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作品:《风陵不渡》 程大武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被自家门槛绊了一跤。酒劲涌上来,让他整个人晕乎乎的,在地上挣扎了半天都没起得来。程大武张嘴就喊婆娘,喊了半天也无人应,他这才想起来,那婆娘居然叫了娘家兄弟去堂上告他,如今已带着孩子回去了。
程大武趴在地上,痛快地骂了两句脏的,连带着小舅子、丈母娘一起,骂痛快了,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今天让京兆尹打了板子,从背上到大腿无一处不疼,原说喝酒能少疼些,如今酒劲发上来,伤处胀痛得反而更厉害,火烧似的,肚内又饿,真是难过得要命。程大武“哎哟哎哟”地叫着,摸着黑往床头去。他不敢点灯,建康为防火灾,禁夜燃灯。这里离太尉府又近,巡逻得更严些,若是官吏从外头看见了火,还得再拖去打板子。
他刚要躺下,只听“哧啦”一声。有人坐在房中,擦亮火折子,点起了灯。
程大武吓得叫了一声娘,脚下一滑,跌了一跤。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人隐在暗处,坐得动也不动,他叫了一声,那影子也不回,程大武便壮起胆子,往前凑了凑。一张极俊美的脸从黑暗中浮出,竟是个活人,眼睛一瞬不瞬地,正盯着他看。
“娘诶!”程大武骇得不轻,“什么人!”
“我问,你答。”那人开了口,说得很简单,“不要有多余的话——你把儿子卖给福光寺的和尚,是哪一年?”
“你,你到底是谁?闯进我家作甚!”
“是正和七年十月,对不对?”那人问他,“你儿子当时多大?”
程大武没答,头上却已经冒了汗:“与你何干?”
一片静默。然后那人站了起来,脱离了灯能照到的范畴。程大武茫然地盯着烛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听声音好像是他去了灶头,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他回来了。程大武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得腿上狠狠挨了一记,像是铁的烧火棍打了下来。他发出一声惨叫,在地上滚了两下。那人却再不打了,又坐了回去,一张脸重新从黑暗中透了出来。
“我儿子是正和六年春分的时候生的!”程大武老实了,“当时一岁半了!”
那人放下烧火棍:“卖了多少?”
程大武呜呜咽咽的:“三……三千钱。”
那人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好像觉得这价钱低到可笑。程大武马上替自己辩驳起来:“家中穷得锅都揭不开了!三千钱能买十石米,还少一张嘴,这也都是没办法!”
“所以宋氏为了赎回孩子,甘愿去福光寺自卖为奴?”
“什么赎孩子!”程大武啐了一口,“孩子根本就不在福光寺了,我看就是图那和尚手里有几个铜钿,哼……”
那人打断他:“孩子为何不在福光寺?”
“我怎么知道!”程大武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捂着腿上被打疼的地方,一瘸一拐地往后退,“那和尚不是个好东西,见我婆娘有几分姿色,百般调戏作弄,就是不肯告诉她把孩子转手卖去哪里了……那婆娘也是贱!两人不知道背着我做了多少龌龊事,嘿,老子却叫他们当个龟儿——”
他话没说完,见那人一动,马上闭了嘴,直往后缩。
那人继续问:“那她又是怎么入的宫?”
程大武嘟嘟囔囔的,说不清楚,只斜着眼睛往灯下看,觉得那张脸越看越熟悉。
今日在堂上的时候,京兆尹身后设了一道屏风,没说两句话就悄摸地回头觑一眼,那神态,一看就是身后的官比他大多了。程大武跪在地上的时候从屏风的缝里偷看了两眼,那侧脸好像是跟这黑暗中的人有几分相似。
他背上猛地发了一层汗,赶紧跪了下来,“咚咚”给陌生人磕了两个头:“大人饶命!小的再不敢胡说了!”
