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读后感

作品:《登临塔下

    我们赶回明月庄的时候,罪魁祸首李旺儿还坐在河边的石墩子上打水漂,我一只手就拎起他开了线的衣领把他吊在空中,这泼猴似的小孩口中发出猴子一样的尖叫,还试图对我拳打脚踢,我便把他倒转过来提着脚腕拖行到他一直抗拒的家里。李旺儿一路上像待宰的公鸡一样失掉了同龄人中的尊严,而在母亲面前他更加瑟缩成一条断尾的狗。这种事拿到李春生和慧慧那里只会显得繁琐又聒噪,慧慧又该说我是个不懂变通的木头脑袋了。总之李旺儿母亲的藤条破空声吓跑了围观的小崽子们,他们的家事我也不便插手,连忙赶回中学的医务室去了。


    小季老师低着头坐在椅子上落泪,她控诉那首可恶的顺口溜,“他们是诬陷!”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裙子上,像是泥点子,我看到她的手臂也在争抢和推搡中留下了鲜红的痕迹。


    李春生已经从昏迷中醒来,慧慧为他处理好了伤口,他盯着天花板的右眼瞳孔里有一团殷红的瘀血。


    “还好吗?”我问。


    “看不清,眼镜呢?”吉祥天师托生为人后,眼镜便是他的第二对瞳孔,是千万丢不得的。然而桌子上摆着的那副旧眼镜,右边的镜片已如投石后的湖面,固定下了永恒的波纹。小季老师走过来说:“是我连累了春生哥,眼镜我陪你一副新的。”


    “和你没关系,不用。”李春生想要坐起来,慧慧从我们后面撞开所有人将他摁在床上,“你躺好!没我的允许你不准起来!李月来,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去把这篮李子洗了。小季,你去水槽洗把脸再回来。”慧慧在我和小季老师离开的空档坐下来对李春生说:“我知道你好心,但眼镜你该让她买给你的,否则她不安心。”


    “我要是能像你一样理解人心就好了。”李春生说。


    “我要是能像你一样看淡生死就好了。”


    “你何必要看淡?”


    “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慧慧面对着他坐下,“你把人看得太重,所以看不清人心,而我把生命看得太重,所以也活得糊涂。”


    李春生平躺在病床上,他仍感到眼角伤口的疼痛,折磨着他被迫清醒,“我不明白你把生命看得太重是什么意思。”


    “我怕死。”慧慧简短地回答道,“在你决定赴死以后我更怕了,李春生,我没你那么豁达,也不像李月来那样全不在乎。在我眼里,无论怎样,人都得好好地活。我和李月来是不一样的,他是人对死亡的天然恐惧,而我是因为没有人知道神死后是什么样子,我害怕未知。”她忽然笑起来,“真有意思,启蒙者困于未知,爱人者为人所害,侍死者求生不得。这世道真有病。”


    李春生听了,在病床上道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你不能理解生命,我有一些见解可以供你参考。我想生命是一场疾病。他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我们却都医术不精,只能抓住爱好、朋友、权力、目标、爱、金钱……来尽力舒缓生活的疼痛。”


    “你这么说,更显得我这个医生徒有其名了。”他们两个都笑了起来,慧慧似乎对李春生的回答感到满意,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夕阳正逐渐从山羊坡上沉没,随后转换了话题,“那群编顺口溜的,你要做些什么处理一下吗?”


    “我会的。”对付顽固的青春期少年,李春生有着充足的经验,他们的罪过说不上多大,但也不得不罚,他们的想象力丰富,只需要连续四五天的噩梦或是倒霉事儿,就足够让他们自觉收敛自己的行为。


    “我听说小白菜时常发烧。”


    “知道,我都知道。他那边有我,只是季有兰和小潭,还得麻烦你们两个。”


    “不麻烦,况且你和李月来想一块儿去了。”


    我拿着李子走进来,慧慧正打算提起我与孟明达的事儿,便转头满眼期待地看着我。不过她还是高估了我察言观色的能力,最终在我迷惘的眼神中慧慧撇嘴拣出六个李子,把剩下的大部分端走去分给小季。


    “你们刚才说什么了?”我问。


    她的声音从走廊上远远地飞来,“说你们两个心有灵犀!”


