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尧是仙，对青丘山的生灵们来说，她就是山里的贵客。尤其是，她还不遗余力地帮着大家一起养育岁岁青，这下山里的男女老少都把这位仙女看得比亲人还亲，为了她特地办了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


    在青丘广袤的平原之上，众妖灵围着篝火席地而坐，而低修未成人形的妖兽们，也在灿烂的星河下欢快奔跑打闹着。


    阿尧就是在天风海也未见过如此和谐美好的画面。她正被眼前的欢愉感染，不自觉就被几只白狐们簇拥着一同坐到了青草地上。


    鼻尖闻到的是新草与泥土混合的清新味，眼所及之处尽是众人们欢天喜地拍着手吟歌。像是受到了莫名的鼓动，她也跟着他们拍着手循着拍子摇头晃脑起来。


    原来这就是世外桃源啊，在这里的生灵们质朴而幸福，阿尧感觉自己都已经好久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代山主，你快来！来来来，坐到仙子身边来！”欢腾的狂欢下，有人从歌声中大喊着跑开。朝她跑去的方向看，述羲正独自站在不远处，面上虽是笑着的，但那笑却没有灵魂，与这大片的愉悦格格不入。


    其实山中众灵都知道述羲的忧。他有普通狐妖穷极万年都无法练就的八尾修为，虽未成天狐，那也是青丘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而原来山中所有事务，哪怕天塌下来了都有山主顶着。正因如此，他本是青丘山最闲散的贵狐。


    可如今山主生死不明，青丘山不复往昔，他将所有罪责都压到了自己身上，终日郁郁寡欢，最后宁可离家不归，也不愿面对青丘山残败的现实。


    但他忘了，他也曾救下了山里的所有生灵，曾孤身奋战拼死从那三千精兵手中救下白玘的肉身，还用自己千年修得的一尾换回了青丘山之后几十年的安宁，最后又亲自带着大家将岁岁青的幼苗种满了整个落霞谷。那声代山主，本就是他们发自肺腑喊的。


    “有河长洹，弱水之畔；青丘我山，岁岁无寒！……”耳边的歌声壮丽悠扬，纵使青丘仍在复苏之中，也不难掩盖大家在希望来临面前的喜悦。


    述羲被人拉着坐到了阿尧身侧，见他心事重重，阿尧便趴到了他的耳边大声问他：“述羲哥哥！你为什么不开心！——”


    他微微偏头看她，笑得淡然：“你开心吗？”


    “开心呀！我当然开心了！”阿尧接过面前白狐衔来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倒身于草地之上，望着天上的繁星抬手比划：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我知道你心里牵挂颇多，可你看到了吗，今夜明月皎皎，心宿大人却还是一同努力照耀着青丘。月明星不稀，青丘山一定会恢复如初的，不要太过担心啦。”


    “嗯。”述羲盘腿而坐，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轻声哀叹，“但愿如此吧。”


    述羲的哀思被淹没在了歌声之中，阿尧没听到，继续躺着仰望星空。


    星君们正在不辞辛劳地夜值着，她回不去的仙界明明就在那，不远不近，可纵使肉眼可见，两界中间的结界却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阿尧望着天空忍不住吸了吸酸热的鼻子，惹得述羲扭头看过来：“你想家了？”


    阿尧重新坐起身，耷拉着头言：“嗯。青丘山很美，大家也都很好，可再美的地方都不如家。我虽无父无母，但天风海的所有人都是我的家人。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


    “家……”述羲还陷在回忆中，却和阿尧一起被人拉了起来。


    “仙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正是圆月之夜，我们狐族啊有个传统，只要在满月时分向心爱之人告白，心月狐大人一定会保佑双方感情美美满满，永不分离的！”


    她蹦蹦跳跳地拉着阿尧来到篝火旁，指着周围一圈说：“你看啊，我们青丘这么多英俊小伙，有没有你看上眼的，今晚我们帮你做主了！”


    大家的歌声停下，闹哄哄的叫喊声此起彼伏：“阿诺你笨死了！仙子是代山主带来的，要选也肯定是选代山主呀！”


    “就是说，这山中众灵还有谁能跟代山主比拟？无论是修为还是外貌，代山主可都是佼佼者。”


    “那不好说！”她叉腰对着站在不远处的述羲道，“别看代山主是狐，他在感情这块看上去可不太灵光~不然他早跟着仙子一起上到篝火这边来了。”


    她拉起阿尧的双手，满心真诚地同她说：“仙子，有心月狐大人在天上守护，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出你真实的想法——你喜欢的，真的是代山主吗？”


    阿尧不懂她为何要这么问。她向述羲看去，他也正意味不明地望着她，这种凝视不像是满目期盼，反倒更像一种释然。


    她不知他所想，许是他也笃定自己在她心中的特殊，便换上了爽朗的笑容与他挥起手来：“我当然喜欢述羲哥哥啦！我——”