那人的声音冷冷的:“说。”
程大武只好招来:“那婆娘在福光寺伺候了一阵子,有一日突然回来同小的说,太尉府那狎客遭祸了,福光寺那和尚不知为什么也被牵扯其中,她就猜,孩子肯定是和那狎客有关系,八成是被卖进太尉府了。那和尚逃跑以后,她就想法子托了太尉府的婆子,混进去烧饭……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她打听了一年多才听到一句闲话,太后生产那天,太尉府的马夫送那狎客抱了一个孩子进宫。那马夫被她灌多了酒,偷偷告诉她,太后其实只生了公主一个……”程大武说到这里连连磕头,“都是那婆娘想儿子想得失心疯了胡说八道的,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那人还是沉默,任他磕头,半晌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景平二年……快要三年的时候。”程大武哆哆嗦嗦,“小的不知道她怎么进的宫,她突然有一日就不见了……”
也就是说,在孩子被卖掉整整两年以后,她还在找。他一直以为,乳母是在谢拂霜怀有身孕的时候就找好的。可是景平二年,连明绰都已经两岁多了,宫里不会还要找乳母,而她那时也多半不会还有奶水了。
一个民女,到底要有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想到办法跨过那重重的宫墙来到他身边?
萧盈低下头,一行泪猝不及防地坠了下来,在黑暗里灼穿了十几年的光阴。
“你去接她了吗?”萧盈又问,“那天……”
“去了!”程大武连忙答道,“可是小的在宫门外面等了一天也不见人……小的以为是来戏耍人的!她那么多年都不露面,小的以为她早就死了……”
“那你知道她还活着,高兴吗?”
程大武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自然是……高兴。”
“她回来发现你已另娶,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程大武舔了舔舌头,脑子转得飞快,突然拍拍胸脯道:“那当然她才是原配夫人!她若愿意,把那小的留着做个洗脚婢,她若不高兴,我两棒子就把那臭婆娘打走了!”
萧盈笑了一声,程大武也跟着笑,涎着脸往上凑了凑。
“大人,那保太夫人的封赏……”
萧盈垂头看他一眼:“想要?”
“夫妻一场啊!”程大武长叹一声,“她泉下有知,想必也舍不得见小的日子如此难过……”
“保太夫人的赏赐算什么?”萧盈说得慢条斯理,唇边的笑意渐深,“你可是当今天子的生父,何不进宫去,一世荣华富贵不全都有了?”
“照啊!”程大武一拍大腿,“我本就是这么想的!大人真是明理!”
他说得高兴,方才的恐惧和戒心都烟消云散,干脆和萧盈隔灯对坐,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拍萧盈的肩。多拍了两下,又突然察觉到什么,歪着头,凑着灯看萧盈的长相。
“大人长得……”程大武嘿嘿一声,“长得……”
萧盈还是笑:“像你?”
程大武突然愣住了。是像他,尤其是那笑。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下只剩黑,脸却苍白得不似活人,好像奈何桥下不肯往生的魂,从水中幽幽地向他露出笑容。程大武背上突然“唰”地出了一层冷汗,他想站起来走,受伤的腰腿却不听使唤,只能僵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人重新拾起了烧火棍。
“你……你……”程大武从椅子上翻下来,“啊!”
烧火棍精准地打在了他的膝盖上,只听“喀拉”一声,他痛得青筋绽出,发出凄厉的痛号。
“她闺名叫什么?”萧盈在他的痛呼声里平静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从不知道。“姊姊”不过是小孩子亲昵的叫法,很多人都可以是“姊姊”。一直到她纵身一跃,她都从来没有听到他叫过一声“娘”。“夫人”也不是正式的封号,不过是因为她已嫁了人,所有人便都这样称呼。她注定没有名字,要面目模糊地坠落在司马门前看不到头的那条长长的路里。
“她叫玉桥……”他的手抓住了萧盈的脚腕,像条虫一样,在他脚下匍匐着。“饶了我!求求你!我是你的……”
萧盈低下头,漠然地看着他。他犯的罪行多么微末啊,杖刑已经是大雍律能给出的最严厉的刑罚。连皇帝下旨也没个像样的由头,徒引人注目。他本想让桓湛来,无声无息的,也给他个痛快。可是偏偏明绰今日是一个人出的宫,他只好让桓湛送她回去。
也好。萧盈抬起脚,想挣开他的手。但地上的人死死抱住,萧盈顺势踢了一脚,把人踢翻过去。程大武膝盖已经被打折,还有新鲜的杖疮,一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看到那人手里举了灯,走了出去。门被掩上,紧紧地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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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重新归于寂静。
明绰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不知道第几次拒绝了桓宜华:“不用了,多谢桓姐姐。”
桓宜华神色悻悻的,把一晚热腾腾的汤饼又端了回来。陛下交代了,要桓湛把东乡公主送回宫,可是公主又非要等陛下一起回去。建康有宵禁,天一黑,街上黑灯瞎火的啥也没有。桓湛思来想去,只有袁府近,而且袁增袁煦都不在家,不会惊动朝中的大人物,妹妹桓宜华也能招待招待公主。
只是桓宜华虽然也曾进宫在女尚书那里进学,跟东乡公主却实在不熟。干巴巴地说了一会儿,就赶紧端出各色宵夜来,可惜东乡公主心事重重,什么都不想吃。桓湛则是早已溜之大吉,说是去找陛下了。
“长公主,”桓宜华搜肠刮肚地找了找话题,“今年万寿一过,长公主也该满十五岁了,及笄礼可挑了日子?”
