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奶奶来江城复查的这天恰逢周三，季清叙请了一天假，照旧早上六点出头，在江一大门口等待。


    等了不到五分钟，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


    季语辰下车，快步走到她跟前：“奶奶她们还没到？”


    “快了。”


    季清叙回了句，目光却忍不住往妹妹身上瞥。


    不得不说，刚毕业这一两年确实是一个人变化最大的时候，尤其是原生家庭条件不太好的女生。


    就像眼前的妹妹，一改先前朴素的学生气，烫了波浪大卷，画上了精致妆容，衣服也都是时下年轻女生最流行的，拿着的手机也换成了最新款，整个人都昂扬地挺立着，俨然时髦的都市小白领。


    季清叙自从五一回来后，就没跟妹妹线下见过面，现在乍一看到，差点认不出来。


    不过，妹妹这番变化，她并不陌生。当年刚工作的自己，也有过这个阶段。


    季清叙收回目光，莞尔弯唇。


    不多时，三松开来的大巴在门口缓缓停稳。


    姐妹俩上前几步，在车下等了会，便看见两位姑姑扶着奶奶下来。


    季清叙正要上前打招呼，季语辰抢先一步，热情迎上去，扬声唤道：“奶奶，大姑，小姑，坐这么久大巴，累了吧？”


    大姑照旧不怎么爱搭理人，只朝姐妹俩笑了笑。


    小姑一贯得体，笑着应了季语辰的问好，又顺带夸了句：“语辰大姑娘了，这么好看，到底是大城市养人，以后一定也跟你姐姐一样，在大城市里立足。”


    季语辰嘴上说着“哪里哪里”，眼神却更晶亮几分，下巴也微微昂起。


    而后，她又主动去搀奶奶，有说有笑地带着老人往门诊走。


    季清叙从头到尾没插上话，但她也无所谓，只默默跟在四人身旁。


    妹妹语调微扬的声音不时传来，是在同三位长辈寒暄。但无需细听，季清叙都能听出她在强装熟稔。


    季清叙抬眸看向妹妹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看到了父母过年与条件好的亲戚社交时，明明局促，却又强作云淡风轻的模样。


    季清叙一怔，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等复查的所有结果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出头。


    奶奶恢复良好，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小姑提前买好了高铁票，婉拒季清叙派车送她们回三松的提议，同大姑一块带奶奶直接去高铁站。


    目送出租车远去，季清叙扭头问身旁妹妹：“请了全天假，还是这边结束就要立马赶回去上班？”


    季语辰说：“全天。”


    季清叙点点头，内心有些生疏与抵触，但还是客套说：“那一起吃晚饭？”


    季语辰点亮手机看眼时间：“才三点，要不喝个下午茶？我晚上有别的安排。”


    “也好。”


    季清叙说了句，暗松口气，直接叫妹妹上车，往附近的咖啡店开去。


    在咖啡店点好单落座，季语辰从包里拿出一张入场券，说道：“刚才一直忙奶奶的事，忘了把这张入场券给你。”


    季清叙放下咖啡杯，接过一看，是这周日在江城师范大学举办的读书会入场券。


    她疑惑看向妹妹，笑着问：“你们公司是主办方？”


    季语辰点点头，神色几分骄傲：“准确来说，这场活动从头到尾都是我牵头组织的。”


    “厉害啊！”


    季清叙真心实意，一边把券收入包中，一边说，“有空一定过去捧场。”


    季语辰嗯了声，她倒不在意姐姐捧不捧场。


    只要让姐姐知道，她在工作上一路乘风破浪，很得领导青睐，她就舒服了。


    喝完下午茶，与妹妹分开，季清叙又去孟知意店里呆了会。


    一呆呆到晚上，孟向珩今天刚好不用加班，两人便叫孟向珩当金主，一起去外面吃大餐。


    吃饭时，季清叙手机震动，是妹妹在家庭四人群里汇报今天陪奶奶复查的结果。


    得知一切安好，妈妈曾秀艾发了句语音：“我就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复查复查，就她矫情……不过也是今天运气好，我下午打麻将还赢了八十块钱呢！”


