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作品:《撷春枝:替嫁家婢青云路》 院外又隐隐传来击柝声,庭中十二连珠灯都已点起,朱漆回廊下彩绸簌簌。
天朗气清,月已很圆了,碎影缀在石板上。
两个力壮的婆子抬着鎏金香案经过,上头供着三尺高的月光菩萨像,座下白玉雕的玉兔捧着药杵,眼珠是莹莹红珊瑚。
主子们在屋里乐,仆妇们在院中乐。
几个姑娘提裙穿梭院中,往青瓷胆瓶里插新折的秋花。
有个伶俐的将铜钱系红绳抛上树梢,说是“月老结缘线”。
陆柔出来散酒听见了,笑骂道:“小蹄子这是春心动了,明儿就让嫂子给你说亲去!”
“陆监正忧心姻缘,不如将这红绳系在火铳上——”谢问渊揉着脑袋,拎着半壶残酒晃出来,水晶镜片映着灯火。
“战场月老,岂不更合陆监正脾性?”
他指尖一弹,铜钱不偏不倚挂上高枝。
满院哄笑中,小丫鬟捂脸逃开,陆柔挽袖要揍谢问渊,却又被胖猞狸拌了脚。
快到三更,余下众人才渐由房中伺候的人扶回住处。
夜风起,吹散满室酒气,铜铃摇碎月色,银辉淌在衣间,柳枝回房睡了个沉沉的好觉。
翌日清晨,五更棒子响过,当差的仆妇都换了新妆,裙裾纷飞,捧着食盒穿梭游廊。
几只胖雀儿吃够了饼屑,扑棱棱飞向晴空,带着满府渐起的喧闹,将中秋的晨光搅得更碎了。
厨下早备着砂锅煨的葛花粥,新磨的葛根混着陈皮在砂锅里翻腾,药香裹着蜜甜撞开雕花窗。
定胜糕的红曲米香最霸道,混着油锅里芝麻糖饼的焦甜味儿,勾得檐下鹦哥直扑腾。
老卤坛子咕嘟冒泡,一篓子新启坛的糖醋嫩姜的酸爽气儿蛇似的撞过帘栊,正撞上檐下晾着的紫苏束。
一溜儿正装仆妇托着鎏金盘,往祠堂去,上头是新蒸的团圆饼,预备着供神。
陆雁为表心意,一早就到了,还送了昨儿同样的蜜渍金桔来。
她今儿换上昨夜的正装,尚未束髻戴冠,盈盈立在书房中,捧着中秋赋同丫鬟演礼。
远远瞧着,倒似披了天边将散未散的晓月,明明豆蔻稚龄的小人儿,已有宛如古卷的通身气韵。
“哎,这玩意儿酸苦得很,也就三婶跟雁姐儿爱吃。”
陆钊刚盯着人开了祠堂,穿着祭服,墨色深衣金丝山河纹,玉带悬的错金铃,随步一阵清越叮铃。
他长腿一伸,坐在院中石凳上,捡一颗蜜渍金桔塞进嘴里,酸得直咧嘴。
“人家雁姐儿一片好意,你倒好,当着人家面就说开了,有本事自个儿背那中秋赋,别叫小姑娘宴上主祭呢。”
柳枝将发中凤钗扶正,睨他一眼,推一碗早晾好的醒酒香汤过去。
陆钊轻咳一声,瞧着柳枝口脂鲜艳,故作正经地将袖中一个油纸包塞过去。
“留芳斋的米花糖,一会儿祭拜时候长,你且拿这个甜甜嘴。”
柳枝耳根一红,捏他指头,又转瞬撒开了,理了理衣裳,和他一同前去祠堂祭祖。
伯府祠堂在京中算得上气派,重门吱呀洞开,供案上铜炉焚起新雪,三牲冷气亦凝作白霜。
九重帘幕高卷,晨光穿过万字不到头的窗格,青砖地上烙出细密金纹。
供案上鎏金盘垒着九层团圆饼,玉璧压着洒金告祖文,两侧雁足灯燃着小儿臂粗的龙涎香烛。
环佩轻响,竟无回响——原来连风息都慑于祖宗威仪,蜷在藻井蟠龙纹里不敢动弹。
陆钊立于神龛前三步,双手捧着青铜饕餮纹方彝。
柳枝执素帛随侍右侧,眉目低垂。
“沃盥——”
老赞礼一声长喝,穿玄端的老仆趋前。
陆钊就着缠枝铜盆净手,柳枝以素帛拭其指尖水珠,目光相接时,昨夜欢闹只如一梦。
三进香后,陆钊执玉柄黄杨木勺舀醴酒,一线清泉落入青玉豆,酒气混着沉水香,漫过满目森然的牌位。
玄色梁柱压着云雷纹,青烟笔直,百十块乌木牌位在缭绕烟篆中森然矗立。
连陆钊山河纹广袖擦过供桌的簌响,都似掀动了百年积尘。
三叩首毕,老赞礼捧来祝文,陆钊声如金振:“维丙申仲秋,嗣孙钊率妇敬祭,谨以清酌庶馐,祗荐岁事... ...”
