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往事如烟
作品:《登临塔下》 下腹部绵长的痛苦使小白菜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都在昏迷与清醒之间来回反复,一场大梦占据了他所有昏睡的时刻。他看到清溪河不再自西向东贯穿明月庄的土地,而是首尾相接把明月庄圈成一个孤岛,各种面孔的人排着队从一扇门里走出,四散到明月庄各处的房子里,一尊没有五官却能说话的雕像挥动闪着金属光泽的辫子抽打他们:“快扔掉有害的东西!”
于是从房子里就不断抛出不成形的文字来,这些字大小不一歪七扭八地被涂写在白纸上,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积累起来,成为雨季漫涨的河水将小白菜整个人都淹没了。
“我没法呼吸!”白纸堵住小白菜的咽喉,他在脑中艰难地喊道。
很快,白纸组成的河水被清溪河的河道全部收容,现在围绕着明月庄的是一条长长的白色绸缎。太阳从东边升了起来,那尊雕像的金属外壳就开始融化,小白菜拿手指头蘸了蘸淌到他脚边的液体,甜的,原来那层金属是凝固的糖壳。现在雕像有了人体皮肤的样子,它的脸上幻化出嘴的轮廓:“你们要感恩戴德,为了万年好生活!”
房子里的人没有动静,天上却啪嗒啪嗒滴下水来。
“是谁在哭!”小白菜朝着天上望去,在遥远的云层背后见到了一个比山羊坡高出百倍的人形轮廓。
“是你吗!”
那轮廓并不说话,雨势却更大了,小白菜想起夏天午后的雷雨,也是这样劈头盖脸地倒下来,把明月庄的每一处墙根都泡在水里。现在也是一样,没来由的大雨和刚才的白纸一样暴涨,没过石井,没过房顶,没过天师登临塔,把整个明月庄连带着小白菜一起淹没,从白绸缎划出的范围中脱离沉入虚空中去。
“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小白菜往头顶的绸缎伸出手去,他们的距离则愈发遥远。
而那个如山般高大的轮廓伸出双手,将绸缎套进了自己的脖子。
昏迷的孩子彻底从梦中醒来,他浑身燥热难耐,虚汗洇湿了身下的床单,也刻画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来。他双眼茫然的父亲走到床边来看他,“醒了?醒了!”
得知小白菜终于清醒的万金花长舒了一口气,她现在对这个孩子的情感复杂到无法用语言解释,只不过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如释重负的母亲。万金花背靠着门框缓缓蹲坐到地上,她不敢靠近小白菜去看着他乌黑的眼睛,两个姐姐相互依偎着观察他的举动,李得彩用一个白瓷碗接了热水晾着,伸手捏了捏孩子苍白的脸,“说话呀。”
挂钟发出的滴答声在五个人的耳朵边回响,在第五百八十二次滴答声之后,小白菜朝自己的前方伸出手,说出了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字:“羊。”
“什么羊?”李得彩问道。
“他好像一只,被吊在门口准备屠宰的,羊。”
“谁啊?”
他想要回答却像被人扼住了咽喉般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小白菜在李得彩的怀里不断呕吐酸水与白沫,让所有的话题都暂时被搁置了。
这天以后,高热代替了昏迷来时常侵入小白菜的身体,莫名其妙的高烧总让他陷入和醒来的那天相似的状态——满口说着意有所指又不知所云的怪话。而明月庄的人们也都知晓了一个事实:小白菜在李池的尸体上着了瘴气鬼的道,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妙语通灵,慧眼识真了,要不是有万婆子神通广大,他的小命都难保咯。
他的母亲万金花在擒住了火烧登临塔的元凶之后也没有得到片刻的喘息,她整日在担忧儿子的伤势和庆幸自己地位的回归中辗转反侧,李得彩说她患上了神经衰弱,万金花朝他大吼:“你不许在我面前提衰弱这两个字!”
她坐在院门的门槛上继续为明月庄的人们提供关于生育和运势的药方,在无人的时候把腿抖得和缝纫机一样快,试图缝补她处处割裂的生活。直到小白菜从昏迷中彻底清醒过来,她才终于从院门口挪到了房门边。
“妈妈。”小白菜结束了突如其来的呕吐,躺在床的正中央问道:“你是不是很高兴?”
“小儿濒死我展笑,阎王宝座为我造。你又烧起来了,说胡话呢。”
“可是妈妈,为什么我主持仪式的时候,你吓得脑门流汗?为什么我受伤的时候,你会觉得轻松呢?”