    等到十五号这天,我和慧慧兵分两路,再次骑上电瓶三轮车往筒子楼那边去,她则去看望季有兰的情况。


    在这十二天的时间里,金铃儿在家中立柜的最下层找到了万金花用红布包好的《千年万代引》。这本书虽不是由万金花最初编撰,也是在她的大力推动下重新修订的。此书在神婆子口中包罗万象,不仅详细记载了明月庄与吉祥天师的渊源,包括各式祭祀需要遵循的规矩,通读之后更是能知晓天文地理,从东海到西天的全部知识。美中不足的是这部书太厚太重,明月庄的人们平日里从庄稼地上回来,才不想翻开砖头似的这么一本东西呢。于是万金花把其中关于吉祥天师的部分挑选出来,时不时就坐在树底下给小孩子们当故事讲,其余的就靠她身体力行,在为人占卜治病和主持祭祀的时候宣扬出去。


    金铃儿大概是第一个对这部书本身产生阅读兴趣的孩子。明月庄几乎没有别的好书,除了学校的教科书,剩下的就只有《千年万代引》,李得彩曾找人买来过基本艺术杂志,想要从中学习雕像的更多技法。万金花见了那上面的裸身雕塑,吓得忙把杂志烧了。“你着魔了,看不干净的东西,这得烧个精光!”她说。


    包书的红布上用金线绣着些繁复的花纹,肯定是万金花精心挑选的。金铃儿坐在床上像翻阅一部古籍那样小心地翻开了它,不过她并不是要阅读那些天文地理的知识,而是直接跳到了与吉祥天师有关的部分。


    “姐姐,你在干什么?”


    金铃儿吓了一跳,她看到小白菜站在门边,嘴里含着手指头,歪着脑袋看她。金铃儿抬起书的封面给他看,小白菜又说:“我还以为你在偷看不该看的东西呢。嘿嘿嘿……姐姐,你可是个好姐姐。”他被李小潭踢伤之后,走路的样子就有些滑稽,两条大腿骨像是少了润滑油,动起来一卡一卡的,连带着他的胯也更大幅度地往两边扭。


    “没良心的,又在做什么了?”看到小白菜下了床,万金花也警惕地冲了过来,她一边拽着小白菜的胳膊,另一边指着金铃儿说道:“别耍花心思!”


    “我就是想看看。”


    “我知道。”万金花把小白菜抱起来,“看可以,别耍花心思。”


    “嘿嘿嘿嘿……妈妈,你这话的对象错了,大姐姐才没有花心思呢,你该提防着银铃儿,她才是鬼心思多的那个呢。”


    万金花对女儿们的了解还没有小白菜来得透彻,她也不喜欢被直接地指出错误,她拍了小白菜的脑袋说:“你烫得像个烧水壶!闭嘴!”


    金铃儿花了好几个晚上来精细地阅读《千年万代引》,同时也和银铃儿里应外合着藏了些家里的果蔬,装在一个她自己绣的布包里带给季有兰。


    “瓜,番茄,豆角,还有些鸡蛋,我们在家里偷偷拿的,他们最近没空管我们,不会被发现的。”金铃儿说着,“我看到小潭家的地里种的东西都倒了,有兰姨用得上。”


    布包里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慧慧接过去的时候都有些拿不动。除了这些,还有老校长和中学的老师们一起凑的一笔钱,装在慧慧的上衣口袋里。


    金铃儿拖着布包的底部问道:“慧慧姐,你读过《千年万代引》吗?”


