行,前往暴风城参与岑青与巫灵王的婚礼。
队伍出发前夜,扎克斯写下一封秘信,连带双方签订的盟书,交由骷髅骑士带回王城。
“你们的使命已经结束。现在,将信和盟书送回金岩城,务必完好地交到国王陛下手中。”扎克斯再三叮嘱,语气郑重其事。
岑青的举动让他心惊,他日夜寝食难安,必须全部告知国王。
然而,在交托书信时,他错估了骷髅骑士的态度。
骷髅骑士是国王护卫队,专门护卫国王安全。除了戈罗德,他们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
骑士队长眼高于顶,在王城时就不将扎克斯放在眼里,鄙夷他靠裙带关系上位,是个贪婪的小人。
这次在边境损兵折将,与乱军的战斗让骷髅骑士遭受不小打击。
饶是如此,他们也没有低下高傲的头颅。
面对边境骑士,他们或许会客气一下,敬佩对方的战斗资历。
换成扎克斯伯爵,他们没有半点谦虚,依旧我行我素,就差用鼻孔看人。
接过装有盟书的木盒,不顾在场众人的脸色,骑士队长当面查验,拿出扎克斯的信件甩给他:“这封信你自己找人去送,我没有义务帮你。”
语毕,他单手捧着盟书扬长而去。
铁头盔反射冷光,披风在肩后翻卷,猩红的内里刺痛扎克斯的双眼。
“伯爵阁下,他太傲慢了!”一名子爵愤恨说道。
“国王信任他,更胜于我。”扎克斯同样愤怒,但他极好地掩饰情绪,没有表现在脸上。
目送骷髅骑士走远,他在心中狠狠记下一笔。
这份屈辱他绝不会忘,总有讨还的一天,百倍、千倍、万倍!
“召集所有人,检查车辆和物资,照顾好马和骡子。我们要穿过冰冷的雪原,跟上巫灵的速度。如果途中出现问题,我不会有任何宽容,一定严厉惩戒,追究到底!”扎克斯转向身旁的贵族,目光冰冷,“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身份,都无法逃脱惩罚。明白吗?”
看出他的态度,明白他无意与骑士队长纠缠,使团成员们放弃挑拨,顿时做鸟兽散。
他们各自召集人手,抓紧检查车辆、捆扎物资和投喂牲口,以免真的出现差错。
“莱德!”
待到众人散去,扎克斯叫来心腹护卫。
他将书信交给对方,同时放飞信鹰,有意双管齐下,在自己抵达暴风城前,务必使戈罗德得知消息。
“雪域之主同意结盟,王子态度存疑,行为难以把握。他或将对王国不利。”
扎克斯感到无比后悔。
他不应该怀抱侥幸,坚持把岑青送往雪域。
奈何一步错,步步错。
事成定局,他不可能当着巫灵王的面谋害他的妻子,即使婚礼尚未举行。
为今之计,只希望王国能剿灭乱军,尽速平息北部边境的混乱。而在那之前,岑青尚未羽翼丰满,还没有能力反噬故国。
扎克斯抬高手臂,信鹰振翅冲向天空,眨眼间化作一枚黑点,消失在层云之后。
“你立刻出发。”他对护卫说道。
“遵命!”
忠心耿耿的家族骑士跨上战马,怀揣扎克斯的密信,快马加鞭奔赴血族王城。
护卫离开不久,巫灵和血族的队伍整装待发。
座狼在号角声中集结,银白和灰白交错,在大地上川流不息。
巫灵们骑上狼背,斗篷遮挡住全身,修长的手执起缰绳,精致恍如艺术品,却有撕裂巨兽的力气。
巨鸮振翅升空,背对日光,庞大的暗影流淌过地面。
为首的巨鸮全身雪白,它是巫灵王的座禽。脖颈下垂挂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血族的马车排成长龙,车上满载送往暴风城的礼物,堆高如同小山。
头顶有暗影划过,队伍中的骡马不安地踏动蹄子,频繁甩动脖颈。仆人和奴隶需要拼命拽紧缰绳才不会让车辆失控。
黑骑士们全副武装,三十人拉下面具,通身萦绕惊人的煞气,尽展铁血剽悍。策马经过时如黑云滚动,阴沉的气息压向四周,带给使团众人无穷压力。
地精准备好马车,拉车的豪猪精神头十足。它们身上的刺更加坚硬,也更加锋利,未知是否是染血的缘故。
“殿下,该出发了。”荆棘女仆说话时,木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拆解,消失在原地。
马车也已修理完毕,车顶恢复如初,看不到任何破损。车厢内布置舒适,既保暖又宽敞,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只不过,就像岑青之前的预期,他没有机会走进去。
雪白的巨鸮从天而降,带起一阵狂风。
巫灵王站在巨鸮背上,他掀起兜帽,于半空朝岑青伸出手。
手指修长,肤色白得近乎透明。
手腕上缠绕金色长链,仿佛锁住恶灵的镣铐,奢侈、华贵,明明闪烁金辉,入目却是无尽的血腥。
“和我来。”他说道。
岑青仰头望向他,粲然一笑:“好。”
他离开荆棘女仆,将手搭入巫颍掌心。
修长的手指合拢,一道风托起岑青,他被轻松带上巨鸮的背。
下一刻冷香侵袭,他又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可怕的力量锁住他,使他动弹不得。
雪域之主貌似很喜欢禁锢他。态度强硬,像抓住一只漂亮的宠物。
只是尚未关进笼子。
不知他是否有这个打算?
心中这样想,岑青放松身体,没有丝毫反抗的意图,依偎向身后的巫灵。
巫颍低头凝视他,冰冷的指尖擦过他的眉眼,突然抬起他的下巴。
精致的面容在瞳孔中放大,冰冷的气息拂过岑青的眉心,滑过他的鼻梁,最终印上他的嘴唇。
“我想要你。”他的声音很低,仍清晰传入岑青的耳朵,“回到暴风城,你将完全属于我。”
腰间的手极端冰冷,传递出的却是无尽火热。
岑青眯起双眼,眼尾微微下垂,神情慵懒,无比地勾人:“陛下,您能让我开心吗?”
“我会。”巫颍扣住他的手,轻咬他的指尖,薄唇开启含住他的指节,“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我会告诉您。”岑青不掩饰自己的恶劣,他咬住巫灵王的一缕发,声音中充满蛊惑,流淌着甜蜜的剧毒,“我想要的,对您而言轻而易举。”
话落,他主动吻上巫颍的喉结。
织金斗篷掀开,严密包裹住他。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只余下骇人的掠夺气息。
雪白的巨鸮升至高空,唳鸣撕裂狂风。
巫灵们吹响号角,座狼发出嗥叫,一匹接着一匹,利箭般蹿出,在雪地中穿梭奔跑,速度快得留下残影。
“出发!”
