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弃子
作品:《登临塔下》 小白菜坐在空房间里,只听见屋里一台老式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还有从窗缝里透进来的,外面雪片落到地上细微的沙沙声。橡皮筋把他的脑袋箍得阵阵发疼,取下以后也残留着清晰的印痕。他看向窗外,雪花如同棉絮般飘洒下来,小白菜惊奇地发现,世界在他眼中被还原成了本来的面目——
他看到的是六边形的固态水,以数不清的微观形态落到地面上。他由骨头、血液、肌肉和神经系统组成的身躯正呆坐在木板制成的床上,墙壁是石灰与水的混合物,裂缝中塞进了几粒植物的种子。他的大脑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的用途,却怎么也无法将他们看作一个整体,这里的一切都和他一样孤零零的。
小白菜本能地望向外面的柜子,他的记忆中那上面应当有一尊吉祥天师的神像,将为他解答当前的疑惑。可那里哪儿有神像啊?小白菜看到的不过是一抔人形的黄土。
屋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小白菜却觉得热闹极了,因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家。虽然熟悉的神像不见踪影,但他抚摸着黄土之下的立柜,看到木头截面上的纹理好像花朵,像祥云,也像水流,灰尘已经嵌入了这些纹理,这令小白菜感到愤怒。他又摸了摸墙壁,瞬间就看清了其中砖块的堆叠方式,这些砖的质量一般,只能算勉强合格。
小白菜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我要是成了仙,才不会住在这简陋的屋子里。
他正想开口的时候就想到了那瓶哑药的口感,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他只能想到苦和酸,但现在小白菜非常清楚万金花调配它的配方,从添加原料的顺序到各自的比例,都像说明书一般在小白菜的眼前展开。
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他看清了世间万物却看不清自己,小白菜的心头闪过一瞬即逝的悲哀。
“也许有一天这药也会被送到我妈妈的嘴里。”小白菜这样想到,脸上就露出微笑。不过现在不是配药的时候,他向屋外走去,没有穿鞋,光着脚踩在雪地里,顷刻间身体的不同部位就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他冒汗的额头是通红的,身体是橙黄色,埋在雪里的双脚泛着蓝绿的光芒,还有门外结了冰的清溪河,它整个都是深蓝色的。
小白菜径直朝着他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墙壁走去,上面的壁画早就消失不见了,但他还能从墙面的凹凸中发现砖石的粉末,小白菜很喜欢砖石的颜色,好像火药。
“没关系,没关系,壁画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使我得到了最后的答案。”小白菜在心里默念道,“壁画呀壁画,火药似的砖石粉末绘就了你,也就让你成了重磅的炸药。炸吧,炸吧,把这里的旧世界全都炸个粉碎,就留给我一个崭新的明月庄。壁画呀壁画,我不会让你白白消失,未来的史书上,你就是一切的先兆。”
小白菜在心里为这段话谱好了曲,等着以后它被传遍大江南北。当他即将踏出家门的时候,耳边的风带来了登临塔处欢庆的声音。不同的音色被分解为频率不同的音波,在小白菜眼前翻着花绳,他一把就从中揪出了属于万金花的那一条,“抓到你了。”小白菜很高兴。
在这场大雪落下的三天前,明月庄的广场上,天师登临塔的塔身就已经修建完成。在神婆子宣布闭关的日子里,人们忠实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无需上位者的监督,他们也会自觉地为修塔奉献全部的时间。明月庄共有二十六位石匠,四十六位木匠,三十三位漆匠,还有心甘情愿的男女老少们齐心协力,总算是赶在年底之前完成了塔身的重建。对这一过程感触最深的应当是塑像师傅李得彩,他在高台上看着头顶的天光越来越少,越来越暗,直到砖石围成的墙壁合上了天顶的眼。
李得彩在那一刻同样闭上了眼,他伸出手抚摸自己未完的作品,把脸贴上去喃喃自语道:“你也是个可怜人。”他投降了似的扔下画笔爬下高台,打着赤脚站在莲花台上时,外面的人们就冲进来抓着他的胳膊,“得彩师傅,你今天真积极!”
“我积极什么?”
“塔修完了,该找万婆子来做个开场的法事!”领头的那个哈哈大笑,“我们还以为得上高台去把你请下来呢!这不就简单了吗!”
李得彩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好几天都没有和人正常说话,嗓音都变得沙哑了,“塔还没修完呢!”
