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无福之家
作品:《登临塔下》 李有福死了,死在距离明月庄好几公里远的地方,他的灵魂却在咽气的那一刻回到了横贯故土的母亲河旁。铃铛的声音响得急促,像一通电话热线。我尚未真正靠近,头颅的轮廓就隔着薄雾向我昭示了他的身份。
我犹豫了,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去面对他。沉默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长成清溪河看不见尽头的河道,夜晚的水波随风拍岸发出的声响节奏好似我们彼此都早已失去的心跳。
“李有福。”我呼唤地上头颅的名字,他的眼睛木讷地转向我,和那天清晨我见过的一样泛着灰,他张了张嘴,却没能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我告诉他:“你可以说话的。”他听了,这才耸动了一下破碎的喉结问道:“我在哪儿?”
李有福的整个脑袋都湿透了,厚重的青苔味道从他的口中飘出来,顺着我的手指缠绕上胳膊,这种味道让我想起最讨厌处理的食材——鱼。我借着月光看到他脖颈处大大小小的伤口,它们纵横交错,像鱼鳞。
“你在明月庄,你回来了。”我说。
一颗头颅是做不到摇头的,李有福继续张开他的嘴唇说道:“我不在明月庄,我在外面呢。”
“嗯。我帮你找回来。”
我将李有福的头抱在怀里,就像他在夏天的时候抱回一只西瓜。像今晚这样晴朗的天气星星和月亮的光就已经足够赶夜路了,我听说日月星辰都是自西向东运行的,在漫长的生命中我曾抽出将近百年的时间去观察山羊坡上空的星星,而事实证明它们的确拥有着漂亮的运动弧线。不过雾气隔绝了我和死者与时间的接触,在李有福通过死地之门以前,我们眼前的星星再过一万年也不会有变化。
我调整了一下怀里头颅的角度,让他能够毫不费力地看着天空,二十多年以前,不满十岁的李月来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和李有福一起看着星星,直到他歪在春凳上沉沉睡去。“李有福,今天晚上的星星很漂亮,你多看看吧。”他没有回答,眼眶里的灰却消散了一些。
在一处充斥着蚊蝇的垃圾场角落里,我们找到了李有福的左臂,渔网纤维在手掌上勒出清晰的痕迹。在深夜捕鱼是李有福自从捡到我开始就一直在做的事,至今整整三十二年。
“今天的天气很好,一般来说这样的夜晚你都会多等上一两个小时,这样鱼篓里能装得更满,明天到菜市场上能卖掉的也更多。做屠夫让你手上沾满了牲畜的血,这让你在明月庄一辈子都低人一等,卖鱼的收入是你为孩子们准备的积蓄,和屠宰的工钱一起,让你的孩子们能够挺起胸膛。对吗?”
同样的,一颗头颅做不到点头,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将口中浑浊的死水气味全部呼出。
我接着说下去:“可是李有福,其实你没什么做生意的天赋,你在市场里不像个卖鱼的,倒像是被绑了腿的公鸡。”头颅发出呵呵的苦笑声,默默认同了我的说法。“今天晚上你也是想着多捞一网再回家,就是这个念头让你遭遇了不幸。”
捡起左臂,摊开手掌,“收网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你的肩膀,你吓了一跳,渔网却还是紧紧地抓在手里。那人的面孔你并不认识,只看见他扶着腿,应该是个瘸子。”
多带着一条胳膊行路着实有些不方便,因此我们开始寻找李有福的躯干。在前往湖边的路上,怀里的头颅忽然对我说:“你说话,像我的大儿子。只是他,话太少。”
洛塘湖边最松软的一块土地里,侧卧着李有福的躯干,从这个角度,就能很清晰地看到他有些驼背,这和他常年对人躬身哈腰有关。就连李有福自己,也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握住刀柄,成为了明月庄的庖丁。据我的了解,这样的手艺大都源于家族传承。
“杀猪宰羊和吃饭睡觉一样是你生来就要做的事。从你的太爷爷开始,宰杀牲畜就是你们屠户李家的使命和职责。不会有旁人来学习这门手艺,因为杀生是损功德的事,既然有人在做了,那就让他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承担下去。为此你从出生开始就是庄子里的下等人,比神婆子家的黄狗还不如的东西。而你见到的那个瘸子,也是这么看待你的。”
头颅提高了他的声调,“要是我不做,就有别人被欺负啦。我习惯了,没关系。”
善良过了度就是朝向自己的尖刺,李有福过度的包容为他的遭遇埋下了祸根。瘸子问他:“你就是杀猪的李有福?”