血族们登上马车,队伍在瞬间提速。
黑骑士策马奔驰在最前方。
他们紧盯着白色巨鸮,在地面紧追不舍,时刻不让岑青远离自己的视线。
荆棘女仆没有登上马车,当场释放出大丛荆棘。
粗壮的荆条如同巨蛇,在雪地中翻滚向前,劈开茫茫雪海,推动女仆们追逐巫灵的队伍。
地精们赶着马车,不断甩着缰绳。
奴隶们紧追在后,速度丝毫不慢。仰赖厚实的外套和靴子,他们根本不惧怕在雪地中跋涉。
旷野释放出他们的天性,禁锢解除,他们中的部分觉醒种族天赋,紧追在马车之后。
难以想象他们曾被关在方寸之地,精神萎靡,麻木地等待死亡。
此刻的他们更像一群战士,愿意为岑青奉献出一切,无所谓灵魂还是生命。
使团的队伍落后一步,也在奋力追赶。
骑士们策马扬鞭,马车聚成洪流,车轮滚滚压过雪地,追逐座狼的足迹,一路向北疾驰而去。
边境骑士们离开坞堡,目送庞大的队伍远去。
布叶特和奥里金并肩立在寒风中,表情都很严肃。
直至最后的车辆远离视野,两人才调转马头,召唤骑士们返回坞堡。
“边境需要清理,不只乱军,还有坞堡内部。”布叶特说道。
“我明白。”奥里金点头。
他们选择接受岑青的招揽,重建边境骑士团,以边境贵族的身份发誓向他效忠。
在行动开始之前,必修肃清身边,摒除可疑的存在。
他们将联合现存的边境贵族,全力打造北部边境,让国王的探子无所遁形。
“走!”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拽紧缰绳。
战马发出嘶鸣,旋即迈开四蹄,向坞堡奔驰而去。
离开血族王国边境,需穿过大片森林才能进入雪域,踏足巫灵的领土。
森林沿边境线生长,横亘在两国之间。
林中古木参天,各种低矮灌木丛生,大量有毒植物分布,即使在严寒的冬季,照样郁郁葱葱,散发出蓬勃生机。
森林看似阴森恐怖,实则不缺乏禽鸟野兽。
有蛮荒部落每岁迁徙,数万年不变,生生在林中踏出曲折的古道,与水路交错,纵贯南北,横穿东西。
巨鸮掠过森林上空,发出尖锐的唳鸣。
座狼在林中奔跑,疾如雷电。狼群穿过高耸的榉木和橡木之间,越过灌木丛,沿途如履平地。
血族的队伍要跟上座狼,必须快马加鞭。
使团成员不熟悉森林地形,深入过林间的骷髅骑士又折返王城,车队在途中遇上不少麻烦,接连有马车撞上树干,车轮被藤蔓缠住脱落,拖慢了行进速度。
“注意点!”
“别磨蹭,快点修好!”
血族骑士打马经过,烦躁地挥舞鞭子。
奴隶们不敢闪躲,一边挨着鞭子,忍受剧痛,一边还要找回丢失的车轮,以最快的速度修理马车。
有人不小心被藤蔓缠住,险些被拖入地下。勉强挣脱开,小腿上已是鲜血淋淋,被撕扯掉大块皮肉。
他们没有铁木等人的好运,既没有厚实的衣服和鞋子,也没有足够的食物,受不到任何保护,受伤必须干活,随时还要挨打。
对比之下,处境变得益发惨烈。
“真希望当时被挑走……”
这是所有人最大的夙愿。
奈何无法实现。
奴隶们心中愤懑,嘴上却不敢宣泄。
使团中的骑士根本不在意奴隶的心情,也不在乎他们都想些什么。
只要他们老实干活,让队伍及时前行,这些人心中是否存在怨恨,是否有更多想法,压根无关紧要。
奴隶们无法反抗,只能压下愤怒拼命干活。
很快,马车修理完毕,车辆再次上路。
赶车的仆人不断挥动缰绳,终于在日落前追上大部队,没有与对方走散。
“不休息一下?”
“要继续赶路?”
“据说这里有乱军出没,前些时候还是堕落树人的据点。”
“会不会有母树?”
“天晓得。”
不管使团上下如何抱怨,巫灵的速度不减,他们就必须跟上。
难说幸还是不幸,时间接近午夜,前方的座狼忽然停止奔跑,驻足在一片干涸的水道旁,仰头发出嗥叫。
叫声穿透夜色,在森林中回荡。
血族听不懂座狼的叫声,但能嗅到残留的血腥味。
他们直觉事情很不寻常。
“派人过去看看。”扎克斯没有乘坐马车,而是骑在马上。他与罗伯特等人商议,派出一队骑士,前往叫声传来的方向一探究竟。
骑士策马离开队伍,数分钟后狂奔归来。
他们推起覆面的铁面具,脸色都不太好,频频转头望向身后,神情焦灼,显见惶惶不安。
“一支背甲人部落,大概五百到七百人的规模。他们遭遇袭击,营地被血洗,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闻言,扎克斯等人同时皱眉。
背甲人是驼背人的远亲,他们头脑不聪明,体格却格外强壮,背部覆盖一层硬甲,能抵挡重剑劈砍。
这个种族依靠游牧为生。
他们擅长放牧黑蹄羊和羚牛,常年穿行在边境线上,时常能在北境看到他们的身影。
强大的战斗力加上愚笨的头脑,使他们打起仗来不要命。通常情况下,少有人会想招惹他们,除非是山穷水尽,需要冒险抢劫牲畜。
“难道是乱军?”
扎克斯等人心头一凛,立即下令车队警戒。
几乎就在同时,河岸边爆发怪声,地面开裂,碎石土块乱飞,声音惊天动地。
轰隆!
巨响声中,大量树木倾倒。
开裂的地缝下伸出两只大手,泥浆状的手指扒住裂缝边缘,刹那间侵蚀冻土。仿佛是讯号,更多大手伸出来,合力反向推动,使裂缝持续扩大。
“地底人!”
