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看水

作品:《娑婆外传:盂兰古卷

    没等九十四回答,钟离善夜又把镯子收回去,自顾自摇头道:“不,不。”


    又犹犹豫豫起身,背着手转了两圈,嘀咕道:“这东西不好。”


    他停下兜圈的步子,对九十四说:“你等等!”


    接着就急吼吼往自己卧房去。


    九十四看他出了院子上回廊,没跑多远又跑回来,跑到自己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做什么?”他直觉般地察觉到钟离善夜似乎想对自己出手,因此身体对钟离善夜离远了些。


    哪晓得躲的速度跟不上人家出手的速度,钟离善夜一把抓住九十四的手腕,险些将他连人带椅子一块儿拽走。


    九十四就这样猝不及防被钟离善夜雷厉风行地带去了卧房。


    钟离善夜从不让人进他的卧房。


    即便平日里伺候他的小厮婆子们,也只是把吃食衣物用水放在他房门口,决不往里涉足。


    这一点阮玉山倒是跟九十四打过招呼,说不知道老爷子屋子里藏着什么,护得这么密不透风。


    这回九十四算是瞧见了。


    钟离善夜的屋子里挂满了歪歪扭扭的题字。


    寻常人很难把字写成这个鬼画符的模样,因此九十四看到那些挂满三面墙壁的题字的第一眼,就认定这是钟离善夜的手笔。


    大大小小的挂纸,少说也有百十来幅。


    看见这些题字的第一眼时,九十四理所当然地以为钟离善夜在背着外人偷偷用功,跟他一样企图学会中土文字——虽然他认为读书认字压根用不着背着人。


    多看几幅之后,九十四便明白情况非他所想。


    没人会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只学几个中土字。


    ——这百十来幅题字上,密密麻麻只写了一句话:老子死了,终于。


    没头没尾,没有由来,甚至好似被拦腰截断的一句话。


    旁边两个偌大的博古架上也塞满了数不清的卷轴,九十四没有取下看过,但想来也跟这屋子里满墙挂的题字是一个内容。


    此情此景,乍然一看,竟能觉出钟离善夜的两分刻苦。


    剩下八分全是诡异。


    谁会在自己屋里天天写自己死了?


    九十四不理解。


    但九十四不吭声。


    钟离善夜翻箱倒柜,最后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卷竹简,上头刻满九十四看不懂的符文。


    钟离善夜不识字——至少现下看来应该确实不认识大部分中原字。竹简上的符文应当是老爷子自用的某种记录方式。


    他走到九十四面前,摊开一部分竹签,指腹缓慢地摸过那上面雕刻的痕迹,像是在依次辨认那些符号的形状和含义。


    良久,他终于开口:“盂兰古卷,并非为任何旁人所书写,它本就是观音所作。”


    这一点九十四倒是能想到。


    就凭立冬宴那晚钟离善夜所说,盂兰古卷将观音在混沌中的所有行径记载得无比详实,就连不同事件下的心境也有所描述。


    除非那千百年间一直有记录者在观音左右陪其上刀山下火海,否则盂兰古卷根本无法如此细致地完工。


    而上下天地间能跟无相观音一样穿梭在混沌之中且毫发无伤者,只有凤毛麟角的先天神祇。


    既是凤毛麟角者,自然不会甘心在观音身边当个跟班整天记录观音的一言一行。


    更何况传言观音脾气很臭,九十四是不信除了观音自己以外还有谁会动不动写洋洋洒洒一大片赞词穿插在那些记录之中的。


    “盂兰古卷,遍布天地之间。”钟离善夜继续说,“自混沌散开以后,天清地浊,大陆出现娑婆世界,无相观音用来记录混沌万物的盂兰古卷也就随之散布在娑婆之中。古卷有神无形,可以是一砖一瓦,可以是一草一木,甚至只在一呼一吸之间。只要机缘到了,就有机会得见古卷。”


    只是这机缘,十万人中也难有其一。


    “那你怎么来的机缘?”九十四问。


    钟离善夜笑了一下:“那时我快死了,倒在佛堂外的撞钟下,看着不远处的佛堂,瞧见里头的菩萨个个低眉慈悲,金刚凶恶怒目。可他们再恶再怒,也怒不过一个即将变作饿殍的穷光蛋,恶不过一个大字不识的坏小子。


    “我看见身边等着我咽气就来啃食我的秃鹫,先把那秃鹫骂得狗血淋头,再用最后的力气把满殿神佛的祖宗十八代操了个遍,最后我听见我的胸腔发出风匣一样的喘气声,眼前一片漆黑。我以为我就要死了,结果天边金光炸开,再睁眼时,我周身盘旋着无数飞舞的金灿灿的符文,那时我很奇怪,我分明大字不识,可那些符文我个个都明白什么意思。


    “我只当我上了九天,或是下了黄泉。我还在心里想,都说娑婆众生没有轮回,人死了就是黄土一抔,不见六道,不能投胎,没想到还真有地狱九幽。直到我被无相观音残留在卷中的神识一把打出古卷,看见头顶那个出门撞钟的小和尚俯身而来的脸,我才明白,我这是又活过来了。”


    九十四也扬唇笑了一下:“你被打,是因为企图篡改古卷。”


    钟离善夜没料到自己隐瞒之事一下子被九十四猜个正准,登时眉毛一跳,嘟嘟囔囔:“我不过是看不惯他夸下海口之后又搞砸了金乌,遗失了自己的小乌鸦,还敢厚着脸皮把那些赞美自己的陈词留在卷中,想替他擦去……”


    九十四摇头:“你是想擦去,顺便再奚落观音一番。”


    钟离善夜:!


    九十四:“还想写个到此一游。”


    钟离善夜:!!