“你听到瘸子说出了你的名字,连忙松开手里的渔网,转而在裤腿上反复擦拭手掌,即便那上面除了茧和勒痕什么也没有。你不认识这个瘸子,但你隐约觉得他是来找自己麻烦的。李有福,你的预感没有错,因为下一秒你就看到了瘸子裤腰带上别着的柴刀。”
瘸子耸耸鼻子露出凶狠的表情,“你是不是去仓库了?”
“我洗干净啦!我都洗干净啦!手上脚上什么也没有的!”李有福朝瘸子大喊道。
“严格来说你并没有去仓库,不过那种情况下你的回答并不重要。瘸子说你是个以杀生为业的下等人,本就不该靠近拜神的地方,你朝着仓库的方向前进已经是罪大恶极,就是因为你的靠近,在你手中丧命的动物的血气才会钻进那孩子的脑门,让他丧失了人类的躯体。并且引发了连锁反应,造成那天祭祀仪式的失败,你忽然地,就成了一切的罪魁祸首。”
李有福低着头毫不反驳,他逆来顺受,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对不起,对不起,我洗干净了,真的。”
“手上的血洗干净了不代表心里的血也干净了。李有福,你好好的不在庄子口杀猪,偏偏跑到里面去,可见你的心和你的灵魂都已经因为常年杀生而变得不干净了!”瘸子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
“光是对不起有什么用,这是要赎罪的!”
“你哪里知道如何赎罪,只好重新抓起渔网对瘸子说,你可以用这一网鱼来赔偿。你看到瘸子从另一边拔出了一把钳子,叫喊着要拔掉你口中的虎牙,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两颗虎牙早年间就因为营养不良而脱落了,现在嘴里的不过是假牙罢了。你拼命地抵抗,这成功激怒了瘸子。”
“你就是明月庄的瘴气鬼!”
李有福充满疑惑地问道:“什么是瘴气鬼呀?”
“呵,你这个屠户,手上都是牲畜的血,干着最晦气的勾当。就是因为你,那天的落成仪式才会失败,那小孩才会变成了羊!这都是你把不洁的气息带到了登临塔附近!你就是瘴气的源头,是个瘴气鬼!”
李有福投降似的举起了手,“对不起,对不起!我去赔礼道歉吧。”
“道歉?早就晚啦!李有福,就在几天前,我们伟大的吉祥天师已经亲自接见了我,给我委派了抓瘴气鬼的任务,你赶紧乖乖投降,别妨碍我去向天师复命!”
我将李有福的头颅和左臂安装到躯干上,让他看起来好歹像一个人。此时他皮肤上的水珠已经基本干涸,青苔的味道也差不多消散了,我轻轻地掰开李有福的嘴来查看他的牙床,发现那两颗假牙也早就被撬走了,留下两个黑乎乎的坑洞。
我继续带着他来到不远处公园的草丛里,养护的工人没有及时地修剪,让各种杂草生长到了膝盖的位置,草叶遮盖住李有福的右臂,那上面布满了刀砍的豁口。
“瘸子用的柴刀已经生了锈,你看,你胳膊上的伤口大小不一,大多数边缘并不整齐,有些还能看到锈迹。李有福,他向你举起刀并不是你的错,而是瘸子固执地认为是你破坏了庆祝的仪式。他本想拔下你的牙齿,但你反抗的行为让他感到了冒犯,这让瘸子恼羞成怒,于是他向你挥刀。”
李有福张了张嘴问道:“为什么?”
我忍不住发笑,为李有福命运的无奈,也为明月庄腐朽思想的鄙夷,“因为你这样不吉利的下等人,是没有资格拒绝他的。”
我听到李有福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从未在我们面前发出这样的声音,他的情感在死后得到了没有顾忌的释放,“我是吗?”他问道。
“你不是,李有福,你从来都不是。一切吉凶的征兆全凭人的一张嘴,和你没有关系。”我想到了李春生,想到他在每一次的祭祀仪式上的痛苦,不知道他会对瘸子的行为做出怎样的反应。
“瘸子向你挥刀的时候还没有想着要杀死你,这只是他想要给你的惩罚。你不出他所料地仰面倒在地上,河边湿润的泥土让你的整个后背都变得黏着,他还是没有放弃对虎牙的追求,于是他骑在你的身上,抱着你的头往湖里摁,这样你就会为了呼吸而张开嘴巴,湖水从你的气管进入肺里和胃里,这是一种十分难熬的感觉,好像全身都被一张塑料膜抱住了。
但你的身体被瘸子死死地压住,像一只被困住四蹄的肉猪,这是你再熟悉不过的场面。瘸子掐着你的脖子摸到了嘴里的两颗假牙,异样的触感让他愣了一会儿,很快他就下定决心,仍然用钳子拔掉了你的牙。血就混着湖水一起在你的口腔里周旋,你想要叫喊却被青苔和泥土堵住了咽喉。”
我成为燃灯星君的漫长年岁里曾带着许多人在死后回顾他们惨烈的死因,数目早已记不清了,这也让我对千奇百怪的手法感到麻木。不过这一次,我却在自己的叙述中体会到喉咙的压迫,仿佛瘸子现在也正掐着我的脖子一样。
李有福从我的停顿中开口,“你还好吗?”