巫灵认出他们,立即吹响号角。
座狼开始聚集,巨鸮停止前进,飞回来盘旋在河道上空。
巫灵王站在巨鸮背上,单臂揽住岑青,俯瞰下方森林:“戈雅,弗兰,杀了他们。”
他的声音很轻,像有万千丝线牵引,直接在巫灵们的脑海中响起。
“遵命,陛下。”
巫灵们发出尖啸,身上的斗篷在风中翻飞,兜帽脱落,现出真实的面容。
他们很漂亮,仿佛以冰雪雕刻,是四方王国中数一数二的漂亮种族。
这一刻,美丽却带来死亡。
他们凝视着爬出地下的怪物,眼底涌动暗潮,嘴角掀起,化身一群弑杀的恶灵。
座狼猛然间跃起,速度越来越快,直扑半身爬出裂缝的地底人。
在地底人抵御座狼时,巫灵消失在狼背之上,他们化身暗影,从不同方向袭向目标,锋利的寒光闪过,刀锋劈碎猎物,眨眼间夺人性命。
血族们赶到时,见到惊悚的一幕。
身高数十米的地底人,尚未完全爬出地裂就被拦腰斩断,进而分解成无数块,碎得再难拼凑。
部分泥块长出触手,试图互相拼合,下一刻就被寒光碎裂。
泥浆状的身体是地底人的天赋,只要不受致命伤,他们分解开仍能复活。
这让他们很难杀死,成为许多种族的噩梦
巫灵则是他们的克星。
他们冰冷,残虐,对敌不留半分余地。遇见他们,地底人注定踢到铁板。
狼群在四周游弋,不给地底人逃脱的机会。
巫灵在黑暗中穿行,森冷的白刃交错切割,地底人毫无还手之力,被当场切成无数块,泥浆状的触手未及生长就被斩断,重新组合身体成为奢望。
巫灵们沉迷在杀戮中。
他们主动深入地裂,意图找出更多地底人。
很可惜,除了最先冲出来的几个,其余见势不妙早就逃离。他们将身体化为泥浆,深入冻土之下,悄无声息不见踪影。
“跑得真快。”
巫灵们无功而返,身体凝实在座狼背上。
地裂停止扩张,地底人的尸体被踏碎,看不出半分原样。
受到血肉吸引,触须状的藤蔓从林中冒出,扎入碎块之中,疯狂汲取养分,剥夺地底人最后的生还可能。
战斗突然开始,也结束得相当突兀。
尽管只是冰山一角,岑青也清楚见识到巫灵的战斗力,比坞堡外的战斗更加直观。
很可怕。
强大,凶狠,令人生畏。
难怪他们瞧不起如今的血族,蔑视戈罗德统治下的金岩城。
的确没有值得尊重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巫颍托起岑青的下巴,指尖刮过他的喉咙,带来一阵痒意。
岑青握住这只手,仰头看向巫颍:“我在想,能否更快抵达暴风城。”
“是吗?”
兜帽遮挡下,看不清巫颍的表情,但能从声音听出他的心情很不错。
巫灵王低下头,轻吻岑青的嘴角,气息冰冷,声音轻柔:“你很好,我的美人。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
“我会的。”岑青覆上他的手背,用脸颊蹭着他的掌心,像一只慵懒的猫,“我属于您,难道不是吗?”
“目前还不是。”
一条有力的手臂托起岑青,轻而易举将他抬高。
两人的视角发生转换,岑青俯视巫灵王,未感到半分轻松,反而被更大的压力禁锢,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婚礼之后,你才会完全属于我。”巫颍单臂托起岑青,手背擦过他的脸颊,指腹轻压他的嘴角,“我很期待那一天。”
岑青垂下眼帘,突然扣住巫颍的手指,咬住他的指尖。
血族獠牙尖锐,他巧妙地控制力道,轻轻厮磨,留下清晰的牙印,却始终没有咬破皮肤。
“我也是,陛下。”
他笑弯双眼,看似温和、安静且无害。
眼帘遮住深邃的眸光,表层朦胧,内里酝酿无尽的黑暗。
第29章
地底人的残骸不会被浪费。
大量藤蔓涌出森林,盘卷在地裂四周,蛇虫一般缠绕翻滚,互相争夺硬化的碎块,汲取残存的养分。
背甲人的营地中冒出大量菌丝。
菌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茎秆变得粗壮,顶端张开花瓣状的菌伞,乍一看五彩斑斓,沿河道铺开一条彩色长链。
伞盖之下,背甲人的尸体急速干瘪。
皮肉、骨头乃至背负的硬甲都被分解,化作菌类的养料,不留一星半点。
看到这些菌盖,卷丹不由得眼前一亮。
她操控荆棘穿梭其间,采摘走能用的部分。它们是珍贵的材料,既能制药也能制毒,生长需要依靠大量新鲜的血肉,流入市场总是被一抢而空。
她的药房中藏有一袋,可惜时间太久,全部沦为灰渣失去药性。
碰巧遇上,她自然不会错过。
“这些能配制伤药,使用效果极佳。”她从荆棘的尖刺上摘下一朵,仔细收进特制的口袋。没有说明的是,此类伤药效果虽好,涂抹伤口却会引发剧痛,罕见有人能够承受。
黑骑士们显然是受害者。
看到兴致高昂的女仆,昔日的记忆涌入脑海,包括最勇猛无畏的队长在内,三十人齐刷刷后撤,对这类药剂敬谢不敏。
队伍短暂休整,于天明前再次出发。
巫灵速度不减,血族也加快脚步。
第一缕阳光射向大地,一行人终于走出禁林,进入茫茫雪原。
雪域气候恶劣,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处于冬季,天气寒冷,滴水成冰。
苍茫雪色一望无尽,地平线处翻滚白浪,瞬间腾起高达数丈的雪墙,随寒风席卷而来。
座狼逆风奔跑,在行进间熟练靠拢,持续收缩队列。
最强壮的头狼形成锋矢,余者向后铺开,自高空俯瞰,似一柄利剑直插雪原,切断遍地银白。
巨鸮在天空翱翔,穿过层叠的灰云,速度与座狼不相上下,一度超越在前。
巫灵们加速前进,先后撞入狂风,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血族们清楚雪域的危险,若跟不上前方的队伍,势必在漫天飞雪中迷路。
“加速,必须追上去!”
扎克斯下达命令,骑士们策马狂奔,一路风驰电掣。
车队上下神经紧绷,紧迫感油然而生。
车夫连连扬鞭,奋力挥动缰绳,厚重的车轮压过雪地,轮轴飞速转动,近乎擦出火星。
烈焰马能耐严寒,终究不抵习惯极端天气的座狼。
哪怕车夫用足力气,血族的车队仍逐渐落后,距离巫灵的队伍越来越远。
血族们心急如焚。
他们不禁心生怀疑,巫灵是否想直接甩掉他们,让他们迷失在雪原中,被寒冷的冰雪掩埋。
“告诉所有人,如果不能追上去,我们都会被困在这里!”