    季清叙听完后，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皱眉无声一叹，直接将手机倒扣在了桌上。


    对面孟知意发现好友情绪异常，问了句：“怎么了？”


    季清叙摇摇头：“没什么，工作上的事。”


    孟知意哦了声，附和：“工作上烂事就是多！”


    孟向珩坐在季清叙身旁，了然瞧她一眼，手伸到桌下，握住了她搭在腿上的手。


    季清叙心头一暖，旋即反手与他交握，十指紧扣。


    --


    江城师范大学就在市中心，离鎏金湾不远。


    周日这天孟向珩正好有个推不掉的应酬，季清叙一个人呆着也是呆着，索性收拾一下去了师范大学的读书会。


    读书会在学校小报告厅举办，她到时已经开始了十来分钟。


    季清叙将入场券交给门口工作人员核对后，便将手机调静音，拎着包悄悄进去，在末排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每个座位上都放了流程单，她随手拿起翻看几下，赫然发现姜初瑶的名字也在宣讲人中，甚至看宣讲时长和主题，姜初瑶还是今天的主咖。


    季清叙顿时有点无语，开始后悔没打听清楚就过来了。


    但显然，现场很多书友都是冲着姜初瑶来的，她不时听见有人窃窃私语，讨论姜初瑶什么时候出来，结束后会不会安排签名之类。


    先前季清叙对姜初瑶的印象只是孟向珩的前女友，以及模糊的，一个才华与美貌并存的女人；


    而此时此刻，听着身旁不认识的书友们满怀期待地谈论姜初瑶，再看流程单上大篇幅关于姜初瑶的宣传，这种震撼感比隔着屏幕看到姜初瑶小说的改编剧更加直观。


    季清叙不得不承认，她现在有点微妙的心虚和应激，以及坐立不安。


    也是这时，现场突然掌声雷动，台上主持人cue流程：“接下来，让我们欢迎姜初瑶老师分享她心中的文字世界。”


    季清叙下意识朝台上看去，姜初瑶一身休闲的白衬衣牛仔裤，长发束成知性低马尾，优雅在主持人旁边的沙发落座。


    季清叙原本想走，但不知怎的，又留了下来。


    主持人已经开始与姜初瑶一问一答。


    不得不说，姜初瑶不愧是知名作家，腹有诗书，说出来的话也都字字珠玑，很有内容。


    季清叙听着听着，竟也慢慢静下心来，甚至还生出几分仰慕钦佩之情。


    聊到最后，主持人又问了个在场读者们都关心的问题：“姜老师，我和读者们都想知道，您的新书准备得怎么样了？”


    姜初瑶文雅一笑：“已经差不多理好大纲了呢，顺利的话，这个月下旬就能正式动笔了。”


    主持人喔一声，期待道：“可以先跟我们剧透一下，大致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吗？”


    姜初瑶冲主持人笑笑，目光又在观众席扫视而过。


    正要开口时，她视线突然在季清叙的方向一顿，而后若无其事移目，继续跟主持人说下去：“大概是个以怀念为主题的故事。”


    “哦？”主持人疑惑歪了歪头。


    姜初瑶笑着说下去：“算是怀念我心里的一个人，我和他拥有过彼此最美好最青春的年华。可惜当时年少无知，没能好好珍惜，就此错过了。”


    主持人一脸听到大八卦的表情，就连观众席也开始骚动起来。


    前排有个大胆的女生问：“是初恋吗，姜女神？”


    姜初瑶笑而不语，但这个模样看在旁人眼里，就是默认了。


    季清叙心里咯噔一下，须臾，喉间又涌上难解的梗窒感，自己都辨不清这会是怒急攻心，还是单纯被膈应到。


    台上姜初瑶与主持人的交谈还在继续。


    姜初瑶说：“写这个故事有缅怀，当然更多还是想寻找跟我有类似经历的读者的共鸣。我希望我们都能坚定勇敢，在一起时就努力去争取共同的未来，如果不幸分开了，那就坦然祝福对方。”


    主持人继续就她新书的构思发问，季清叙却听不下去了，撑着扶手站起来，转身朝门外走去。


    姜初瑶余光捕捉到，嘴角弧度更深了几分。


    季清叙走到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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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厅外，刚巧碰到妹妹从洗手间回来。