“没事。”我告诉他不必担心,随后叫他张开嘴,为他清理了口中残留的泥土,我接着讲道:“瘸子捧着两颗假牙迎着月光仔细端详它们的材质,他的见识短浅,根本不知道这就是普通的合金材料而已,在瘸子的印象中,大概只有银子拥有这种颜色。而你,李有福,你的脑袋在水下已经逐渐失去意识,只有家里十一个孩子的脸庞无比清晰,除了李月来和李月儒,其他的都带有将陪伴他们终身的残疾,他们该怎么办呢?你这样想着。”
即便是现在,李有福仍然没有为自己多考虑一些,他低着头喃喃自语,“他们该怎么办呢?”
我告诉他:“你别担心,他们不会有事。”
李有福不再说话,我清楚以他的性格,这沉默并不是放下了心,而是接受了自己再担心也无能为力的事实。
“你躺在湖边,月亮照着你的上半身,瘸子没有注意到你已经渐渐地不动了,他还在幻想自己手中的是两颗银牙。其实这时候你还没有死去,否则我见到的就是一个完整的李有福了。瘸子不是不害怕,他吓得瘫倒在地上,但很快他就调整了心态,向你举起了柴刀,这时间不超过两分钟。他秉持物尽其用的原则,顺便也砍下了你的两个大拇指,你看,你的两只手掌现在都只有四根手指了。”
李有福抬起胳膊看了看,满怀疑惑地问我:“拇指,做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很多东西在明月庄都有着千奇百怪的解释,恐怕连吉祥天师也认不全,只有神婆子能说出点儿名头。”
我没有告诉李有福他的不幸有神婆子的一份功劳,继续带着他一半的身体来到了一处羊圈里。或许我们应该感谢羊群的主人今天已经喂饱了这些牲畜,它们的头靠拢在一起昏昏欲睡,并没有理会角落里的一条人类左腿。
左腿的皮肤上没有落下羊的牙齿印,却有很多小而圆的血洞,来自那条舔舐过瘸子脚趾头的黄狗,这里才是它真正的主人家,借着夜晚模糊不清的视线,黄狗曾试图在羊圈里饱餐。
我指着李有福左腿膝盖处的残缺说道:“这世上有两种人的愤怒最容易走向极端,无能者和善良者,很明显,瘸子属于前者,而且是前者中偏向恶的一方。我虽然不知道他拿走你的拇指去做什么,但我知道你在瘸子手上咽了气,他就会带走你身上有价值的所有东西,显然人的膝盖骨在明月庄也有特殊的含义。”
将左腿安装到李有福的身躯上费了点儿劲,他念叨了几遍膝盖骨后无不担忧地说:“会不会,害人?”