扎克斯果断舍弃马车,再次和骑士一同跨上战马。
他没有穿着铠甲,披风在背后扬起,现出华丽的外套,在遍地雪色中格外扎眼,也与周遭的骑士格格不入。
没有时间计较更多,他用力抓紧缰绳,胯-下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
“加速!”
不确定是巫灵的恶意,还是一场兴致突起的恶作剧,血族们不敢赌,唯有拼命加快速度。
骑士策马在雪中狂奔,一辆又一辆马车冲入风团,在撕扯的风旋中穿行,完全就是夹缝求生。
过程中难免发生意外。
频繁有骑士坠马,中途被狂风卷走。
他们幸运地没有死,情况也绝称不上好。被同伴救起时,他们全身带伤。如非生命力顽强,早就连动都不能动,只能留在雪地中沦为冰雕。
天空中,白色巨鸮振翅飞过。
巫灵王站在巨鸮背上,张开斗篷环住他的血族美人,冰冷的唇触碰岑青的耳朵,咬住垂挂的耳坠,轻声道:“喜欢吗?”
他意有所指。
血族使团正在地面挣扎,更多骑士坠马,连扎克斯都险些被风卷走,样子无比狼狈。
岑青的耳朵有些痒,手指触碰耳垂,不意外擦过巫颍的下唇,被他轻轻咬住。
“您是故意的?”他问道。
“你不喜欢他们,他们就该留在这里。风暴会掩埋所有,不留半点痕迹。”巫颍的语气稀松平常,如同在谈论天气,而非关乎血族使团的生死。
岑青在他怀中转身,额头抵住他的肩膀。双臂环在巫颍腰间,手指轻勾住他的腰带,充满暧昧的暗示:“您错了。”
“我错了?”
“我岂止不喜欢他们,我厌恶他们,更加憎恨他们。”俏丽的面孔抬起,漆黑的双眼幽暗无波,岑青勾起嘴角,“不过,扎克斯还不能死。”
“扎克斯?”
“那名正使,血族现任王后的兄长。”
“是这样。”巫颍挑起岑青的下巴,大掌擦过他的下颌,继而扣住他的后颈,迫使他靠得更近,“你想让他活着,他不会死。但是,这双嘴唇属于我,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的名字。”
岑青被迫仰起头,没有任何挣脱的意图,顺势靠得更近。
“恕我做不到,陛下。我总要下达命令,对我的骑士和仆人。”
一味的顺从不是聪明的做法。
偶尔唱反调不失为一种情趣,称不上挑衅权威,无伤大雅。
不给巫颍再开口的机会,岑青轻啄他的唇角,咬住他的下唇。以一种让人难耐的热情,专注消磨对方的意志。
他很喜欢亲近这位雪域的主宰。
每次靠近他,焚烧体内毒素都似得到缓解。
他像是一味解药。
这种感觉令他分外着迷。
风力持续升级,雪浪滚滚,前方的路被封住,连座狼都难以平安通过。
“进峡谷。”巫灵们及时作出调整,没有任何预兆,集体消失在血族眼前,眨眼间不知去向。
“怎么回事?!”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时,头顶掠过数道暗影,几只巨鸮去而复返,专门为他们引路,避免这支队伍彻底迷失。
“跟上去!”
心知情况紧急,血族们不敢迟疑,立即跟随巨鸮的指引冲入峡谷。
峡谷位于风口,似一条长链嵌入雪下。
上方白雪皑皑,寒风刺骨,峡谷内则温度适宜,两侧的岩壁未见结冰,脚下还冒出一层绿意。
座狼率先抵达,巫灵们分头深入谷内,清理不该存在的东西,例如藏匿的野兽,或是逃窜而来的乱军。
血族们冲进峡谷,部分是从高处滚落,很难保持体面。他们索性抛开矜持,互相搀扶着稳住身体。
刚刚站定,耳畔突然传来巨响,紧接着脚下晃动,头顶有大量碎冰滚落,仿佛降下一场雪雨。
“怎么回事?”
只见峡谷内升腾大片白雾,触手森寒,能冻结岩壁。
座狼知晓厉害,第一时间闪躲。
烈焰马来不及逃脱,当场被白雾吞噬,在雾气中变成一座座冰雕,一触即碎,彻底断绝生机。
白雾内出现大团暗影,频繁撞向两侧岩壁,震动和怪声即由此而来。
血族们不禁心生骇然。
“那是什么?”
雪域和巫灵同样神秘。
这里生活着太多神秘的恶兽,血族们多有耳闻,能亲眼目睹的机会少之又少。
不料初至雪域,他们就大开眼界。
峡谷中生活着一群冰虫。
它们个体能长至两米,喜欢成群结队出没,吐息森寒,背部的鞘翅拍打出怪声,类似野兽的咆哮。
轰隆!
白雾趋近,震动骤然升级。
又是一阵山摇地动,头顶的雪块大片坠落,砸在血族头顶,遮挡住他们的视线。
视野剧烈摇晃,不过数秒,庞大的暗影冲出谷口。
数百冰虫组成长链,疯狂向前涌动。看情形,它们不像是要发起攻击,更像是在逃命。
冰虫群上方是集结的巫灵。
他们没有拔剑,手中凝结冰锥,以投矛的动作砸向冰虫群,带起骇人的破风声。
冰锥砸入虫群,陆续有冰虫被钉在地面。身体扭曲片刻变得僵硬,伤口流出白色液体,不等落地便已凝结,滚落成遍地白晶,珍珠一般。
峡谷上方,白色巨鸮没有着急降落。
它张开双翼悬停在半空,根本不受暴风雪影响。
“那是什么?”岑青目睹巫灵和冰虫的战斗,难得心生好奇,“它们是雪域物种?”
巫颍忽视峡谷内的战斗,手指一下下滑过岑青的脸颊,漫不经心说道:“冰虫,荒域毒虫的变种,不能完全算是雪域的物种。”
“荒域?”岑青神情微怔,他想起殷王后的日记。
在日记中,殷王后不止一次提到荒域。
在血族鼎盛时期,拥有那里大半领土,是当之无愧的大陆霸主。
戈罗德上位后,血族的领土不断缩减,荒域彻底脱离血族掌控,别说拥有,连触角都伸不进去。
现如今,控制荒域的是雪域和炎境。
前者是巫灵创建的王国,后者是魔族的领土,统治者是一名炎魔,凶暴残忍,与巫灵王齐名。
岑青陷入思考,不由得走神。
巫颍凝视着他,以一种纵容的态度,单臂将他揽入怀中,为他隔绝暴风雪。
峡谷中的战斗进入尾声。
巫灵单方面碾压,冰虫被屠杀一空,地上落满剔透的白晶,表面浮光,价值连城。
“婚礼期间,我会亲自猎取异兽,送给你作为礼物。”巫颍揽住岑青的肩膀,指关节擦过他的嘴角。
“狩猎?”