领头的先是一愣,随后恍然大悟,“哦对对对,看我这个脑子,把《千年万代引》中的话都忘记了。这尊新的天师像还没有从您的手上完成,当然不能说修完了。那这法事就更不能少了你!”
李得彩已经厌倦了与拜神的仪式有关的一切,他会主动下来只为一个目的,“你们快点弄完,别耽误我塑像。”
人群如同猴子般吵闹着,他们也学着万金花过去的样子在地上整齐排列好鞭炮,砰砰砰地依次放了,宣告这里近一年来的成果成功落地。
现在,小白菜在属于万金花的那条声波里还听到了酒瓶酒杯丁零当啷的声响,以及她那套行头随着身体摆动而发出的簌簌声。据万金花所说,三百八十二年前旧塔修成的时候,天师登临塔的名字随着信纸飞到天南海北,把所有在外远行的明月庄人全都叫回了家。他们的马匹和轿子排起长队,供奉的香火在塔前的炉里烧了整整半年。
“明月庄的老祖宗们送来金满箱,银满箱,翡翠珠玉填满了登临塔墙上的每个神龛,那就是明月庄最辉煌的时候啦!”神婆子坐在莲花台上,为新一代的人们讲述这个故事,“你们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吉祥天师的神像上,脖子上的珠链,手腕上的玉镯,还有头顶金光闪闪的发冠,全都是真家伙呢。”说到这里她瞟了一眼旁边的李得彩,人们为她的丈夫披上红绸,打扮得活像个新娘子。
先前领头的那个问万金花,“婆子,那我们现在怎么比不上三百多年以前了?”
“你不长脑子的吗!”神婆子捡起小土块往他的头上丢,“早都说了,天师闭关休养生息,这才把庄子里的大小事交给了神婆子。现在,天师即将回归,我神婆子的使命也就要圆满完成,为了褒奖我的功劳,天师就降下了登仙的诗文,让我与他同归仙道。而你们,天师当然也没有忘记,你们得到的嘉奖,就是能过上金满箱,银满箱的好日子!”
人群沸腾起来,个个都觉得修塔真是件划得来的买卖。
万金花站起来,“现在登临塔就只剩下最后一步,那就是这中央的伟大塑像,这是吉祥天师在人间的化身,也是他归来的居所。现在全都要交到李得彩的手上!”
包裹着红绸的塑像师傅皱着眉头,他觉得人们异常吵闹,让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如何落笔。
“去呀!”万金花抬起腿踹了那个脑子不太灵光的领头一脚,他就屁颠屁颠地从被称为“仓库”的小平房里拖出一个铁笼子,里面装着早就准备好的几只兔子。神婆子拎着耳朵提起一只来,拿出一把剪刀“咵嚓”剪掉了白兔的一只耳朵,领头的冲上去帮助她按住挣扎中的兔子,神婆子提起柴刀“咔嚓”砍下了白兔的一条右前腿。他们放开兔子,任由它在地上抽搐,人们看着神婆子用兔耳朵卷起兔腿,再用一条红绳绑好固定,兔腿关节处淌出的兔血被涂在李得彩的手掌心。
“张嘴。”万金花把那截兔腿横着放到李得彩的嘴边,塑像师傅顺从地咬住它,从这一刻开始,到他完成塑像的最后一个细节打磨为止,这截兔腿都不能从他的嘴里离开。
神婆子很满意,“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还愣着,去拜啊!”