    “我?我可没有,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


    “慧慧姐,我最近老有想不通的事所以读了。”


    此时慧慧担心的是金铃儿会不会因为这部书而冒出歪念头,“据我所知,你们春生老师也读过,你读着要是不明白可以问他。”


    金铃儿摇了摇头,“不用了,慧慧姐。我读完就已经都明白了。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这时候,金铃儿缓缓停下了脚步。她想起书中的内容,也就想起了阅读时的感受,情绪洪水般扑向她的身躯,她忽然掩面蹲下哭了起来。


    “呀,这是怎么了?”慧慧忙找手帕给她擦眼泪。


    金铃儿哭起来的时候很安静,只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她就这么拿着手帕自己消化了一会儿,等到呼吸平稳之后抬起红肿的双眼对慧慧说:“我觉得好可悲。”


    她用了这样一个词,大概率是没有被万金花的言论带偏的。慧慧松了一口气,引导般地问她:“可悲?谁可悲?”


    然而金铃儿没有说出预想中的名字,她答道:“所有人。慧慧姐,是所有人。活的,死的,我们,还有吉祥天师,都很可悲。”


    “孩子。”慧慧摸着金铃儿的脸,也红了眼眶,“好孩子。但光哭是没用的,对吧,咱还得好好地活。”


    金铃儿点点头,“嗯。慧慧姐,我不会要死要活的。我是想着,要是世上苦的总量是固定的就好了,那就可以苦我一个,让大家都不用再苦。”


    慧慧对金铃儿表现出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所震惊,她从没想过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感悟,但怎么说,这苦也不该让她来担,“胡说呢,那我们成了什么?不都是软骨头?你这话让春生老师听见了,他肯定也不高兴。金铃儿,咱们中学的人,有苦都是一起担的。”


    慧慧拍拍她的肩膀,“笑一笑,还有人等着咱们去担她的苦呢,愁眉苦脸的可担不住。”


    她说的正是季有兰。


    李池弯曲的尸身担负起纵火烧塔的罪名后,人们就严格地按照万金花下达的指令,将他埋进干草垛,和画着符的黄纸一起噼里啪啦地烧成了黑灰。季有兰面对着烈火席地而坐,火焰的温度烤化了季有兰身上的色彩,使她瞳孔的灰白蔓延到全身,把她包裹成一个安静的石膏像。从她身上流淌出的颜色顺着堤岸边的泥土渗透到清溪河的水中,让这条明月庄的脐带也饱含了一个女人的痛苦。李春生和慧慧一起把她扶回了家,在那个经历了鸡飞狗跳的院落里,季有兰放走的另外两头山羊安静地伏在地上,对着他们的女主人发出温柔的咩咩声。


    慧慧把东西送过去的时候季有兰仍是石膏像一般的灰白色,她坐在院子里剥豆子,门口总时不时有人往里面投来一个窥视的目光。这难不倒慧慧,她一闪身就出现在季有兰身旁,把大家的好意带给了她。季有兰摁住慧慧的手迟迟不肯收下,“不用,不用,你们自己留着。你们走吧,我会连累你们。”她的皮肤很快就像山羊一样白了。


    “连累”在明月庄如此普遍,以至于失去了他本来的威慑。只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季有兰成了一个实打实顺从的女人,她洗衣做饭,喂羊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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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偶尔会在天边映着红霞的黄昏在门口坐下,好像等着什么人。但她谁也等不到,月光一落到她脚前的土地上,季有兰就掸干净身上的泥土回到她黑漆漆的家里。明月庄的人们将季有兰的身边视为禁区,生怕自己靠近了就会沾染上李池那样的霉运,这让季有兰过上了她期盼许久的平静日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李小潭。


    “有兰姐!这是给小潭的,你拿着!”


    她灰白的身躯在听到李小潭的名字后迅速浮现出色彩,“小潭现在好吗?”


    “好得很,你也要好好的,等着与小潭一块儿过好日子。”


    万金花命人找了一口瓮把小潭装进去,并用铁丝和湿陶土把瓮口封成一个九宫格,那瓮太大,谁都懒得每天给他换地方,所以只是摆在东天师庙里等她自生自灭。但有慧慧和李春生关照着,除了狭小的空间,小潭什么也不必忍受,她要做的只有等待。


    “我真能有好日子吗?”季有兰问,更像是怀疑自我的喃喃低语。


    “有兰姐,你放不放心我?你现在只需要做两件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保证你很快就能和小潭一块儿过日子的。”