万金花不敢在小白菜面前承认自己的复杂情感,这个孩子表现出的敏感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在这一切发生以前,她很确信自己不会诞下什么绝世天才。明月庄不需要不受控制的天才,这里只需要信仰虔诚的普通人。而打破这一规矩的竟是自己亲爱的小儿子,他不是天才,却是一样难以把握的怪物。
李得彩握着他珍藏的古巴烟斗过来打圆场,“你少和你妈作对。”
“妈妈,我没有和您作对,您是梦中面见过吉祥天师尊容的神婆,我是承蒙三仙汇首开蒙明智的仙童,我们本该是一体的。妈妈,您为什么对我如此戒备?”
万金花看了眼挂钟,距离金铃儿和银铃儿放学回到家还有两个多小时,她从不像现在这样期盼两个女儿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提供一些逃避的借口。
小白菜再次说道:“妈妈,我们本该是一体的,可是有人想把我们分割开,使明月庄的信仰分崩离析。”
“李得彩。”万金花呼唤丈夫的名字,“你摸摸他的额头,肯定又烧起来了。”
“妈妈,你又在害怕了。难道你生下我来,不是为了和我一起,成为明月庄无人能及的人上人的吗?”
“你歇歇吧,睡觉吧。”李得彩捂住了小白菜的嘴,他的手指缝里透出廉价烟草的味道,和那支古巴烟斗的价格毫不匹配。小白菜在他的要求下保持了沉默之后就又沉沉睡去,李得彩摸着小白菜的臂膀,真切地感到他被火烤一般地发热了。
在另一边,中学在老校长的风波之后重新开学,就只剩下了原来三分之一的学生。无论是出于学生本人的意愿,还是来自他们父母的畏惧,我们都知道中学很难再回到以前的样子了。值得庆幸的是这对于留下的人来说并不会造成困扰,周一这天他们都在中学小巧又干净的操场上聆听了老校长的讲话。她戴着一顶渔夫帽来防御料峭春寒,她站在所有人面前嗓音洪亮地宣布新学期在今天开始了。
由于万金花和小白菜这段时间以来闭门不出,明月庄的大小仪式全都被搁置,李春生的身体状况也稳定了很多。即便明知没有实际的作用,我还是用枇杷叶,梨子和冰糖一起煮了水拿给他。
我告诉他:“小白菜醒了。”
他只点点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关心。很久以前李春生并不是这样的寡言少语,他大概是累了,话少了很多,但我明白他心中有着清楚的谋划,关于学生们的明天,也关于他自身。
“你掌握好分寸,别搞得我和慧慧措手不及。”有了寻灵那天的经历,我开始有些害怕他会自作主张,头也不回地投入到烈火中去,连点儿灰都来不及留下。
“你放心。”李春生说,“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必定是循序渐进的。”
“老季去哪儿了你知道吗?”我问。
李春生闭眼思索了一会儿说:“他正离我们越来越远。”
老季不见了,在李池的死因得到宣判后,明月庄的人们紧接着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同样在中学里当老师的妹妹季年——我们都叫她小季老师——去了天师庙里寻找他的踪迹。她踏进天师庙的门槛,只看见角落水坑里的一地鸡毛,那几只身形圆润的母鸡早就没了影子。
小季的母亲口含着青蛙死去的时候她还只有七岁,也尚未建立起对生死的敏锐感知,她站在包裹母亲的草席前,熙攘的人群不断穿过她的身体,小季在一夜之间就送别了所有的亲人。李有福再次自动承担起了照顾庄子里孤儿的责任,有那么九年多的时间,小季曾是我的第六个妹妹。
小季刚来到我家的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她的亲生父母为她拟定的名字是季赛儿,李有福觉得不好,像是天生地认为小季比不上男儿似的,便让我写了好些字让小季自己挑。我还记得那天正好是除夕,全家人都期盼着她的新名字。庆祝的鞭炮响起来的时候,她就抓住了“年”。
当然现在我们之间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亲情对我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作为普通人类的小季却还时常记着这层久远的关系。
我看到她站在老校长身边朝我们招手,慧慧架好了从镇上照相馆借来的相机——这类事向来得心应手。
“他们要合影,全校一起。”
“那走吧。”李春生迅速饮了一口雪梨水后就快步走到了门口,见我无动于衷便停下来,“走呀。”
“我就不用了吧。”
一般来说全校合影上会有食堂工作人员吗?在我的认知中没有。日后再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是打心底里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资格。“明月庄中学”的围墙之内是希望的土地,我要如何将永恒的死亡带到属于他们的太阳底下呢?