从广场边缘到莲花台前的一百米,李得彩在所有人的围观下三步一叩首,兔血沿着他的下巴滴到胳膊上。下了雪的地面有点滑,他差点就摔了个大跟头,但他不能摔,谁都知道向天师叩拜的路途不能出差错,有了就要从头来过。李得彩走得很慢,慢到他可以轻易地想到万金花已经在压抑心中的怒火。
但抛开必要的仪式,李得彩在今天也是真心地在敬仰着吉祥天师。什么有求必应的神明,李得彩不在乎,他只觉得莲花台上的,是和他一样得不到自由身的可怜虫。
李得彩一路叩拜,一路所想的,是希望一切妨碍他投入创作的因素尽快消失。
他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很多人都已经被他弄得不耐烦了,万金花就是其中之一。神婆子毫不掩饰对丈夫的鄙夷,“你瘸了吗?”她嘟囔着,转脸就笑盈盈地去和人们开坛饮酒。
于是小白菜就在家门口的风里闻到了米酒的芳香分子,他从中分辨出了五种不同的酒,都是万金花到了大日子才舍得拿出来的东西。
“哦妈妈,你连这些好东西都拿出来与人分享了,看来你是真的觉得安全了。”小白菜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没关系,你就继续畅饮吧,反正你很快就喝不到了。”
雪停了。院子里不再有小白菜的影子。
李春生坐在办公室里望着雪后耀眼的太阳,他向来喜欢这样的好天气。不是寻常的晴天,而是雨后或是雪后的放晴,我曾问他这二者的区别在哪里。他伸出手碰了碰窗户里透出的光线说道:“区别在于,后者更加珍贵。”
不过他今天没有机会好好享受这阳光了,小季老师跑进来告诉他,“春生哥,小白菜在校门口。”
李春生等待这一刻很久了。小季老师把学生们都带回了教室,李春生就站在办公室的门外,看到小白菜柱子似的立在那里。他身上的衣服应当是自己从衣柜里扒出来穿上的,胡乱套在一起,和堆了几年的旧蛇皮袋没什么两样。他的脸庞因为赶路过来而变得通红,手指头裸露在外也和红萝卜似的。
李春生本以为他会先开口说些什么,但小白菜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等待历史老师先一步走向他。
李春生蹲下来对小白菜说:“雪地里太冷了,我们去教室吧。”
小白菜点了点头。李春生从雪里抱起他的时候也像是拔起一根萝卜,皮肤上还带着一些冰碴子。教室里头也没有暖和多少,由于是空教室的缘故就更加阴冷些,李春生把小白菜放在椅子上,一边关好窗户一边说:“你生了好一场大病。”
小白菜觉得手指头渐渐能动了,在椅子上窸窸窣窣地扭动了一会儿,心里头充满了埋怨,“何止是一场大病,我差一点就死掉啦。”
“老师还以为你整个学期都来不了了呢。”
小白菜在心里回答道:“就算我来不了,也是被人给陷害啦!要不是我仙缘深种,肯定活不到这个时候了,春生老师,你不知道我走到这里有多艰苦。”
李春生从小白菜的身后走近,“那你今天过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吧?”他取了一把椅子坐在小白菜的对面,“老师能帮你什么?”
小白菜的双手终于完全解冻了,他在心里咒骂着今年的冬天,他的手指关节动起来都要吱呀地响了,仿佛他已经成了一个木头人。他从外套当中摸索出一条长长的红绸带,和登临塔那边披在李得彩身上的是同一种,红色的丝线在手上缠了又缠,再被他手嘴并用地打上一个难看的结。
正当小白菜拿起另一头向李春生走来的时候,历史教师指着他的脖颈说:“小白菜,你这里怎么多了一颗痣?”
“痣?我哪里来的痣?明月庄人人都知道,神婆子家的小白菜,从保胎仙娘娘的金白菜当中来,浑身上下没有一颗痣,也没有一点胎记,初到人世间就全身不染尘埃,哪里来的痣呢?”带着疑惑,小白菜冲上前去攀着李春生的脖子,迫使他垂下头与他对视。
小白菜看到了,就在李春生的瞳孔映出的影像里,他看到手上绑着红布的自己仰着脑袋,脖颈正中央赫然存在着一颗朱砂痣。这当然是新长出来的,就在他醒来以后。他思索这颗痣出现的位置,不正与梦中吉祥天师的发簪落下的位置一模一样吗?
小白菜终于松了手咯咯地笑起来,仍在心中想着:“真的,是真的。妈妈,你也没有想到吧,你的药的确让我变成了可怜的哑巴,但我才是真正受到天师庇佑的人,他还了我开口言语的能力,这朱砂痣才是真的神迹,而不是你那弄虚作假的诗文!”他觉得心中顿时发热,“火,是火啊,遮天蔽日的山火!妈妈,我心中的这团火烧起来了,可就不会停下来了。它要一直烧,一直烧,烧到把你们所有曾对我弃如敝履的人都烧干净为止呢!”
李春生扯了扯红布,“这条红布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可有着大用场。小白菜没有因为这突然的狂喜改变原先的计划,而是让它成为了更关键的筹码。他笑着举起红布,将另一段缠绕在李春生的手掌上,打了一个死结。
现在他们终于像血脉相连的两个人了。
李春生问道:“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小白菜先是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朱砂痣,再用食指敲敲嘴唇,指向李春生,右手抓了抓空气,他的老师就心领神会,“你想让我替你开口,做你的翻译官吗?”