    心脏猛地刺痛了一下。


    阿尧蓦地捂上胸口，大口喘着气：“我……我当然想和……述羲哥哥长长久……这是怎么回事？”


    “走，我带你回家。”述羲似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从人群中大步走来，直接牵起她的手将她带离这片被目光包围的炽热。


    “回家？述羲哥哥，你不和我成婚了吗？”阿尧还没从疼痛中缓和过来就呆呆地任由他牵着离开，可她还有点舍不得草原上的热闹，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


    “没有家人一起见证怎么成婚？”


    “你的家人在就好了呀，他们都是你的家人。以后，我也会是你的家人~”


    述羲停住了脚步，他松开牵着阿尧的手，背影落寞而荒凉：“他们是，可阿玘……阿玘也是我的家人。不对……”


    “我没有家了。”述羲把自己困在了心魔中，再也挪不开步。


    阿尧绕到他面前，探头对上他垂下的眼眸：“述羲哥哥，把家人找回来，就有家了呀。”


    她虽没见过镇魂锁妖铃，也曾听闻此铃是上古混沌时期的仙界捉妖利器。那时乱世之中妖魔当道，锁妖铃以铃音镇魂，妖魔入此铃中将遭受神魄分离之苦，仙人无需杀生便可直接将他们的魂魄带离凡间。


    对仙而言，它既能帮助治理妖魔，又能让他们免于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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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俨然是降妖的不二神器。因它并不能直接斩妖，所以白玘的残识大概率仍被困在铃中，若非有人损毁白玘肉身和妖丹，他在铃中的魂魄绝不会烟消云散。


    白玘失踪这么久，述羲却未霸占山主之位，只以代山主名义行事，足以说明他护住了白玘的妖身，没有让他彻底消散。但镇魂锁妖铃不知所踪，白玘的残识便只能永远流落在外。


    “等明日天亮了我们就去找白玘吧！”阿尧双目炯炯，充满希望的火光，“我是引渡人，我能探到残识所在，肯定可以找到他。”


    “还有还有，我看你那屋外的花田都枯完了，明天我也得想办法把它们都救回来。你是不知道，我在天风海种花也可厉害了呢。”


    述羲心绪纷扰地抬起头来，对着面前姑娘眨巴的眼睛，不自觉温声应下：“好。”


    方才他快被自己的心魔折磨到元神崩坏。月圆之夜是他摆阵换回若慈的绝佳机会，他本算好了今夜子时必须将阿尧骗去冰宫开启借丹还魂大法，只要过了今夜，他就能重新和若慈长相厮守。


    可下媚术的明明是他，当从阿尧的瞳孔中见到倒映的自己时，述羲却觉得那镜中人才是被下蛊之人。


    阿尧有着最低微的法力，却同样有着谁也没能拥有的最强大的良善。怪不得就连无拂这样法力高深的魔都能在她的面前败下阵来。不过也好像只有她才能治他。


    他俩还真是天生一对。


    述羲自嘲一笑，他认输了，是阿尧清澈的单纯彻底唤醒了他最后的良心，面对阿尧，他根本下不去手。只是这样一来，他最对不起的，便是若慈了。


    与阿尧分别后，述羲独自一人去见了他此生最爱的女子。


    许久没来，山门大开后的景象变得愈渐萧条，越往里走，则寒意更甚。


    埋藏于山地之下的冰宫中正安静躺着两个人，一边是与他最亲的白玘，一边是他最割舍不下的若慈。他们明明都在，他却成了世上最孤独的人。


    都说九尾狐有九条命，白玘的魂魄虽被收入铃中，但他将断去的九尾狐灵留了下来。而那九尾中，有八尾用来延续山灵，剩下一灵被述羲渡入了若慈体内，用以重聚她飞散的魂魄，助她有朝一日能够重新醒来。


    “但为了复活你，我却杀了更多的人。”述羲趴在若慈的冰棺上，宛如抱着棺中的她，“她和你太像了，我想，她不喜欢的人，你应该也不会喜欢。她若知道是我助长了天下无妖一定会恨我，那你呢，阿慈，你也会恨我的，对不对？”


    “所以……”一滴滴热泪砸落在琉璃之上，他几十年来长久忍耐的哀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得到释放，“阿慈，我决定了，我要救阿玘回来。但我也要永远失去你了。”


    他其实早该下决心的，是自私令他一错再错，去守着一个不可能再回来的人而害了更多的人。幸好，他醒得还不算晚。


    他在泪眼朦胧中看着沉睡的若慈望眼欲穿，良久之后，终隔着琉璃在她额上轻落下最后一吻：“阿慈，我始终欠你一句我爱你，若有来生，我还会继续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