“巫灵的传统。”巫颍轻踏靴底,巨鸮得到指示,收拢翅膀开始下落。
进入峡谷中途,他半掀起兜帽,银色的眼睛锁定岑青,薄唇轻启,如同发下誓言:“以鲜血和生命铺路,我才有资格走进你的卧室,真正拥有你。”
他的声音很轻,致命的掠夺在言辞中沉淀。
狂野,霸道,一种迥异于外表的暴虐,酿成别样的诱惑,能轻易触动心弦,几近勾魂摄魄。
暴风雪持续数个小时,期间,巫灵和血族的队伍一直留在峡谷。
荆棘女仆们在谷底搭建起木屋,岑青却没有机会走进去。他被巫灵王禁锢在怀里,斗篷遮挡下,仅能看到他的发顶。
女仆们很想抗议,奈何被巫灵们拦住,对此无计可施,
“请让开。”茉莉尽可能压下焦躁,让自己维持礼貌,“殿下需要服药。”
“药?”
巫灵的声音很近,下一刻,她手中的水晶瓶被取走。
弗兰提高瓶身,摇晃着瓶中的液体,轻嗅瓶口边缘,轻易分析出里面的成分。
“他中了毒?”
对于他能一言道破药剂的用途,女仆们感到吃惊。
卷丹意图冲上前,这次是被自己的同伴拦住。茉莉单臂横在她身前,严肃道:“殿下没有允许,我们不会说一个字。如果你坚持拦住我们,烦请代劳,把这瓶药送到殿下手中。”
茉莉的态度不卑不亢,脚下黑气萦绕,彰显她此刻的心情无比糟糕,强压住才没有爆发。
她想杀人。
宰了这个碍事的巫灵!
弗兰明确感知到女仆的忍耐达到极限。
“我会的。”他收敛起玩笑的态度,朝茉莉点点头,旋即转身迈步离开。
他出现得很及时,正赶上岑青体内的毒发作,发出一阵剧烈咳嗽。
岑青与巫灵王待在一起,巨鸮展开翅膀围拢两人,隔绝出一方天地。众多巫灵守在外围,没有任何血族能够靠近。
“陛下。”弗兰穿过护卫,来至两人面前。
“什么事?”巫颍环抱着岑青,手指擦过岑青的脖颈,透过衣领的缝隙看到攀爬的符文,指尖压上去,大致猜出岑青的症状由来。
是毒。
来自炎境的毒。
“这是殿下的药。”弗兰没有赘言,上前递出水晶瓶。
岑青立即伸手接过,打开瓶塞饮下半瓶。症状立刻得到缓解,咳嗽声减缓,不再如先时激烈。
“你中了毒,身上还有血咒。”巫颍朝弗兰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单手牵起岑青的一缕发,转过他的下巴,道出心中猜测。
随着他的动作,岑青右耳的龙血石轻轻摇晃,荡漾出一圈微光。
“我父亲下的毒,母亲为了延长我的生命,被迫向我下了血咒。”他没有任何隐瞒,道出自身真实情况,“血咒的效力在减弱,毒一直在折磨我。我需要解毒。陛下,您会帮我吧?”
苍白的手指抓住华丽的袍子,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布料上出现褶皱。
岑青在求救,也是在试探。
巫颍抬手掀起兜帽,拇指擦过岑青眼尾,轻吻落在他的额心。
“我会。”
短短两个字,是来自雪域之主的承诺。
“如果你想报复,我也可以帮你,让你达成所愿。”他继续说道。
岑青环住巫颍的脖颈,放松靠在他的肩上,轻轻摇了摇头:“我想自己来。”
复仇的快感,只有亲自动手才能享受。
“你想亲手弑父?”
“不能吗?”
闻言,巫颍捏住岑青的下巴,深深望进他的眼底。
半晌后,他突然笑了。
手指扣住岑青的后颈,低头吻上他的眼睛。
冰冷的气息缓慢向下,短暂萦绕在唇缘,旋即彻底压下,意图夺走他的理智,带着他一同沉沦。
“你真让我着迷,我的美人。”
话音消失在耳畔,华丽的斗篷遮住两人。
巫颍头一次如此焦躁。
他期望带岑青返回暴风城,完成一场盛大的婚礼。
黑暗的欲望在酝酿,狂暴的占有欲恣意横生。
他渴望将这朵美丽的金蔷薇珍藏起来,盛开在他的城堡,永远只能为他绽放。
第30章
炎境是魔族的领地。
这里聚集众多魔族部落,各部聚集建成王国,统治广袤的南方领土。
炎境之主是强大的炎魔。
王位在同一谱系世代传承,从不曾旁落。
王城名为深渊,座落在一处火山口上。
城外常年黑烟缭绕,有焰柱腾空而起,赤红的岩浆在城下翻涌,焰舌舔舐黑色城墙,不时爆发一阵强光,堪比炼狱现世人间,
王城内则是另一番景象。
红色河流穿街过巷,建筑大多是火红色,色彩明亮,几能刺痛人眼。
王宫座落在城市最高处,建筑风格厚重诡谲,高高的尖顶刺穿云霄,周围有红雾缭绕,雾中隐藏扭曲的暗影,使人不寒而栗。
高大的建筑延伸出两翼,环抱一座三层喷泉。泉内涌出的不是清水,而是滚烫的岩浆,交织成数道炽热的火炼。
两队巡逻士兵擦肩走过,脚步铿锵有力。
他们身高超过两米,腰间围着短裙,袒露强壮的胸膛和肩背。一身棕色皮肤,手臂粗壮,大腿肌肉偾张,脚掌类似兽爪,抓地时能留下锋利的划痕。
他们头顶不生毛发,唯有一双弯角。五官轮廓刚毅,面容硬朗,瞳孔颜色极深,铺满整颗眼球。
执行巡逻任务时,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频繁看向城堡大门,竖起耳朵捕捉门内的声音,哪怕是只言片语。
“雪域之主要成婚了。”
“是和血族联姻。”
“不会是针对我们的吧?”