“可是李月来,我们是一家人。”李春生在门外慧慧的催促声中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便彻底失去了继续拒绝的理由。
“月来师傅你好慢,像大姑娘出嫁。”
“小屁孩。”银铃儿在我打趣地要揉她的脑袋时敏捷地环住金铃儿的腰在学生堆里转了几个圈,用她们一模一样的脸把自己藏好,“小季老师!你猜猜我是谁?”
“你?你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狡猾的银铃儿!”
“哈哈哈哈哈哈……”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负担地笑了。
“快站好,咱们要拍一张独一无二的大合照!”
找到脚下的点位,设置好倒计时,表情放松,明月庄中学1987—1989届全体师生合影被胶卷珍贵地记录下来。
合影完成之后,学生们散得很快,金铃儿和银铃儿围着小季老师往教室去上课,慧慧举着相机叫住了我们,“李春生,李月来。”
“最近庄子里有老季的闲话。”
“听见了。”李春生带我们往围墙边走,“一些猜疑,觉得李池是老季害的,没有依据,也没有万金花的点头,不会有什么大风浪的。”
“可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幻想和连坐。”
“你是担心小季老师?”
“她是我朋友。”慧慧看向我,对我始终保持的沉默表达不满,“你也算她哥,太冷漠了吧。”
我不认为我的在意能让现状有实质性的改变,一切都是徒然地流动而已。我从来都是不愿意做参与者的,无论是像李春生那样去干预,或是慧慧那样与人成为朋友,我都在尽量避免。我常认为世上的规则既然存在就自有其运行的逻辑,具有不可避免的权威性,我们不过是它们的代行者,而要做好手握规则的裁判,就不能属于任何一方。
我回答她:“以前是,现在不是。”
慧慧听了就抄起相机要来揍我,李春生连忙拦下,“这是借的,要赔钱!”他安抚慧慧的动作像是捋顺一只家猫的毛,“我会留心,你放心吧。”
“也留心你自己。”
慧慧的怒气比以往来得更加深刻,她知道半个人走出了校门还回过头来用口型指责我的冷漠。
“我以前也是这样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询问李春生,渴望从他的口中重新了解自己。
他轻而易举地给出了回答:“不,那时的你明显更加感性。”
“所以这八百多年,我已然丢失了血肉之躯。”
“你能问我,就还没有。而且,从我们的本质来说,这是值得庆祝的事。”
“本质?”
“神仙的本质,普罗大众情感的化身,由人所创造的,在人的范畴之外服务人的东西。我和他们太近了。”
我才发现李春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你别把自己说的像个玩意儿似的。”
“我本来就是个土做的物件,你才是从人世而来的那一个。”虽然现在的情况更像是反过来,“李月来,重要的是你的态度,你想怎么做?”
我摇摇头,“我说不上来,但你要做的事我不会拦着你,可这终将导向你的死亡,所以我……”我忽然无法再说下去,像被骨头卡住了咽喉。
“所以你犹豫了。那你当初支持我的理由是什么呢?”
“因为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再次同与李春生见面的那天一样躲开了他的眼睛,在初春并不热烈的阳光下我独自行走在明月庄的土路上,发觉人的行为习惯才是比磐石还要坚硬的东西,对于部分人来说,承认他原有立场的错误无异于一场自杀的仪式。我虽不在这部分人之列,但要扭转根深蒂固的行为习惯也并非易事。我在李春生的事情上再次做了冷漠的判断。
在清溪河——我最熟悉的老朋友——曲折的堤岸边,我努力迫使自己做出决定。
咚。
一粒石子引发的涟漪使隐藏在水草中的游鱼露出踪迹,慧慧举着相机望着我。
“你怎么还没去还东西?”我问她。
“你怎么不在学校里?”她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靠在栏杆上,“李春生跟你说了什么?”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接着说道:“我猜猜,是为神为仙的本质?还是如何把控我们与凡人的距离?还是怎么样认清自己?”
“你偷听?”