明绰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挑着呢。”
“陛下和长公主手足情深,想来还会给长公主再行加封。”
明绰连“嗯”都懒得再嗯,草草点了点头。大雍的公主本该在及笄才封号,但怀帝去得早,所以萧盈登基的时候就一并给她封号了。称号上已无再加封的余地,无非就是赏食邑、赏财物。从前的公主们在意这个,因为这意味着父皇的宠爱和在朝中的地位。但是对于明绰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她已经是太后的掌上明珠了。
桓宜华顿了顿,只好继续找话:“乌兰国主想必也会送一根玉笄……”
明绰扭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桓宜华被她看得面上一红,感觉公主好像不是很喜欢听这话,赶紧噤声了。
房间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个少年人的声音停在了门外,彬彬有礼地唤:“阿嫂?”
桓宜华得了救星似的,忙应了一声:“怎么了二郎?”
“东长巷那边走水了……”
明绰一下子站起来:“什么!”
“阿嫂别慌。”外面没听出来,还以为是桓宜华。他的声音仍像个小孩子,腔调却十足像个大人,“我已命人把家里四面都看住,以防贼人趁乱。”
“好。”桓宜华也站了起来,面上并无慌乱的样子,“你去瞧瞧,我阿兄回来不曾?”
袁綦应了一声,转身走远了。桓宜华安抚地拍拍明绰的手,明绰本想马上跑出去找萧盈,但是看到她这样镇定自若,又想着桓湛方才就出门去找人了,也只好按捺下来等着。
桓宜华让婢女给长公主重新上了一壶茶,自己告了个罪,去安抚了婆母两句。不过片刻,袁綦又来了,说桓湛还没回来,但他想带几个人去帮忙灭火,来请示阿嫂。桓宜华只说了一句“小心”,便不拦他。随后便开了匣,取了自己的剑,打开了房门,指挥下人们点灯照明,把四处都看牢,以防宵小趁火打劫。
袁府严阵以待,但外面并未出多大的乱子。不过两刻功夫,桓湛便带着萧盈来了,袁綦也跟在身后,一起回了府。
桓宜华马上迎着陛下坐到堂上。明绰本想跟他说话,但是萧盈一副不怎么熟的样子,从袖底朝她做了个手势。明绰这才想起来,袁綦并不认识她。刚才桓湛送她过来的时候,也没有惊动,袁綦都不知道大嫂屋里有客人。明绰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盈身边,他大约是把她当成从宫里跟出来的小黄门,连看也未多看一眼。
当初校场操练,他也跟着兄长去了,跟萧盈、桓湛混得都熟悉,也不怵君威,站在那儿跟桓宜华说,火势根本不大,无非是离太尉府太近了,夜巡的人才这么紧张。他带人赶到的时候,火都已经灭完了,就烧了一户人家。
明绰没忍住开口:“哪一户?”
“巷尾那户。”袁綦回道。明绰马上转头看了萧盈一眼,但是萧盈镇定地喝着茶,好像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明绰心里突然一坠。
桓宜华:“巷尾那家?那不是今日挨板子的泼皮家里吗?”
“就是他。”袁綦转向嫂子,“听邻居说,这泼皮挨了打,反倒还要去喝酒。过了宵禁才回来,还在家中点灯,想是醉得不轻……”
桓宜华没忍住“哎呀”一声。
袁綦耸了耸肩,把话说完:“这不就走了水,倒把自己活活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