“也可能是为了北边的乱军,他们让血族很头疼。”
“不知陛下会如何决断?”
士兵们怀揣心事,集体在巡逻时开小差。
队长并未出面制止。
他一样感到心神不宁,为这个突来的消息。无论这场联姻针对谁,对炎境的魔族而言都称不上是一件好事。
魔族和血族是仇敌,与巫灵也时常爆发战争,最近的一次就在十年前。
两国之所以休兵,源于突然爆发的荒域兽潮。这就导致双方根本没签停战协议,随时可能再掀起战火。
“血族虽然变弱了,但一片树叶也能在湖面掀起波澜。”
王宫大殿内,部落首领们齐聚一堂。
高大的圆柱撑起屋顶,围绕柱身遍插烛台,支起一根根牛油火烛。火光投射殿内,照亮所有人的面孔。
地面铺设红石,石纹组成诡异的图案,似在火光下流动,愈显阴森可怖。
穹顶铺满壁画,图案暴虐血腥,隐藏可怕的魔文,意志稍弱很容易迷失其中,在猩红的壁画中丢失魂魄。
魔族首领分两侧落座,位置纵向排开,背对高大的立柱,一同拱卫上首的王座。
王座以火山岩打造,镶嵌大颗黑曜石,风格粗犷豪迈,尽显魔族特质。
王座之上是炎境之主,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族之王。
他的样子并不可怖。
修长的身材包裹在一袭长袍内,火焰般的长发垂过腰际,皮肤是金棕色,双眼赤金,容貌俊美绝伦,勾唇浅笑时,充满不羁和野性。
与他对视,能轻易摒弃矜持,诱发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巫颍要迎娶一位血族王后,真是没想到。”他靠向王座一侧的扶手,姿态慵懒,声音也是懒洋洋,莫名使人心头发痒,禁不住耳根发热。
在场的魔族早知他的恶趣味,先一步避开他的目光,尽量稳定住心神。
他们可不想当场失态。
丢脸尚在其次,魔王陛下的脾气阴晴不定,上一刻在笑,下一刻就能把人撕碎。旧事历历在目,他们绝不愿成为下一个倒霉鬼。
“陛下,巫灵和血族联姻,这件事必须重视。”一名巨魔首领率先出声,由于嗓门太高,声音在大殿内冲击回荡,仿若雷鸣。
“放松点,巴岩。”奢珵抬眸看向他,示意他稍安勿躁。
“陛下,这件事绝不能等闲视之!”魔族首领陆续出声,态度出奇一致,都赞成巨魔所言。
血族日渐衰弱,他们可以不在乎。
但是,巫灵过于强悍,绝不能有半分疏忽。
为争夺荒域确属权,他们爆发长期战争,上一场战争并未真正结束。
“我们与巫灵的战争没有结束,战火随时会再次燃起。”双头魔首领站起身,他是以智慧著称的魔族,能用两颗脑袋思考,“必须防患于未然。”
“的确如此。”
“陛下,请慎重考量。”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殿内很快变得嘈杂起来。
这种声音让奢珵心烦。
他抬起右手,一道火炼穿过殿内,热浪袭向魔族首领,当场止住众人的声音。
赤金色的眼眸扫视众人,他靠向身后的王座,突然奇想,道出石破天惊的一番话:“我前去参加这场婚礼,如何?”
大殿内寂静片刻,魔族们瞪大双眼,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错。
“陛下,您说什么?”
“去参加暴风城的婚礼。”似觉得震撼不够,奢珵又抛出一记惊雷:“巫灵王是个绝色美人,听说送给他的血族王子也是美人。我很想亲眼见证一下,毕竟机会难得。”
如果那个血族美人合胃口,他不介意拐走这场婚礼的新娘。
失去王后,巫颍的表情一定相当有趣。
奢珵莞尔一笑,充满了恶意。
目睹他的笑容,魔族首领们不仅震惊,更加心生惶恐。
“陛下,您想干什么?”
他们突然想起来,自己这位陛下无比任性,偶尔突发兴致,总是会闹得王城鸡飞狗跳。
以前他只祸害炎境,这一次,他难道要向外发展?
想到可能的后果,魔族首领有一个算一个,恨不能当场晕过去。
“陛下,绝对不行!”
“巫灵凶残阴险,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哪怕是在婚礼途中,他们也会朝您下手!”
“您是炎境的主宰,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请您务必留在深渊城!”
为让奢珵打消主意,魔族首领们绞尽脑汁,发挥出生平最好的口才,就差扑到王座前痛哭流涕。
最终,奢珵熄灭了这个念头。
非是众人的劝说起了作用,而是他了解巫灵王的作风,清楚立即出发恐怕也赶不上婚礼。
但他不会什么都不做。
“我暂时不会踏足巫灵的土地。”
他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掌心朝上,一团火凭空出现,在空气中炽烈燃烧。火光散去后,一支卷轴悬浮在他手中。
“虽然不能亲临,送去祝福也是一种礼貌。”
话音落地,一只魔鹰飞向他,抓走带有魔力的卷轴,展翅飞出大殿,消失在深渊城上空。
魔族首领们心下清楚,这支卷轴绝不简单。
只要奢珵留在深渊城,不涉足巫灵的王城,他们就可以视而不见,更不会刨根问底。
魔鹰速度惊人,驾驭空间的天赋让它能瞬间千里。仅耗费两日时间,就进入茫茫雪原。
彼时,巫灵和血族的队伍已经离开峡谷,距离暴风城越来越近。
魔鹰出现在天空,恰好被巨鸮撞见。
巫灵锁定这只炎境的信使,设法困住它,取下卷轴送到巫颍面前。
“炎境之主的信。”
卷轴很正式,上面有魔族的标记。巫颍没有触碰羊皮,直接在半空中展开。
火光瞬间爆裂,焰星飞溅开,直径百米内皆受到波及。
马骡受惊发出嘶鸣,数辆大车被掀翻,车上的物资滚落遍地。
豪猪蜷缩成一团,地精在冲击下摇晃,幸亏被荆棘缠住才没有翻落到雪地中。
焰光十分顽强,直至残存的魔力耗尽,方才彻底消失。
羊皮卷上浮现几行字,是奢珵对暴风城婚礼的祝福,以及对不能亲自前来的遗憾。言辞称得上礼貌,却也透着虚假,明显不太走心。
“魔族。”巫颍轻弹卷轴,羊皮卷冰封龟裂,化作粉状碎渣,“低劣的挑衅。”
岑青目睹全过程,眸光微暗。
苍白的指尖擦过衣领,触碰隐藏在领口下的血咒符文。他身上的毒就是来自炎境,未知和哪个魔族有关。
巫颍垂眸看向他,轻吻他的发顶:“你在想什么?”