“我是慎思明辨,见微知著。”她拍拍我的肩膀好像在安慰一个输家,“你一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在这里发呆。你真是块死硬的石头,只知道一个人琢磨。”
我想她说的没错,这也是出于近千年来孤身一人而养成的习惯,毕竟时间是我最富裕的资产。
“为什么不和我们聊?明明我们就在你面前。”
我很想告诉她: “我不敢。”我活到现在,从来都是在做我应当做的事。我是被正确性的戒律推着走到现在的,我也一直认为,神,既然代表了某种不可逆转的原则本身,那他不就是一种不可违背的正确性吗?李春生要赴死当然是正确的,他的职责决定了这一切注定发生,但如果规则本身就错了呢?从金铃儿,银铃儿还有李小潭的事上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我不敢回答。最终我还是低着头,用沉默回应了她的问题。
慧慧捡起地上一块光滑的石片打了个漂亮的水漂,“李月来,神不是正确性本身,而是正确性的产物。或者说,看门人。轮回转世的正确性需要人来维护,所以你诞生了,生命降世和启蒙明理的规则也需要人来维护,所以我诞生了。至于李春生……人需要他,所以他诞生了。”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可是世上哪儿有绝对正确的事?就像人的需求也是有好有坏的,李月来,你要是拿不定主意,就该听从你的心,只问想不想,别问对不对,是非对错会在你的选择中体现。”
我想到李春生始终坚持的,对每一个人都伸出援手,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只有愿意或值得被拯救的才能真正获救,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全体”,耽误了这部分人本该拥有的幸福。他作出的取舍正是这个道理。明白了这一点,我总算能稍稍直起身子,“我确实有想做的事。在外面。”
“那正好,你开车带我。”慧慧动作麻利地把钥匙扔给我,扛着相机头也不回地走了。等我追上去,她已经坐在电动三轮车的车斗里等着了。
“三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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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怎么?你有驾照还是有车?”
“都没有。”
明月庄开春早,雨水也多,三月初的风吹到脸上还是有明显的寒意。我把仅有的一个头盔扣在慧慧头上,在明月庄七拐八绕的路上颠簸着行驶,隔着头盔传来慧慧沉闷的声音,迎面而来的风又把她的话吹得破碎。
“听不清!”
“我说!你是不是!要往筒子楼去!”
“你真是见微知著!”
我们在筒子楼里见到了校长的老同学,她叫做周桐,人如其名,也和梧桐一般高挑挺拔,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圆的花苞,错落有致地夹杂着几缕白发。见了我和慧慧就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我记得你们的,中学来的,小枝回来跟我说了,是叫月……月什么……”
“李月来,她是慧慧。”我说。
她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我年纪上来了记性不好。”
周桐的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她的面相看起来比老校长显得更年轻些,我想是在镇上远离明月庄的烦心事的缘故。据她本人所说,她和老校长既是朋友也是同班同学,当年与老校长一起静坐抗议拆校的也有她的一份,现在周桐是这栋筒子楼里隐形的女主人,为和李小枝一样逃离了明月庄的学生们提供庇护。我把寒暄和客套都尽量缩短,直奔今天的主题,“周老师,我们来的那天,看到您的房门上用胶布贴着一张送货的清单,这张单子还留着吗?”
“送货的单子?”周桐戴上老花眼镜用手指着墙上的日历来定位那天的记忆,“哦对,那天是十五号。刚好我出去了还没回来,他就把单子贴在我门上了。留着呢,我都留着的。”很快,她就从抽屉里掏出一沓整齐码放的单据来给我看,“喏,我每个月都到他那里订牛奶和水果拿给楼里的学生们的,他给的便宜,又新鲜,脑子也清楚。”
每张单据上字迹和货品明细都很清晰,厚厚一沓右下角都是同一人的名字:孟明达。我认识他的字迹和记录货物的习惯,这个送货人的确就是我所熟悉的那一位。
周桐问我:“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周老师,他每个月十五号都来这里吗?”
“来,都来的,我要是在家他还会进来坐坐喝杯茶,你找他有事啊?”
“有些……生意上的事。”
那就是十二天后。
我在与人谈话方面实在没有天赋,所以一直努力想要把细节含糊过去,我很确定慧慧在一旁对我的心理一清二楚,但她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一直到我们从周桐这里告别往明月庄去的路上,她才用慵懒的声音对我说:“你这不是挺会说话的吗?”
“你刚才听得很开心吧?”