我说:“说不好,以我的经验来看,被当做偏方的可能性更大。”
李有福扶着我勉强依靠一条腿站了起来,在我们寻找右腿的路上他全程单腿蹦跳着前行,每走一步我就能听到他重新拼接起来的骨头碰撞发出声响,和我身上钥匙的声音混合着倒像是某种乐器打出的节拍。
这条路我们再熟悉不过了,作为李月来的我年幼时也在这条路上奔跑,李有福跑不快,就在我身后远远地跟着,直到我将要跑进明月庄为屠夫一家划定的禁区时,李有福才会拼命招手将我喊回。现在我们再次一起踏上了这条道路,我看到月光是亮闪闪的白,也许月亮也是某人的一颗假牙,我想。
瘸子埋藏右腿的地方是灾难的导火索——仓库。北墙前松软的泥土被扒开,不知是瘸子没了力气还是有意为之,土坑很浅,不用怎么费力就能找到李有福的腿骨,这条右腿被破坏得格外严重,在土坑里七零八落成了好几段。
“你看,这条腿也没有了膝盖骨。瘸子在分尸的时候,个人的愤怒油然而生,他看着你这条健康的右腿,就想到自己的右腿。凭什么连你李有福这样一个不吉利的下等人也拥有健全的身体,而他作为天师虔诚的信徒却没有这样的福气。他在你的右腿上感到了不公,也就让你的右腿承受了他的愤怒。”
我不再多说什么,李有福坐在墙边看着我一点点拼好他的右腿,期间他说道:“其实我真的,洗干净了。”
“你本来就是干净的,李有福。”我说道。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却可以真切地感觉到松了一口气,“我没资格,拜天师,我以为,连你也是假的。”
“就算全世界都是假的,我也会是真的。”咔哒,最后缺失的肢体回到了躯干上,我今夜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但思来想去,还是对他多说了一句,“李有福,你不会白死,投胎去吧,回去享福。”
李有福听了只呵呵一笑,“你说话,真像我儿子。”他的身子现在是一副幼童搭好的积木,碰一下就会倒,我望着他迈开破木板似的右腿,那身影竟也像一个腿脚不便的人了。
而真正的瘸子正在家中支起一个火盆,在李有福这里得到的两块膝盖骨已经在他的碾磨下成为粉末,装在一个不锈钢的盘子里在火上炙烤。等到整个盘子在火焰的撩拨下染上火红的颜色,粉末中飘出难以形容的气味,瘸子就急不可耐地将这盘粉末对准自己的右腿膝盖倾倒下去。他被烫得呲牙,五官都好像一个失败的雕塑品,他用一块干净的布条将这些粉末牢牢包裹在自己的右腿上,就像一个骨科医生会做的那样。
高温带来的疼痛让瘸子走起路来更加滑稽,那只匍匐在墙边的黄狗也不怀好意地学着他瘸腿的模样。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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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理会,他把李有福的两颗铝合金假牙摆到天师神像面前,小小的供桌上陈列的满是稀奇古怪的贡品。
瘸子扶着腿坐下,便道:“李有福这孬种,连牙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他这个瘴气鬼也算死得其所,骨头还能拿来治治我腿瘸的毛病。天师呀天师,我已经把他的虎牙还给了您,该他享的不该他享的福气您可以全都收走啦,那孩子成了羊崽子的事儿也就圆满解决。天师啊天师,我可是为了助您解决这件事而杀了人呐,一等功非我莫属。”
神像一动不动。
第二日的清晨,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李春生这件事,他就先开口问我:“李有福死了?我感觉不到他了。”
“嗯。”
“有人杀了他?”
“嗯。”
一时间李春生没有说话 ,我却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浸泡在绝望和悲切中。他要想知道凶手并不困难,很快他就说:“是瘸子?我看到他在家里用火烤两块骨头。”
锅里蒸的蛋羹好了,我关了火,蒸汽也和雾一样让人看不清。我向他复述了李有福的死状,并告诉李春生:“瘸子说,你委派他去抓瘴气鬼。”
“你信?”
“不信。”瓷碗的边缘很烫,好在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温度,想要入口就还得再等等,“他是泄私愤,从李有福身上找些优越感。”
“怎么可能是我呢?”李春生轻声重复道。我把瓷碗推过去,却被他挡开了。他忽然开始干呕,可是肚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李春生趴在水槽边,只能吐出一些酸水。我本想去扶他坐下,他甩开我的手走向刀架,抽出其中一把细长的水果刀就往自己的胳膊上划,同时还说着:“瘸子砍的就是这个位置吗?”
李春生对自己毫不怜惜,刀刃在他的小臂上划过,就睁开一只血红的眼睛。
“拿来。”
我冲过去抢夺刀柄,他紧抓着不放,我便干脆地甩了他一耳光。
水果刀在地上打了几转,李春生扶着墙站立,他的小臂血流如注,我知道他此刻已经精疲力尽,我想我应该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就像人们表达关心时常做的那样,可最终我只是问道:“好些了吗?”
“要是我没去找瘸子,李有福是不是就不会死?”李春生问。
这时候我才明白,明月庄是个炉子,用了几百年的时间将他焖熟,这让他的骨头变得更加锐利,也更加脆弱,瘸子的柴刀劈下去,李春生也就和李有福的臂膀一样七零八落了。
“和你没关系。”
他的胸腔缓慢地起伏,问了我一句:“你家里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起李春生曾在学校合照的那天对我说过我们也是一家人,这样来看我应该回答是吧,不过我也清楚以家庭形式联结起来的家人,和以情感形式联结起来家人,在当前的情景下是不一样的。
“暂时不会知道,至少不会从我口中知道。”
“那李有福的躯体呢?”
