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作品:《风陵不渡

    东长巷程郎一案很快就成了整个建康的谈资,因那程郎不知死活,进宫一趟回来后,在邻里四处声扬他算是皇帝的“保父”——这词都是他自己胡诌出来的。京兆尹还不及治他多娶违礼之罪,先抓去打了一顿板子,好好教老实了,才重新审过。


    过堂那天,明绰也着男装出宫去瞧。去得稍迟了一些,衙外已经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有好事的见这小郎君粉面娥眉,一看就是哪家千金扮的男装,搭话都更热切些。见她身量矮瞧不着,便把堂内审到哪一步都细细讲来。


    那程郎先是不肯认同时娶了两位正妻的罪过,声称早已将宋氏休弃。京兆尹便不许他领皇家赐给宋氏的赏,他这便急了,又说后一个妻子只是妾。那女子亦是良家出身,岂肯突然被打做妾,叫来了娘家兄弟在公堂上闹,说当初媒人讲的是“丧妻续弦”,谁知宋氏还活着?便又要告程郎“诈娶”之罪。两头争执不下,京兆尹又传了东长巷的里长和街坊来作证。那程郎声名狼藉,里长往堂下一跪,就把他当年如何把亲儿卖给僧人,原配宋氏又是如何为了将儿子赎回而自卖为奴,最后进宫当了乳母等事一一说来,百姓们听得都是义愤填膺,纷纷叫骂。


    此案再无异议,京兆尹判了杖刑,兼不许程郎染指宋氏的封赏,另派人去宋氏的家乡寻亲。至于他如今的妻子,也判了婚事作废,准其携子回娘家,程郎终身不得再娶。


    判完,百姓们轰天叫好,明绰被挤在人堆里跟着看程郎被打板子。当众行杖刑本就有羞辱之意,京兆尹还命人扒去了程郎的裤子。百姓们越发兴奋,恨不得踏破门槛。就在明绰感觉自己要被挤得双脚离地的时候,有只手突然从边上伸过来,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


    明绰转回头,吓了一跳:“桓湛?”


    “小姐,”桓湛有意换了称呼,“得罪了。”


    他揽住了明绰的肩膀,护着她,另一只手用力拨开人群。百姓们让他推来搡去的,回过头来刚要相骂,见他衣饰华丽,腰间还配了剑,也就不敢开口,都识相地让出一条路。


    明绰大为不高兴:“我还要看杖刑呢……放开!”


    桓湛也不理睬,只顾拽着她猛走。出了衙门又拐进小巷里,明绰挣扎无果,简直像个小鸡仔似的被他提着,正要跟他拼了,却见小巷尽头站了一个瘦长的身影,正等着他们。


    桓湛把人放开,行了个礼:“陛下。”


    萧盈转过来,抬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明绰没想到萧盈会出宫,刚才攒起来的满腔火一下子哑了,愣愣地站在他面前,竟也不知道说什么。


    那天在含清宫的“大朝会”,明绰也亲眼看着了,天子的痛哭和晕厥都不是装出来的。群臣散去以后,他的病就发作得更凶,到了晚上,烧得浑身滚烫,却怎么也不肯换下身上的血衣。含清宫里都是生面孔,萧盈简直像发了癔症,除了明绰谁都不许近身。明绰在他床边守了整整两个晚上,逼得太后亲自摆驾含清宫,东乡公主还是不肯回去。最后太后只能下令,把含清宫里这些陌生人全都赶回去,命原先的人回来——好在他们跟宋夫人一样,只是被太尉遣回原籍,并未出什么事。明绰这才放心跟着母亲回了上阳宫。


    只是从那以后,谢拂霜就再也没有允许她去过含清宫。


    皇兄又瘦了。今年在校场里好不容易练出来的一点肉,一场病,又瘦得皮挂骨。


    萧盈皱着眉,浑然不知明绰心里在怜香惜玉些什么东西,只道:“你怎么一个人出的宫?”语气十足像个兄长。


    明绰撇撇嘴,觉得他明知故问。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她偷偷跑出来的呗!


    “我说怎么判得这么利索,”明绰也道,“原来是有尊大佛亲自下了凡了。”


    想来京兆尹只恐判得不够狠,转头就要丢自己的官帽。


    萧盈没说什么,转身走动起来。明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萧盈不说,明绰也不好问,只能一直跟着,桓湛就不远不近的缀在他们身后二十步的地方。直到走着走着像是进了民巷,但每户人家看起来都很阔绰,有一大片墙都是一户人家的,一看就是哪个世家望族。明绰打量了半天,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正是太尉府的后院么?这头的民巷一大半都是姓谢的住着,越往里走,才是普通人家。路尽头拐个弯,就到东长巷了。