    九十四:“兴许还准备留下自己的名字。”


    !!!


    钟离善夜哇哇大叫:“子虚乌有!”


    九十四:“说不定你还想脱了裤子撒——”


    钟离善夜蓦地打断:“你想知道关于巫女铃鼓之事吗?”


    九十四慢悠悠把目光转到钟离善夜脸上,挑眉道:“你不是说你没看见?”


    钟离善夜晃晃脑袋:“没看见有什么相干?能帮你拿到不就行了?”


    九十四:“哦?”


    钟离善夜嘿嘿一笑,凑过去问:“改姓钟离,我教你夺得铃鼓。怎么样?同我做父子,只赚不赔!”


    九十四眼珠子一转,扶着桌子边一个转身,端端正正坐到木凳上,侧脸道:“我听说,你以前养过一个孩子。”


    钟离善夜知道他指的是阮招,只当九十四跟阮玉山一个意思,认为自己薄待了他,便跟着转到九十四面前解释道:“招儿是阮家的人,不曾姓过钟离!”


    “那为什么非要我姓?”九十四也起了逗弄心思,“拜你作师,也是一样的嘛!”


    钟离善夜渐渐沉默下来。


    过了很久,他缓缓挨着九十四坐下,再次拿出那个珊瑚镯子紧紧攥在掌心,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九十四的手腕,几度张嘴后,说出自己的夙愿:“四宝儿……”


    九十四的手腕上还留着两圈经年不愈的伤疤,那是饕餮谷的手铐一日一日磨破他们的皮肤后打在蝣人身上的烙印。


    九十四不愿意找钟离善夜要方子把这疤痕去了,他觉得这些细微的、带着过去苦难的痕迹是他和族人之间彼此连通的脐带,就像他原本的、带着屈辱意味的名字编号。


    当他左手手腕戴着这个赤镯回到厨房烧水时,阮玉山才得了消息赶过来,靠在门框懒洋洋地抱着胳膊,也不进门,就问:“怎么?敬师茶不够老爷子喝的?当了爹就要你负责一日三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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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九十四不急不徐道:“我在煮粥。”


    阮玉山一个抬脚大步流星走进去。


    九十四当真在煮粥。


    阮玉山心情大好。


    并且倍感饥饿。


    他的姿态从靠着门框改为侧身单手撑着灶台,笑吟吟问:“听说老爷子把你认下了?”


    九十四搅完了一回锅,扭头走到另一边灶上,开始处理要下锅的鸡丝和黄花:“是我把他认下了。”


    “那你想好叫什么名儿了?”阮玉山见九十四埋头做事不搭理自己,便抄着胳膊使劲儿低脖子往九十四眼前凑,“老爷子说,你要自己想?你想了个什么字?今后要怎么叫?”


    九十四听出阮玉山问这话时带着的两分小心,无非是怕他因此想起往事,惹得他心中不快。


    然而对方越是如此,九十四便越是存了心不吭声,只抿着一丝极淡的笑,不叫阮玉山发现,做出一副对阮玉山的话充耳不闻的模样,只专注给对方煮粥。


    阮玉山知道他这是故意吊着自己。


    九十四不说,阮玉山便也不催,只弯着腰把脸凑到九十四旁边,看着人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阮玉山有点沉不住气了,拿高挺的鼻梁去顶了顶九十四的侧脸:“阿四?”


    九十四睫毛微颤,忽戏谑地扫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与他错开,步子轻飘飘走到另一边去洗菜。


    阮玉山亦步亦趋,撵在九十四屁股后头:“是不是还没想好?要不我替你想想?”


    九十四从水缸里舀了水,奔波在菜盆子和水缸之间:“我想好了。”


    阮玉山夺走他手里的菜盆:“叫什么?”


    九十四被抢了活儿,又若无其事去搅锅。


    阮玉山放下菜盆子跟上前,一下子挡在九十四和锅之间,负手道:“你若是不说,那就饿死我好了。”


    锅里的粥煮得滚烫冒泡,有沫子不断扑到灶上。


    眼见着一锅粥就要漫出来,九十四出声提醒阮玉山:“看水。”


    “看水?”阮玉山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只是蹙眉,“你给自己想的新名儿,就叫钟离看水?”


    怎么不叫钟离看山?


    这名字他好歹还能有些参与感。


    九十四瞥了阮玉山一眼。


    这个眼神阮玉山很熟悉。


    当初两个人才相识不久,九十四总在心里嘀嘀咕咕骂他时,瞅他就是这个眼神。


    他晓得自己这是关心则乱,只是对九十四这个新名字还没琢磨透,便无心理会其他。


    九十四抬手将他这堵高大的人墙推开,快步走到灶前搅锅。


    搅着搅着,九十四忽然喊他:“阮玉山。”


    阮玉山还沉浸在琢磨九十四新名字的心思里,乍然听见九十四喊他,只好奇着回头:“嗯?”


    九十四看着锅中的稠粥,嘴角一翘,轻声开口:“你给我的聘礼上,写的什么?”


    “夫……”九十四一提点,阮玉山就隐隐明白了点。


    他的眼神渐渐清晰,带了两分笑意:“阿四?”


    “我说过,我喜欢这个称呼。”九十四没有否认。


    他拿起旁边的干净棉布擦手:“那是你给我的聘礼。画了我,是你阮玉山一个人的。”


    锅里的粥面还在冒泡。


    温暖的,带着浓浓的白色雾气,拂过九十四的眼睛。


    “阮玉山只有一个。”九十四语气微顿,眉眼半垂,凝视着锅里的为阮玉山煮的粥,他的眼睛似乎在雾气中也晶莹了几分。


    “既然如此,那世间也不能有别的阿四。”


    九十四说完,看向阮玉山。


    “钟离四这个名字,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