于是那孩子抓紧了红绸带,牵着李春生一前一后往瘸子的埋尸地走去。
李春生回头望了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这件事该让明月庄的所有人都知道。庄子里现在最热闹的地方就是登临塔,可我是李有福的儿子,身份决定了我承袭的罪孽,是没有资格靠近登临塔一步的。
“我早说了吧,你们还是离不开我。”慧慧走过来说道,“做饭去吧,记得给我另做一份冬笋炖咸肉,等我回来吃。”说罢就去扮演她的传话人了。慧慧跑得飞快,眨两下眼就只能看见一个摇晃的黑点了,我本想叫住她的,因为现在距离午饭的时间太短,她点的这道菜会太咸。
明月庄的田埂里行走着一前一后的一大一小,小白菜嘴里欢快地哼着歌,李春生听了出来时摇篮曲的调子,因此胃痛便好了些。
小白菜的记性不错,他按照记忆中我曾告诉过他的地址一步步走去。他看到地上的六角雪花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化成了水,脚底下的部分则被踩实压紧,与更深层的泥土混合,变得不再洁白而是染上了黄黑的颜色。他觉得在雪地里行走同样也是在水中跋涉,因为这二者的本质相同,而土地也就与神像的本质相同,他亲近脚下的土地也就是亲近了吉祥天师,这是脱离了神像形体束缚的信仰,是信仰的本来面目。想到这里,小白菜忽然伏下身子去拨开积雪,用脸蛋贴了贴冰冷的地面。
他们继续向前行走,李春生沿着小白菜踩出的脚印走着,他意识到小白菜是要将要向人们展示瘸子的尸体,来证明他的预言。但现在不是时候,登临塔还没有建成,他也就无法如愿以偿地死去。于是李春生说:“小白菜,你大病初愈就直接来找我,想必还是为了你成仙的事吧?”
小白菜用哈哈大笑来表示赞同。与此同时他张开双臂,尽情享受着冬日的阳光。
“我知道你的手上有三张牌,但今天你就要全部打出吗?”李春生忽然拽紧了手中的绸带问道。
小白菜歪着脑袋,显然是对他的话有所不解。李春生解释道:“小白菜,你别忘了,老师教你的对策是二大于一,你并不需要把所有的牌都拿出来。你带我走的路与登临塔的方向相反,你的名字也不需要我做什么翻译,那么应该是领我去看你的预言吧?不过老师的想法是,不管你找到的放火真凶是谁,等到了登临塔真正落成的那一天再揪他出来,到时候真凶,宏伟的登临塔,要成仙的你,未来辉煌灿烂的明月庄,那样的四喜临门才更好呢,你说是不是?”
学生把食指含在嘴里思索着,李春生又往前推了一步,“所以老师认为,你应该暂时放弃揭露纵火真相这枚棋。”
一条黄狗从李春生的背后经过,它湿润的狗鼻子在积雪的土地上不断嗅闻,从小白菜身边走过时,它摇了摇尾巴。这正是睡在瘸子家里舔舐他脚趾头的黄狗,现在它前进的方向与李春生他们一致。小白菜像是有所预感似的,指着黄狗的脚印,示意他们应该跟着走。
他们当然会跟着走了,黄狗就是李春生悄悄叫过来的,就和李池的山羊一样。它的四只爪子踩在雪地上沙沙沙沙地响,舌头甩在嘴边流口水,它已经很久没有从主人家吃到饱餐了,任何气味都能引诱它快步前行。
和黄狗一样踏着急促步伐的还有万金花。广场上的宴饮被小白菜在田野间行走的消息无情地打破了,神婆子的五官扭曲,在大冬天瞬间就出了汗。那个没脑子的领头人还大声说道:“天呐,好事排着队敲门呢!”
万金花抄起就被砸了他的脑袋,一抹脸就冲过来抓着慧慧的肩膀问她:“他在哪儿!在哪儿?”
“就在西边呢,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过去就瞧见了。婆子你真神,小白菜现在就和没生过病一样呢。”
“苍天呐。”神婆子念叨了一句,就抛下塔前的人们往西边去了。少了她这主心骨,人们也像是手串断了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只有李得彩,仍然口中含着兔腿三步一叩首地跪拜着。
领头的喊道:“去啊,都去啊,待在这儿干什么?”