    “你可看清那程郎?”萧盈突然问她。


    明绰摇了摇头。她真没看清,一方面是因为百姓们人挤人,她个头不够高。另一方面是因为程郎一直跪在那儿面朝堂上,她偶尔探出头来,只看见一个后脑勺。


    萧盈放慢步子,突然道:“太后没跟你说吗?他跟朕长得很像。”


    完了。明绰心里咯噔一下。


    程郎跟皇帝长得像不像,谢拂霜倒是没说,可能她确实没看出来。明绰倒是用不着看,心里就已经知道八|九不离十了。宋夫人跳下来那一刻,萧盈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阿娘”。明绰曾经想过,也许只是因为萧盈心里不再认谢拂霜为母,所以宁可将乳母当做生母称呼。可是方千绪留下的那张字条打破了她一切的自欺欺人,这样说起来,程郎把儿子卖给僧人也就讲得通了——虽然那时方千绪已经还俗,但他就住在太尉府,知道东长巷里这有名的泼皮手中缺钱,他随便找个僧人出面,诱人把儿子卖了,不是什么难事。


    萧盈又道:“僧人买奴成风,果然已成一患。”


    明绰正琢磨怎么安慰他,突然听到这句,一下子没跟上:“啊?”


    萧盈:“本朝尊佛,僧人不必纳税,天下寺院广占田地,不加节制。朕记得典农中郎将曾上书,说建康已有两成的耕田都让佛寺占了。百姓失田,没了生计,只好卖身给僧人为奴为婢。刚才在堂上,里长提到程郎把儿子卖给和尚,你看百姓们的反应……想来此事在民间司空见惯,百姓们苦之久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口已经沦为寺庙的私产了。”


    明绰跟上了他的思路:“你……在想这个啊?”


    萧盈点了点头:“嗯。”


    明绰哑然失笑,好一会儿没说话,静静地和他并肩而行。她虽没见过典农中郎将的上书,但只要一想那些去瓦官寺出家的权贵们是如何生活的,就知道萧盈所言非虚。她也知道,就算典农中郎将上了书也没用。尊佛的权贵太多了,包括谢郯自己。母后没事不会去动那帮秃驴,这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皇兄。”明绰突然叫他,萧盈转过脸看着她,两人都停住了脚步。


    明绰朝着他笑了笑:“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个明君。”


    她不知道方千绪当年是怎么挑的,也许根本没挑,天时地利人和,能找来的也就这么一个男婴。但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萧盈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笑了笑:“只怕朕要学齐襄公,做不成这明君。”


    明绰被他说得一愣。齐襄公的妹妹文姜与亲兄通奸,被丈夫鲁桓公发现。鲁桓公深责于文姜,被齐襄公在一怒之下杀害,造成齐鲁两国交恶,最后齐襄公自己也死于叛乱。萧盈以齐襄公自比,便是将她比作文姜了。萧盈对她的情意不同,她当然也有察觉,但这还是萧盈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偏偏挑了个史上出了名的红颜祸水来比。明绰气得想打他,咬着下唇,一时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若是提出她与萧盈并非亲兄妹,就有承认私情之嫌。但真要她横眉竖眼,义正言辞地驳了这私情,她心里也不愿意。她左右为难,萧盈还紧紧盯着她看,见她不说话,便明白了什么似的,唇边露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明绰真恼了,脱口而出:“怕的是你还不如他,没本事杀鲁桓公!”


    她说完才发觉更不对,这不是把乌兰徵也说进来了吗?大燕的国书还没回来,婚事还没定下,她倒先急着拿乌兰徵的骁勇善战来说嘴了。这话听着又像是她迫切想嫁给乌兰徵,又像是她鼓动萧盈去暗杀乌兰徵,简直比文姜祸水百倍。萧盈还是看着她,没说话。明绰自己脸红得发烫,恨不得把舌头都咽下去,转头就想逃。


    萧盈突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明绰被他用力一拽,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撞进了萧盈怀里。她还想挣扎,但是萧盈的手轻轻搭到了她的后颈上,明绰觉得全身都酥了一下似的,不动了。


    萧盈抱过她很多次。以前年龄小,又是当成亲兄妹相处,这些都不算什么。他不肯脱血衣,高烧到像癔症一般的时候,明绰也是直接爬到他床上,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可唯独这次不一样,萧盈甚至抱得不怎么紧,却让她比任何时候都动弹不得。


    “朕比齐襄公强,”萧盈在她耳边说,“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你嫁去鲁国。”


    “是大燕。”明绰轻声纠正他,好像怕他弄错这个重要的事情。萧盈在她耳边笑了,温热的鼻息拂在她耳畔,让她觉得半边身子都麻掉了,不自觉地伸出手,环住了萧盈的腰。然后又想起来什么,在萧盈怀里东张西望的。


    “看什么?”


    明绰探出来一双眼睛:“桓湛呢?”