    季语辰看见她，主动上来打招呼：“你来了呀，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


    她身旁还有个女同事，笑嘻嘻问了句：“你朋友啊？”


    季语辰也没解释，跟女同事撒娇：“你帮我先进去盯会好不好，我马上回来。”


    女同事大方笑道：“多大点事，那你先跟你朋友聊会，我进去了。”


    说完，她就先回报告厅了。


    妹妹没跟同事解释她们的姐妹关系，季清叙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朝报告厅看了眼，又无声看回妹妹。


    季语辰觉得奇怪：“怎么了？”


    又说，“要不要进去跟着听会？”


    她以为季清叙刚来。


    季清叙没说话，想了想，攥住妹妹手腕，将人带到了远处无人的消防楼梯内。


    “你干嘛？”


    进了消防通道，季语辰才甩开季清叙的手，抱怨，“有什么话外面不能说，神神秘秘的。”


    季清叙开门见山：“你知道姜初瑶的新书是写她初恋的吗？”


    季语辰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去过报告厅了？”


    说完，她又笑道，“哎呀，正常宣发手段嘛，干嘛特地问我这个？”


    季清叙一梗，偏偏妹妹真的不知道内情，她也无从迁怒，只好强自平心静气地说下去：“你知道姜初瑶的初恋是谁吗？”


    “这我哪知道，她初恋时，我都还没上小学吧？”


    季清叙说：“是孟向珩。”


    季语辰怔怔望住她。


    季清叙又问：“你们的宣发方案还能改么？”


    季语辰脑袋一下子也有点乱：“整个部门都通过了的，外包的宣发公司那边也都签好合同了，定金都付了，这怎么改？而且本来这本书主打的就是‘一起走过青春但没能在一起的初恋’，改了宣发，还怎么跟书的内容配套？而且姜老师也不可能同意改，这本来就是她先提出的概念。”


    季清叙说：“只要是人做的事，就都有转圜的余地。你去跟你领导、跟外包公司，还有跟姜初瑶谈谈，说服他们。”


    “你疯了吧？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凭什么为了你的意愿去得罪那么多人？你在自己公司当领导当习惯了，就来命令我了是不是？！”


    季清叙说：“我没有命令你，我在跟你商量对策。现在信息这么发达，照这个趋势宣传下去，难保最后网友不把孟向珩扒出来。到时候，你面临的就不是做一本言情小说的事，而是孟氏鸿宇董事长的名誉纠纷。”


    季语辰盯住她，片刻，讥笑出声：“你到底是在担心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季清叙眸光一闪，确实被问得心虚。


    季语辰说下去：“你就是不高兴你作为正牌孟太太，却在这个故事里不能有姓名，还要眼睁睁看着网友们为你老公和他前任惋惜，磕你老公和他前任的cp吧？”


    说不清为什么，说出这些话时，看着姐姐略崩的神色，她有些隐秘的得意。


    季清叙屏息，片晌，坦然道：“对，我承认我是有私心，但我刚才跟你说的，确实也是你要面临的风险。”


    季语辰哼笑：“我只知道，相比这点未必会成真的风险，等我做好这本书后，摆在我面前的前途才是真实的。你要对我这个妹妹还有一点真心，就不要来随意置喙我的工作，插手我的前途，不然我们就断绝关系好了。”


    说完，她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消防通道。


    季清叙原地滞了两秒，随后深呼吸，倒不纯因为姜初瑶新书的事，更因为妹妹现在对她毫不掩饰的攻击性。


    但很快，她就把妹妹的事放置一边，拿出手机，想要同孟向珩说姜初瑶的新书。


    可点进孟向珩的微信头像，季清叙又顿住了。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跟孟向珩说，更不知道该以什么语气什么情绪跟他说。


    两人相处至今，她任何事都跟孟向珩直来直往，唯独涉及姜初瑶，她就会瞻前顾后，变成一个胆小鬼。


    季清叙后背往墙壁一靠，盯着与孟向珩的聊天框，纠结地抓了抓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