于是那天的明月庄就呈现出一派热带草原般的景象:惊慌失措的人们跟在精神紧绷的万金花身后,疑问接着疑问,脚印覆盖脚印,他们视线的另一头则是雪白的田野上,一条红绸带连接起李春生与小白菜的命运,带领他们缓缓前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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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来的这里!你该在家里躺着!”还没走近,万金花就扯开嗓子大吼。
他们已经几乎站到了瘸子的埋尸地跟前,小白菜停住脚步耐心地等着万金花过来。
李春生说:“小白菜妈妈,他的病已经好了,现在是个健康的孩子。”
万金花白了他一眼,“他都快成我祖宗了。”万金花讨厌“小白菜妈妈”这个称呼,好像自己全部的意义都依附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可事实是自从她来到明月庄那天起,除了庙里的供奉的那尊神像,她就没有真正依附过谁。况且,借用神像的名义,也不能叫做依附吧,她是这样想的。
“他有没有病不是你说了算!你不是中学的老师吗?不好好上课带他出来干什么!我看你也居心叵测!”万金花说着,就上手去准备扯断红绸带,小白菜的爪子一把握住母亲的手腕并毫不留情地用力,“诶哟,诶哟!你的手上是长了牙吗?”他们三人之间的混乱只持续了十几秒的时间,在领头的带着大部队赶来的时候,黄狗很合时宜地狂叫起来。
“呀!这死狗,几天不见,原来跑来这里了!”领头的见到了自家狗,很是不解它为何出现在这里。而黄狗接下来的举动就让他觉得还不如不开这个口。
狗爪子再次沙沙沙沙地挪动了几步,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黄狗开始刨土。首先扬起来的就是雪花,不一会儿那儿就成了一个脏水潭,其次被刨起来的就是坚硬的泥土,在冬季它结了冰,把狗爪子都磨破了,人们看到脏水潭里有了血丝。
“这狗在挖宝呢?”领头的凑上前去,黄狗刨得卖力,但也只挖开了表层,他兴致勃勃地撸起了袖子,参与到挖宝的队伍中。
小白菜放开万金花的胳膊,转而握住她的食指把她引到土坑前面。
李春生转述小白菜的想法,“万婆子,小白菜想让你看看这里的东西。”
不祥的预感从万金花心里爬出,但还没来得及反应,土坑里就冒出了难闻的气味,所有人都捂住了口鼻,领头的凑得最近,已经在一旁的地上呕吐起来。
“什么宝贝能这么臭啊!”人群发出疑问,谁都不敢再靠近了。只有那黄狗继续兢兢业业地刨着土,直到一截连着烂肉的白骨露出了面目。黄狗更加兴奋了,他好像是找到了可以饱腹的食物,咬住白骨就拼命地往外拽。它真该感谢它的好主人带领大家为他刨松了土,令白骨并不费力地就出了土坑。
“天爷呀!”
他早已腐烂得不成人样了,抹布似的一点烂肉连着骨头,气味招来乌泱泱的飞虫,眼窝深陷下去像两个山洞,右腿有着明显的裂纹,只有穿的衣服倒还能看出本来的模样。
小白菜咯咯地笑了,李春生说:“万婆子,这衣服,是的确良吧?”
我和慧慧在田边的一处的屋顶上,看见万金花踉跄了一下,还是李春生扶了她一把。明月庄的人们都是火药,的确良这个词就是火星,它从李春生的嘴里蹦出来,噼啪一声就能把这里炸得四分五裂。
“的确良?的确良!”有个胆大的上前去确认了这一事实。领头的擦擦嘴爬过来,“的确良?瘸子真的死了啊?小白菜……小仙童真能未卜先知!”
小白菜来回摆动脑袋,嘴里又唱起了歌。他透过母亲的皮肤看到血液高速流动,全身的器官都高负荷地运转着,很快就连带着她的皮肤开始发热发红。万金花已经在这种状态下生活了太久,她做梦都希望不再有这样的时刻。她的美梦在小白菜高烧不醒的时间里短暂实现了几个月,如今现实卷土重来,她已经分不清是腐烂的尸骨还是当前的处境令她喘不上来气了。
不过她还有点儿力气,万金花一把钳住了小白菜的脖子将他拎起来,“你真是来害我命的讨债鬼!”那孩子像个布娃娃似的在空中摇晃,李春生连忙抱住他,另一只手卡住万金花的手腕,给小白菜留出了一点呼吸的空间。
“他会被你掐死的!”李春生说。
“我就是要扭断他的脖子!”
慧慧上前两步,有些担心土坑旁的情况,“要过去吗?”在我看来这虽然有些危险,但还称不上紧急。最重要的是,如果事情真的超出李春生的预期,他应当向我们投来一个眼神。但他没有。
“不用。”我说。
“小白菜妈妈,他快不能呼吸了!”