    萧盈不答,只是把手搭到她后脑,不许她多动。可是明绰不知道又想起什么,突然“嗤”一声笑了。萧盈终于把人放开,皱着眉头看她。


    明绰的脸还是红红的,眼睛晶亮,突然说:“你从前还说,要学孝康皇帝。”


    萧盈的眉头皱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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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个话了。明绰后退了一步,两只手仍让他牵着,抬起来,让他好好看看自己一身男装。萧盈终于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都懒得理睬这话。


    “怎么总挑些昏君学。”明绰皱皱鼻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学学秦皇汉武不好吗?”


    她这皇兄好像没什么志气。


    萧盈点点头,很敷衍的语气:“学学学。”


    他牵住了明绰的手,继续往前走。明绰走了两步,突然又道:“尤其要学学汉武。”


    萧盈没听出来她语气微妙的变化,于是明绰又道:“窦太后也是有善终的。”


    萧盈脚下顿了顿,转头看了她一眼。昔年窦太后不喜欢汉武这个孙子,想让自己的儿子梁王登基,也曾动过杀心。汉武夺权之后,因孝道所困,确实给了她一个善终。


    但明绰似乎忘记了,窦太后毕竟是祖母,且眼盲多病,建元六年便撒手人寰。谢太后却已擅权十五年,身子骨还比他好,他们俩说不好谁活得过谁。


    可是明绰这样看着他,萧盈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明绰也不再是开玩笑的口吻了:“若我要你不计较母后做过的一切,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萧盈面色如常,继续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只道:“要你一心为朕才是‘强人所难’。已得真心如此,朕不会强求。”


    明绰的眼睛顿时一亮,脚下踩了云似的,轻飘飘地跟在他身边。


    “其实母后心里对太父也很不满了,只是终究碍于他是父亲……”明绰小心翼翼地开口,“有些事情上,皇兄也可以和母后一条心嘛……”


    “比如?”萧盈笑着看她,“嫁鲁桓公这样的事?”


    明绰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鼻子。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又觉得私心太重了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嘛……”


    萧盈还是那句话:“比如?”


    这下明绰是真的“比如”不出来了。谢家父女之间还是共同的利益大过了矛盾,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解不开的结,那就是谢郯一心支持正统,不喜欢女子掌权。那就又绕回到,太尉支持天子亲政,太后一心要天子的命了。


    明绰想起宋夫人跟她说过的最后几句话。她认为太尉“独断却不残忍”,萧盈尚可以一争,太后才是绝对的狠辣,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她当时甘心跟着城门校尉走,应该是不想让自己成为萧盈和谢郯之间的裂痕。只是宫外等着她的只有这个丈夫,她看不到一点希望,才会爬上城楼。那个时候她并没有看见萧盈正狂奔而来,死在萧盈面前,激得萧盈拿出鱼死网破的姿态来跟太尉对抗,恐怕绝不是她的本意。


    如今她还在这里劝萧盈跟太后和解,宋夫人泉下有知,怕是化成鬼都要来找她算账。


    平心而论,明绰心里有一个角落其实是同意宋夫人的。谢郯并不残忍。他换掉了含清宫的人来警告天子,但原来的人也都没有怎么样。若是换成了谢拂霜,任之他们绝没有活的可能。谢郯也许是年纪大大了,也许是因为他迂腐,想做君子,什么原因都好吧。都说“妇人之仁”,明绰反而觉得,今日这样的局面,都是因为谢郯的“仁”。若换作谢拂霜,大局早就定了。


    可这样的母亲,其实也让她无法接受。


    明绰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方才的拥抱和轻松仿佛一个偷来的梦,并不真实。她轻轻地挣开了萧盈握住她的手,萧盈察觉到不对,转头看着她:“怎么了?”


    明绰勉强地笑笑:“没什么,只是在想……”


    她顿了顿,也不知道能如何说,只好换了个话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姊姊其实是你阿娘的?”


    “不记得了,很小的时候吧。”萧盈也不再瞒她,“小时候生病,她会抱着我唱歌,叫我燕奴……”


    他的语气变得很柔软,连称呼也一并变了,好像他不再是天子,只是她的儿子。


    明绰:“燕奴?”


    萧盈点点头:“她以为我不会记得。有一次生病,我假装说胡话,问她为什么叫燕奴。她说我出生的时候,檐下正好有一窝新燕……”


    明绰“嗯”了一声,明白了。春来回暖,才有燕子筑巢。可她的生辰——也是名义上萧盈的生辰,是在深秋时节。


    萧盈停了下来,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东长巷。明绰跟着他抬起头,看见巷尾那户人家,檐下燕巢竟然犹在。可是雨打风吹去,燕巢也早已只剩残枝几根。不知道明年春来,还会不会有燕子回来了。


    “可是那时候,朕想做太后的儿子。”萧盈看着那燕巢,声音平静,“她再也没有叫过朕燕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