    季有兰终于不再像一尊苍白的石膏像,她注视着慧慧明亮的眼睛,好像也看到了李小潭,最终她点了点头。金铃儿站在一边,她的脸上再次滑落了泪水。


    我在筒子楼的门口见到了孟明达的面包车,车门未锁,我就坐在副驾等他,车里猪羊牛肉的血腥气和烟味混杂在一起,换了别人恐怕待不到一分钟。


    他从楼上摇摇晃晃地走下来,人比过去长胖了很多,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外套,头发剃得只留下一层短茬。他没注意到我,一坐进来就吓了一跳。


    “诶哟我去!”孟明达眯着眼凑近来辨认我的脸,“李月来!我管你叫哥行不!你一声不吭地坐我车里干嘛!”


    “我有事儿要跟你谈。”


    他听了直拍大腿,“我昨天上午才去中学送菜,那时候你不找我你干嘛呢,还非要冷不丁地跑这儿来,您什么秘密交易啊哥哥?”


    “中学里不方便。”


    孟明达调整了坐姿靠在椅背上,“我有钱赚吗?”


    “你来这里给周老师送东西也是为了赚钱吗?”


    听到这里他开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那去家里谈?我有酒,都是好的。”


    “你家里?”我本想着就坐在他的车里,或是就近找个小饭馆,都能达成一样的效果。


    “怎么?怕我是坏人啊?你放心吧哥哥,我不好那一口。”


    我了解孟明达的为人,他长了一张猪油浸过的嘴,“你有什么酒?”


    他一边递来一支烟一边问我:“饮中仙,能喝吗?”


    “走吧。”


    路上我除了把玩孟明达车里的益智玩具,其余的时间就用来观察他驾驶汽车的操作。在某个十字路口他借着红灯的时间终于忍不住问我:“你老盯着我看干啥?好那口?我可不好!”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说。


    孟明达的家中,正对着大门的白墙上,整齐地张贴着他的儿子——孟繁枝——的各式奖状,我一眼扫去居然连一年级时拿的三好学生也赫然在列。我注意到灯管下方的墙壁有着截然不同的蜡黄颜色,表明此人时常坐在靠墙的位置抽烟。紧挨着冰箱的墙上,则悬挂着左小青的黑白相片,她真是个枯瘦的女人。


    “我们俩是她妈介绍的,那时候总说她是个听话的好姑娘,嘁。”孟明达对这个词发出鄙夷,“不说了,反正那时我是蠢货,他们是一群疯子。不过现在好了,蔬菜,水果,牛奶,肉,她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哈哈!你晓得他们现在怎么说我吗?”


    “怎么说?”


    “说我还往明月庄做生意是赎罪!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


    “我也挺好奇你怎么还与明月庄做生意。”


    “能赚钱干嘛不赚啊?”他点着了烟,“我就顺着那帮疯子说的,庄子里的单子我薄利多销,赎罪呗!反正碍不着我赚钱。”


    他说着便去拿酒,我把玩着孟明达搁在桌上的打火机向他说起我今日的真正来意:“你记得李小潭吗?”


    他摆上两杯醇香浓郁的白酒,我一闻就知道李春生万万喝不了这个,孟明达眨了眨眼说道:“哦,新来的那个女孩子吧,怎么了?”


    “她的母亲还在明月庄受苦,你要不要做个好人,帮她们母女团聚?”


    “我总得有点儿好处吧。”


    我抿了一口饮中仙,酒液的温度在喉间清晰可感,“你想要什么好处?在我能力范围内的都可以。”


    “哈!你这小子,把做好事说得跟要绑人似的。”孟明达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饮中仙的烈劲使他皱紧了眉头,缓了好一阵儿才开口接着说:“听你这意思,这还是个长期的计划?你们这是在筹备什么大事儿啊?”


    “一场大手术。”我说,“你有用,所以李小潭的事儿可以算是你入伙的投名状。”


    “你小子就爱吓唬人,投名状都出来了哈哈哈哈!”孟明达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肚子说:“李月来,以后能救人一命的事儿,我都答应,你不用再来试探我。”


    “那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