“我带走了。在一个远离明月庄的地方。”
李春生发出一声长足的喟叹,我听到他浅浅地笑了两声,便撑起身子往外走,“月来……”这是他头一回没有称呼我的全名,“我不会再替他们承担愿望的代价了。”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这么做。”是啊,世上怎么会有白白得来的东西呢,明月庄的人们会说有,只不过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本该付出的东西,有人替他们代为履行了而已。人的毁灭如果不是来自无差别的恶,就是无原则的爱,就像一个母亲溺爱她的孩子。为此,我并不袒护李春生,我只是有些后悔,没有早些提醒他。
瘸子此时正在屋里踱步,为神像长久的不回应感到焦急,他确信自己现在具备了足够的资格与神明再见一面。他踱步的范围越来越大,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已经走出了家门的范围,有个曾与他一同去采摘毛豆的人见了他问道:“瘸子,你脑子没有出问题吧?”
“呸!你才出问题了呢。”
他啐道,转身回到屋里关好了门。神像还是一动不动。瘸子忽然想到,自己当初是在梦里见到了天师,连万婆子也说自己是见到了天师入梦传谕,他恍然大悟,可是现在这个时间毫无睡意。
这不是能够难倒他的理由,瘸子捡起地上用来抵门的砖头,“邦”地就往自己的脑门上一砸,他顿时眼冒金星,墙壁和黄狗全都昏天黑地模模糊糊的一片压下来,他张开双臂拥抱这幸福的黑暗仰面往后倒下。
那是什么声音?瘸子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是一群孩子在河边唱的歌谣:你拍一,我拍一,我奉神明二两金;你拍二,我拍二,月牙勾住石拱桥;你拍三,我拍三,我做先锋除孽障……
瘸子听了心烦,捡起石头就往孩子堆里砸,然而石头落下的地方仅仅划开一团烟雾,河边的景象一眨眼就和声音一起消散了。他一转身,那群孩子便在瞬间围拢到他的脚下,瘸子仔细一看他们的脸,竟然全都没有五官,而稚嫩的声音却在他的头顶萦绕:“瘸子,瘸子,你为何杀了屠户?”
瘸子骂道:“呸!你们这群晦气的东西,给我滚开!关你们屁事!”
孩子们纷纷抱住了他的右腿,“瘸子,瘸子,你为何杀了屠户?你为何杀了屠户?……”他们的声音不断重复着这个问题,瘸子想要甩开他们却做不到,于是他跺着脚回答道:“他是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把一身的血气和不祥都带到天师面前啦!我是替天师行道的先锋!”
啪!
瘸子的鼓膜震动,腿上的累赘全都消失,这让他顺着脸上的力道摔倒在地,差点儿就磕掉了自己的虎牙,他上一次挨这么一记响亮的耳光还是因为十五岁的时候偷窃家里的钱去买烟。
“谁啊!”
没有人回答他,周围的空气像是凝滞了,瘸子在一片寂静中坐着,直到一阵好似叹息般的微风吹过,他才再次听到了人声:“李观水,说吧。”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使瘸子的鼓膜嗡嗡作响,他意识到自己面见神明的计划成功了,连忙调整了一个标准的跪姿说道:“天师在上,天师在上,这都是我该做的,万死也不辞。”
空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问他:“说吧,你为我除瘴,想要得到什么?”
瘸子就算捂着嘴也挡不住脸上的笑,他的眼睛充血,双手颤抖,思虑再三后说道:“那我要钱,一笔我到死也花不完的钱!”
空中的声音问道:“这样高的开价,你要为此放弃很多东西。”
“放弃吧!我要是有了钱,再买回来就好了!天师你不知道,为了这钞票和金银,我在明月庄备受欺负,她万金花高高在上,就是因为能来钱,所以我听她的,为您虔诚地供奉至今,还为了您杀人,我是个什么也没有的人了,您若是要拿走什么,便把我的一颗真心带走吧!”他挺聪明,知道“真心”是无法真正被带走的东西,他也很糊涂,忘了这世上有很多金钱买不来的东西。
“好吧,不久之后,你就会得到一笔巨额的财富。”
空中的声音刚说完,瘸子晕乎乎的梦就醒来了,他躺在家中的地上,黄狗又来舔舐他的脚趾头,被他一脚踹开,“滚开!你也配!”他看向桌上的天师神像,摸了摸额头上凸起的肿块,发出了开水壶一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