岑青仰起头,对上巫颍的双眼,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我身上的毒来自炎境,如果我的父亲和魔族有勾结,我希望查出真相。陛下,您会帮我吗?”
“我会。”巫颍揽住岑青的腰,在斗篷下收紧手臂,“你是我的妻子,我不会拒绝你的请求。”
“哪怕是撕毁盟约?”岑青顺势问道。
“我在乎的是你,不是血族。”对巫颍而言,与金岩城的盟约可有可无。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撕毁。
当岑青告诉他,盟书上的是父赐名,他不喜欢时,这份文件注定变成一张废纸。
“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请求,我的金蔷薇。让你不开心的东西,我会让他们彻底消失。”巫颍扣住岑青的右手,指尖探入他的指缝,缓慢收拢,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暗示。
他用斗篷裹住岑青,掌心浮现一枚冰晶,精准打入魔鹰的眼中。
礼尚往来,这是给炎境之主的回礼。
身上的桎梏消失,魔鹰立即振翅飞远,逃离冰寒的雪域。
队伍再次出发。
天公作美,接下来的旅途十分顺利,再未遇见一场暴风雪。
队伍在日落前抵达雪域腹地,前方是巍峨的高山,山体如同利剑,底部贯穿大地,顶峰直抵天幕。
山巅云层缭绕,在晴日下升起彩虹。
彩光笼罩之下,赫然是巫灵的王权所在——暴风城。
座狼率先抵达山下,没有片刻停顿,沿着陡峭的山体向上攀爬。狼爪长出钢钩,能轻松楔入积雪和冰层,使它们如履平地。
狼背上的巫灵吹响号角,与呼啸的寒风对撞,在旷野中震荡开来。
雄伟的城市传来回应。
厚重的城门开启,冰梯自云端向下垂挂,透明的栈道浮出残雪,迎接归来的雪域之主,以及远道而来的客人。
城头腾起彩色云团,待距离拉近,方看清是振翅的鸟群。
鸟背之上,众多巫灵出现在天空。
他们身着飘逸的长袍,佩戴精致的饰物,优越的外貌和气质夺人心神,不似传说中的阴冷,更像是诞生于雪山的精灵。
“陛下!”
鸟群越来越近,一夕荡开云层,清空出大片蔚蓝。
巫颍环着岑青,被簇拥在蓝天之下。
巫灵们释放罕见的热情,灼灼目光袭来,对岑青充满好奇。
“是个罕见的美人!”
“黑发血族。”
“纯正的血脉,陛下未来的王后。”
庞大的暗影落向地面,边缘勾勒出光晕,恰好覆盖血族使团。
众人瞪大双眼,震惊地望见这一幕。
四方王国最恐怖的军团,足能碾压一切种族,的确名不虚传。
少顷,城中传出鼓声,一声声震撼大地。
天空中漫射大片彩光,虹桥跨越整座城市,美轮美奂,景象蔚为壮观。
“这是我的王城。”巫灵王掀起兜帽,身上的斗篷在风中消融,一席银色长袍垂落,腰间缠绕三圈宝石链,愈显得身姿挺拔,优雅矜贵。
“也将是你的。”
巫颍牵起岑青的右手,冰冷的气息落在精巧的指节。
白色巨鸮振翅掀起狂风,沿着透明的云梯飞向山顶,迅疾冲入城门。
“我的随从……”
“放心。”
巫灵王扣紧岑青,向身后的巫灵示意。
几只巨鸮调头向后,轻松带走岑青的荆棘女仆。
黑骑士没有这份待遇。
他们也不需要。
米诺吹响号角,三十人聚成锋矢。
以米诺为首,佩诺尔特和里贝拉分在左右,黑气贯穿成长带,缠绕所有战马,战马的眼球同时变色。
“驾!”
黑骑士抓紧缰绳,战马骤然提速,队伍似洪流倒悬而上,径直冲上栈道,马蹄声不啻于奔雷。
觉醒天赋的奴隶扛起马车,顺便扛起车上的地精。
拉车的豪猪和驽马被解开缰绳,由奴隶拖着向前走,能节省许多力气。
雪豹幼崽安静地趴在车厢中,感受不到任何颠簸。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很快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继续呼呼大睡。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待使团众人回过神来,岑青的随从全部远去,荆棘女仆已经被带入城内。
她们自半空跃下,姿态轻盈,落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眺望远去的巨鸮,她们没有片刻停顿,当场化作一团黑光,追向岑青被带走的方向。
“殿下!”
“天杀的巫灵!”
自从最后一次走下战场,荆棘女仆从未发挥出这般速度。她们身形如风,穿过街道的影子几近虚幻。
身为殿下的女仆,旅行途中可以通融,如今抵达暴风城,她们必须跟随在殿下身边!
女仆们离开得太快,后到的随员们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有巫灵等候在一旁,专门为他们指引道路,安排他们住进靠近王宫的建筑,专为历代王后搭建的别院。
在婚礼之前,岑青的随从都将住在那里。
“陛下的婚约者理应留在王宫。诸位另有安排。”带路的巫灵是一名女性,身材高挑,五官秀美,气质淡漠冰冷。
她告诫下马的黑骑士,非召唤不要靠近王宫。
“我们是殿下的骑士,有责任守护他的安全。”佩诺尔特推起面罩,用温和的口气据理力争。
“相信我,这是好心的提醒。”巫灵转过身,裙摆轻扬,似半开的花朵,“没有陛下的召唤,我们也不会轻易靠近王宫。雪狼和银蟒会把莽撞的家伙撕碎,无论你是什么身份。”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提出另一种可能:“如果你们的王子获得陛下允许,大概能给你们例外的许可。”
她的语气不算和善,却也不具有恶意。
她仅为陈述事实,接受与否,全凭黑骑士的意愿。
明确没有争执的必要,黑骑士停止询问。众人按住心头思绪,跟着她穿过城内,去往王宫别院。
山下,使团众人没等来巫灵引路,自行登上栈道,中途遭遇狂风阻挡,不得不退回来。
扎克斯走下马车,仰望山顶,神情变得凝重。
无论如何,既然抵达暴风城,他们不该被拒之城外。
“巫灵打算做什么?”
“邀请我们却不许我们入城?”