柳枝肃拜时,步摇不敢摇曳半分,唯见蒲团前凝着的三滴冷檀香,将昨夜众人笑闹踢飞的绢花钉死在砖缝里。
“尚飨”两字在陆钊喉咙里滚过千百遍,陆钊早年背这祭文不知得有多辛苦。
被罚跪的隐痛还在膝头,曾经父亲的手掌按着他后颈叩首。
青砖纹路烙在他额间,供桌下的蛐蛐罐被踩成齑粉。
到了十八岁,父兄俱死,二伯身残,这祭文于他,早能脱口而出。
只是念到“克绍箕裘”(1)时,少年的目光还会瞥向祠堂飞檐。
他记得那檐角蹲兽缺了半只爪,他也记得自己曾把三叔的断刃偷埋在柏树下。
而今,他二十七岁,广袖垂落如铁幕,檀香腌透喉舌,早忘了怎么怎么发涩。
连乌木牌位映出的脸,都似青铜浇铸,眉眼模糊成祖宗爱看的模样。
这些闭着眼都能描出的旧字纹路,偏今年被新妇腕间玉镯轻响啄出个豁口。
待尾音落定,大红深衣的丽影宛转起身,接过一侧礼赞呈上的剔红匣,内盛新采的墨菊,替下昨日供的残荷。
廊下仆妇屏息听着更漏,待青铜编钟敲过九响,方鱼贯而入撤供。
团圆饼要分与族中稚子,醴酒需洒在祠堂古柏下。
柳枝回首亲自将米花糖供在陆氏太夫人排位前——她记得陆钊说过,老太太在世时,最疼他这位长孙。
米花糖油纸在供案上沙沙作响,忽被穿堂风卷起。
陆钊转身一望,恍见他幼年偷偷在蒲团下藏的糖纸——那只灰扑扑蝶的正顺着砖缝蜿蜒,引他跨过祠堂门槛。
碧霄庭的晨光已泼得肆意,柳枝腕上玉镯滑到小臂,正踮着脚,给檐下惊鸟铃系红绸。
陆钊忽地从后头过来,把她整个儿罩在臂弯里。
陆钊左手紧扣在衿带玉扣处,右手掌根抵着她后腰往上一托,给人整个举高。
柳枝绣鞋离地三寸,紫檀裙裾扫过陆钊蔽膝,金线麒麟擦着银丝鸳鸯簌簌作响。
陆钊指节因发力泛白,却将人托得极稳,如奉一尊薄胎瓷瓶。
柳枝脊背一抖,手却不停,系罢红绸垂首看,正撞进陆钊仰起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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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落地时,陆钊又将头低下,鼻尖擦过她耳后,细嗅柳枝发间栀子香,鼻息掠过颈侧。
“夫人... ...这算不算借花献佛?”
他此时已换回常服,肌肉紧绷,滚出半声闷笑,两人十指相扣,那枚糖硌在掌心。
“爷倒是出息了,祖宗供果都敢惦记。”
柳枝脸一红,轻巧抽出手,将米花糖塞回他腰间暗袋。
陆钊眼神一动,把她拢在怀里。
“柳枝,多谢你。”
他轻轻捧起柳枝的脸,生怕吓到她,声儿放得极轻。
“奶奶知道我有了你,一定会欢喜。”
柳枝反而笑起,和他坦然对视,眼神明亮得很。
她腕骨轻转,绢帕扫过陆钊被檀香腌红的耳垂,又按在他唇上。
“陆钊,我知道。”
尾音被风搅碎在陆钊襟口,陆钊锁骨处还残存着昨夜柳枝抹上药膏的茉莉香。
内院一角忽地传来一声脆响,原是陆柔带着两个小子过来寻弹弓。
仨人出来,正巧撞见这一幕,干脆缩在影壁后头偷看。
陆柔咬着陆钰的虎头帽憋笑,小脸通红。
陆钺举着一枚糕想逗鹦鹉,偏生没站稳,撞翻了攒盒,定胜糕的糖霜扑了一小片,如落新雪。
“哥哥嫂嫂——你们也出息啦。”
陆柔乐呵呵把陆钺拎回来,倒也不羞,瞥他们一眼,大方伸手。
胖鹦哥飞下来,趁机啄食两口,尾羽扫过鸟架下的铜铃,叮咚声里混进句学舌:“出息咯——”
“你俩——该不该赏我们点儿封口费?”
陆柔捻着鬓发,又一乐。
“嫂子不给,找你哥要。”
柳枝眨眨眼,翻过红漆栏杆,坐在石桌边捻金桔吃。
“去你的吧,学点好。”
陆钊瞧着柳枝轻巧溜走,馨香犹在怀,带着几分懊恼瞪了陆柔一眼。
陆柔状似无辜地带着俩小儿溜了,还顺走了一把零嘴,腿脚飞快。
柳枝摇摇头,招呼陆钊过来,把戏单子递过去叫他点。
“重阳登高,你去骑马不?我教你。”
陆钊看着戏单,要跟柳枝找点话,又一枚金桔进嘴,酸得皱眉,又舍不得吐出来。
“行,那我沾光学一学。”
柳枝瞧他这模样,扑哧一笑,摸过来一个小瓷碗,挖了勺秋梨膏往他唇边一递。
梨肉浸着桂花蜜,甜香混着她腕间花香散开。
“呐,专治某些人吃不得酸还逞能的毛病。”
陆钊就着小匙咽下梨肉,将金桔咽了,品出些回甘来,说话有点含糊,咬着瓷勺朝柳枝挑眉。
“夫人圣明。”
柳枝将整碟梨肉推过去,葱指戳他腰间蹀躞:“回头重阳,你可得好好教我骑马才行,可晓得?”
“自然晓得,自然晓得。”
陆钊吃这些细巧甜食向来如牛嚼牡丹,今儿却觉得意外香甜。
含笑捧着宾客名录进来时,正看见两人在桌边对坐,她眼观鼻鼻观心,将名录搁在石桌上,又奉上几张笺纸笔墨,轻咳一声道。
“伯爷、夫人,请您二人各添一道灯谜,晚间宴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