“你再这么称呼我一次试试!”万金花浑身的汗毛忽然都竖起来,她感到肠胃痉挛,但能肯定不是因为闻到了尸骨腐烂发出的臭味,而是李春生口中的这个称呼。初次听到的时候她忍了下来,但现在她的厌恶如同火山喷发。在蝇虫不断聚集的空地上,万金花站在信徒中间,毅然决定对这个称呼做出激烈的反抗。
那她十几岁时独自讨来的生活算什么,她手上李金泉的血算什么,她为了不必再睡在雪里袒露的脊背算什么,她大半辈子的殚精竭虑又算什么。为了让小白菜站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而易举地获得她拼了命才得来的东西吗?
不是的。万金花想着。
她虽然是对着李春生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头脑却很清楚自己要反对的并不是这个年轻的中学教师,而是“母亲”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重重阻碍。她反对的是过去犹豫不决的自己,和所有将她与小白菜看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的人们。
她掐住小白菜的脖子就像是要把身上的这块烂肉切割下来似的,地上的人们无不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他们不敢确定这三人中到底是谁疯了。争执中,李春生终于揭膏药似的把小白菜从万金花身上揭开,万金花由着惯性往后一仰险些又摔了,嘴巴倒还是厉害,“你抢去吧!我巴不得你俩才是一家子,以后死得一样难看!”
“那要是你刚才掐死了他,也要这样来杀了我吗?”
我也是在李春生说出这句以后才觉得不对劲的。但万金花的反应比我和慧慧都快,她朝李春生大吼着:“你当我不敢吗!”我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拨开人群,万金花的长指甲还是在李春生的脖子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她的指甲断了一个,小白菜手上的红绸带也散开了,像一个成熟的果子掉到了地上。我和慧慧都摁着李春生的胳膊,他却始终没有朝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看过来,他只是出神地盯着小白菜,脸上浮现出醉酒的状态。我感到害怕,因为在万金花朝李春生毫不掩饰地露出杀意时,我看到他的脖颈微微扬起。
瘸子散发着恶臭的尸骨渐渐地无人在意了,人们都开始关心神婆子母子俩的交锋。黄狗钻了空绕过来开始撕扯骨头上的烂肉。
小白菜恢复了呼吸,他从地上爬起来,万金花血脉上涌整个人都高烧般得烫,她的力气用了大半,但愤怒从未平息。她再次朝着小白菜扬起了手。
“妈妈!”小白菜终于开了口。他清脆嘹亮的声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有万金花的耳边是模糊的。她的手停在半空,大脑一片恍惚。努力地想要分辨刚才那是什么声音。的确有人开了口,但怎么会是小白菜的声音呢?他明明就吞下了哑药,这声音不可能是他发出来的,难道是有人冒充了他吗?这个人怎么可能做到和小白菜的声音一模一样?那难道是这个中学的老师用了什么手段?
“妈妈!”小白菜再次喊道,这下万金花彻底看清了声音的来源就是小白菜的嘴巴,她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
“妈妈!我知道你的脊背上铭刻着登仙的诗文,那上面写的是‘黄天仙道万家门’。可是妈妈,在这明月庄里,可不只有你一个人姓万呀,嘿嘿嘿嘿嘿……”
万金花说不出话来,她不能质问小白菜为什么没有变成哑巴,违背常理的事实长出尖刺,从内部分裂她的肌肤。
领头的喊起来,“可是明月庄,就只有万婆子姓万呀!”
“嘿嘿嘿嘿……”小白菜说,“我求你们快点去翻翻明月庄的千秋家谱,看看那上面写着的,神婆子万金花除了有李金铃,李银铃两个姑娘,是不是还有个叫做万寿予的小儿子。”
万金花的手垂下来了,她看着天空落下了眼泪。人们往东天师庙里去查证这件事的时候,万金花发出自嘲般的一声笑,也缓缓地转身离开了,不过她并没有往庙里去的打算,而是径直朝着登临塔的方向去。
河边只留下我们四个,黄狗趴着尸骨上饱餐,小白菜开始唱“月亮爬上呐小山岗”的曲调,他抓着红绸带绕在食指上,和他的老师长久地对视着,朱砂痣就像是李春生脖颈上渗出的一滴血。
“找到啦!找到啦!万寿予!小白菜就是万寿予!他也姓万呐!”
铃铛不合时宜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