被冷落的时间太长,众人变得心神不宁,隐隐生出不好的猜测。
就在众人陷入焦躁时,终于有巫灵现身。
以戈雅为首,他们驾驭巨鸮盘旋在半空,山腰处的狂风暂时被压制,道路出现,容许血族向上攀登。
“诸位可以入城。”巫灵的声音自头顶落下,格外清晰。
眼前的路很长,坡度陡峭,即使狂风散去也并不好走。
扎克斯尝试展开蝠翼,发现力量被压制,根本无法提速,中途就会掉落。
数次试探无果,血族们别无选择,只能重整起队伍,沿着阶梯向上攀爬,一步一步走向暴风城。
城内,雪白的巨鸮飞抵王宫。
守护宫殿的雪狼和银蟒抬起头,发现王宫的主人并非独自归来,在他怀中还有一道身影。
以狼和蟒的审美,无法断言外表。
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十分黑暗,与巫灵王类似,并不会使它们排斥。
巨鸮降落在庭院中,巫灵王率先一跃而下。
他站定后向岑青伸出手,瞳孔反射阳光,浮动璀璨的银辉:“欢迎来到我的宫殿,我的美人。”
冷风袭来,吹散他的长发。
额心的宝石晶莹闪烁,与眸光相映,缓慢燃起惊人的热意。
轰隆!
岑青正要伸出手,耳畔突然传来巨响。
他不由得心头一惊,寻声望去,只见庭院前翻滚黑气,粗壮的荆棘肆意生长,与守卫门前的雪狼纠缠,互相冲撞,爆发出巨大能量。
缠绕在建筑上的银蟒被吸引,慢腾腾滑下屋顶,庞大的身躯落地,发出一声钝响。
它缓慢向前爬行,冰冷的双瞳收窄,酝酿血腥和兴奋。
“陛下,是我的女仆。我想这是一个误会。”岑青及时抓住巫颍的手,从巨鸮背部轻盈跳下。
他没能安稳落地,中途被一条手臂捞住,直接被巫颍抱在怀里。
“别急。”
巫颍环抱着他,迈步穿过庭院。
两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岑青定睛望去,就见一个个雪包鼓出地面,达到一米左右的高度,顶端陆续龟裂。
裂缝越来越大,外层雪块剥落,站起一个个圆滚滚的身影,通体雪白,模样憨态可掬。
他们的个头像膨胀版的地精,长相却十分可爱,还有两颗大门牙,是雪域独有的物种。
“雪妖,在王宫中服务。”巫颍迈开长腿,长袍下摆拂过地面,银色花纹似水波流动。他对岑青解释,说明雪妖的用途,“你可以吩咐他们。”
所以,这真是雪域版的地精?
岑青又看一眼,旋即收回视线。
雪妖们从沉睡中苏醒,躬身迎接王宫的主人。抬起头时,他们努力睁大双眼,好奇地看向岑青。
“陛下的伴侣。”
“真漂亮。”
“黑色的头发和眼睛,暴风城中没有。”
“血族美人。”
“陛下抱着他。”
“陛下一定喜欢。”
他们自以为压低嗓门,无奈数量太多,纵然是小声蛐蛐,声音也不会低到哪里。好在他们牢记职责,很快收起好奇心,分散到王宫各处,开始各司其职。
岑青和巫颍来到混乱发生地点,目睹荆棘女仆和雪狼正在对峙。
如岑青所想,这的确是一个误会。
女仆们固然有些疯,但不会轻易给岑青惹麻烦。她们只是走得太急,一株荆棘撞上王宫前的石柱,引发雪狼警惕。
宫廷的守护者现身后,她们没有更多动作,迅速召回荆棘,主动避免发生更大冲突。
雪狼四爪踏地,头危险地低着,目光锁定对面的女仆。
它时而抽动鼻子,似在确认女仆的气息。
这股气息引发它的食欲,锋利的獠牙闪烁寒光,只需一个纵身就能把女仆撕碎,满足自己的胃口。
银蟒及时赶到,尾巴横扫,拦截在女仆和雪狼之间,向双方发出威慑。
女仆们谨慎退后,雪狼不情愿地低吠一声,到底收起了獠牙。
银蟒甩着尾巴,无法出声,传达的意思却清楚明白:贪吃的家伙!
雪狼不服气,奈何打不过它,只能一撇头权当没看见。
岑青和巫颍现身时,女仆们立刻恭敬弯腰。她们不想惹麻烦,故而认真解释:“很抱歉,引发混乱绝非我们的本意。”
“我们担忧殿下。”茉莉双手一翻,捧出一只精巧的金箱,里面装有卷丹配制的药剂,能暂缓岑青毒发时的症状,“殿下,您需要及时服药。”
岑青轻拍巫颍的手臂,道:“陛下,请放我下来。”
巫颍没有为难他,顺势松开手。
平稳落地后,岑青越过雪狼和银蟒,行至女仆面前。
他接过药箱,回首看向巫灵王:“陛下,她们一直在照顾我,能否允许她们进入王宫。”
“可以。”巫颍没有拒绝。
“感谢您,陛下。”
岑青话落,几道白影出现,雪妖负责为女仆们引路,带她们前往专为女仆准备的房间。
“茉莉,你们先去安置。”岑青说道。
“遵命,殿下。”心知这是最好的结果,女仆们没有任何异议,行礼后随雪妖们离开。
岑青转身走向巫颍,越过雪狼时,突然间想起什么。
雪豹。
他连忙叫住女仆:“茉莉,雪球在哪?”
女仆们互相看看,快速整理记忆,最终确定它的去向。
“殿下,它还在马车里,有地精照顾它。”
“我马上去带它来。”鸢尾离开队伍,脚下生出荆棘,带着她前往马车所在的别院。车上有专门打下的印记,女仆们可以轻松找到,准确锁定位置。
岑青放下心来,再次看向巫颍。
“雪豹?”
“我的宠物。”岑青主动握住巫颍的手,“陛下,您是否允许我饲养?”
“我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巫颍俯身看向岑青,嘴角牵起一抹笑纹。
下一刻,他突然将岑青打横抱起,大步走向敞开的宫殿大门:“只是我的慷慨需要回馈,我的金蔷薇。”
岑青领会了话中含义。
他没有任何抗拒,双臂揽住巫颍的脖子,侧过头,用牙尖轻轻厮磨:“我当然明白,陛下。”
巫颍停下脚步,垂眸看向他。
片刻后,他再次迈开长腿,长发在肩后流淌,行动间迤逦璀璨银光。
穿过明亮的回廊,巫颍抱着岑青登上旋梯,走向位于城堡二楼的一个房间。
那里属于君王的妻子,是雪域王后的卧室。【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