“开心啊,你能和人正常交流这么久稀奇得很呢,我回去要让李春生也知道。”
“你还是闭嘴吧。”
孟明达也是明月庄人,早年间他的妻子左小青在怀孕期间谨遵母亲的教诲不吃鸡肉以避免生出的孩子是尖嘴巴,不吃鸭肉避免孩子嗓音沙哑,不吃兔肉避免孩子换上红眼病,不吃牛肉避免孩子是劳碌命,更不吃白糖和猪油避免孩子油嘴滑舌会骗人,还会偷偷倒掉孟明达炖好的汤。她在一系列的不吃下艰难地生下孩子后一个小时,就流尽了浑身的血咽气了,她的母亲——孟明达的丈母娘,则抱着刚出生的孙子笑眯眯地说:“看,这孩子在肚子里被养得真好。”
据我所知孟明达在当时还是个城里家里来回跑的普通油漆匠,与左小青一起和丈母娘住,他把头靠在手术室门上“闲人止步”的红字边,看到红颜料流动起来成了健康的动脉血。他去搬左小青的遗体时觉得她像棉被一样轻飘飘,好像还没有一桶油漆重。
他在明月庄大闹了一场,与丈母娘彻底地反目成仇。在左小青母亲的叫嚷和咒骂中,孟明达怀着十足的恨意带走了孩子与左小青的遗物。明月庄的很多人都知道这事儿,孟明达身上也背着不敬不孝的罪名,所以他这样的罪人,才被明月庄这洞天福地赶出去,在炼狱般的外界生活。
他开始尝试着做一个生意人,七八年后孟明达就在镇上的蔬果杂货批发市场上站稳了脚跟,我与他的交集也是这样产生的。中学食堂里的供应都要仰赖他。
我们没有白跑一趟,不过更多的探索也在那个下午戛然而止,明月庄的大小动荡从来都是接踵而至的。
老季的失踪经过曲折的演化最终在人们得不到结果的猜疑中转变为孩童们的玩笑,那些不再踏进中学的,只会在野地里打滚的崽子们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不断修饰,看到小季老师从中学里走出来就追着她喊:
老季老季人缘好,天师座下补棉袄,河边还有老相好,小季小季脾气好,老废物也当个宝,寻他寻到东海角。
他们往往躲在树杈上,骑在围墙上嘲笑小季听到这顺口溜时无措的神情,欣赏战利品一般发出得意的笑声,只有当老校长抚摸着她的光脑袋或是银铃儿气势汹汹地冲出来时才乱哄哄地四散逃去。李春生作为中学的老师虽然在气魄上不及她们勇猛,但震慑几个兔崽子的威严还是毋庸置疑的。他轻而易举地就从迎面跑来的那伙孩子当中揪出一张熟悉的脸,拽住胳膊将他固定在身前。
“李旺儿,又是你?”
“我毕业了,你管不着!”男孩子踢着腿呵斥自己曾经的老师。
“那我也是你的长辈,你这张嘴真是从小就不老实,你妈妈知道你在这里吗?”
李旺儿个头不高还不协调地长了张大嘴,横亘在他凹凸不平犹如黄土地的脸上仿佛一条壮观的裂谷,听到李春生提起自己的母亲,这片黄土地发出震颤,抖落了表面的一层尘土,很快他就重振精神,强迫自己忘记家中的那张脸,“我不老实,所以做不了你的学生,咱俩互不相欠了!”
他挣扎着要逃走,并往现在躲在树后头看热闹的同伴使了个颜色,两边脸颊都涨得通红,“你放开我,就当从没有我这个学生。”
小季上前几步刚想过来缓和事态,就听见身后一阵嘈杂。树后的那几个家伙溜进办公室抢来了小季老师桌上的教案和参考书,几人抛来掷去做着杂耍表演,同时配以自娱自乐的欢呼声来继续捉弄小季老师。
“真是把先哲的话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春生分心的一瞬间就让李旺儿逃走了,他朝着李春生投下戏谑的眼光宣告自己的胜利,并高傲地说道:“什么先哲啊,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也算?”
这让李春生的胃部一阵绞痛。他曾经的学生现在加入了门口的马戏队伍,小季在其中无助地来回奔走,她奋力地挥舞树杈般的两条手臂,但马戏演员们始终压她一头。李春生不再坚持教化他们,他走进漫天飞舞的书本和文件当中想将小季老师拉出是非之地。
“别管了。”
“春生哥……”
马戏演员们对着二人的背影发出谢幕的宣告,“哦!逃跑咯!逃跑咯!”
“喂!你们的东西!”李旺儿紧接着喊了一句,就将手上的木质三角尺扔出,在空中高速旋转着飞来,李春生下意识地捂住小季老师的头使她稍稍躲开,教具开裂的一角就打破了李春生的右边眼角,他的皮肤从眉骨上方到太阳穴的位置形成了一条整齐的豁口,从中淌出了血。
而镜片,也布满了蛛网似的裂痕。
李春生撑着身子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听见小季老师喊他的名字,那群吵闹的孩子在片刻的沉默后就脚步凌乱地跑远了。李春生感到自己的手掌和脸颊都浸满了黏糊糊不自在的感觉。
他抬起头来想要寻找什么人,但很快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