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掌柜下葬的时候，来的人并不多，周灵和小柳儿站得不远不近，头上蒙着斗笠。


    细细密密的针脚，看着轻盈到甚至有些透明，然而一盖上去，却像身处哪里都不知道了。


    一口棺木高高悬在上面。


    后来不知萧衡是怎么做的，听说那人被捕，孙泰还装模作样来看过施掌柜妻女，出了棺材钱。结局是好的，然而可以称之为不欢而散的那天之后，两人竟再没说一句话。


    锣鼓齐鸣，天上落雨，地下哭泣。


    “灵姐姐。”小柳儿喊她。


    她和小柳儿之间也隔着很多事情，然而见过生死相别，其他都不足为提。施掌柜待她们不薄，施掌柜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好，因此这场雨下了许久许久，像是每个人都还了他一滴眼泪。


    “灵姐姐。”小柳儿又喊她，周灵最终扭过头去。


    小柳儿还小，矮了她半个头，斗笠翘了一角，大概是她在仰头。看着看着，周灵又不免生出一阵心疼来，生离死别，最最沉重的话题，怎么这么短就都教育在了小柳儿身上。


    她隔着斗笠摸了摸小柳儿的脸，小柳儿愣在原地，随后将脸又贴近了些。


    “灵姐姐，我带你走好不好？”


    周灵一顿，心软泛滥，难以想象斗笠后面的小柳儿会是什么表情。


    “你想走吗？”她没说自己也有同样的打算，而是想听听小柳儿的意思。


    “你呢，你想走吗？”小柳儿反问。


    周灵抿唇：“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小柳儿扭头去看前边，周灵跟着看过去。施掌柜的妻女趴在棺材边，吉时已到，她们却不愿意放手，主持的人急切，却又不好说什么。


    “他们以后怎么办？”


    周灵倒是惊奇小柳儿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如何活下来，她自己就知道。


    “人都是要向前看的。”小柳儿自顾自说，又将头转回来：“灵姐姐，记得这句话吗？”


    “记得。”周灵点头。小柳儿被她捡到时状态并不好，整天整天地发呆，不要人打扰她，然而不去看着，她又会哭，没来由地大哭，哭晕了睡过去，醒来接着发呆接着哭。


    这还是周灵后来知道的，她想了会，认真托起小柳儿的脸道：“人都是要向前看的。”讲道理她真的不会安慰人，也完全忽略对情绪不好的小女孩说这些她能不能理解，周灵统统都没管，她替她擦去了眼泪，将人搂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后来什么？时间过得飞一般的快，生活逐渐安稳下来，小柳儿的变化也自然而然。


    “我是担心，你舍不得走。”小柳儿犹豫道。


    她舍不得走？周灵哑然，轻轻摇头，而后感觉小柳儿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里也好，其他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你在就好。”


    小柳儿这样认真，反倒叫周灵不适应，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是被需要的一方，然而今日完全转了过来，竟然叫小柳儿开导她。


    周灵道：“没什么舍不舍得，这里不安全了，不好留。”


    小柳儿道：“既是不安全，为什么当初不跟着黄玉良和萧衡一起走？”


    周灵语塞，想了会道：“一开始说好的，他们就会先走，哪里有跟不跟之说。人家要走，做的是两个人走的准备，我们哪能贸然...”


    “他们和我们，不相干。”


    小柳儿定定看了周灵许久，轻声道：“但是你想让他们带我走。你不想留我。我们和他们不相干，你也不想留我。”


    周灵眼睫颤了颤，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这件事，小柳儿就这样直白的说了出来。没有怨气，没有疑惑，听不出是伤心还是什么，她一直都知道，还说她去哪里自己就去哪里。


    没有不想留你，周灵想说也说不出。


    杆子上挂着的白布也在翻飞，雨越下越大，天色渐黑，迷迷蒙蒙，地上一块青黑色的石板，周灵一身白衣仰躺在上面，眼眸半阖，分不清传来的刺痛是雨滴还是眼泪。


    雨淋坟，出贵人，听说下葬时候下雨，就是死去之人在天上保佑自己的子孙后代。


    但是她宁愿不要这份福泽，来世缥缈，眼前之人却真真切切地逝去。如果是爹娘在为她祈求，这么大的雨，听起来又像是哭泣。


    她在石板上躺了整整一夜，浑身冰冷乏力也躺了一夜，就这样不知不觉死了也好，然而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醒过来，头还是昏昏涨涨，却一睁眼看到了湛蓝的天。


    活下来吧，不管怎么样都要活下来，她那时候想。


    如今又是这样一场雨。


    “周掌柜。”施掌柜女儿下来了，朝周灵微微欠身，嗓音嘶哑：“麻烦你们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周灵摇头：“我没帮上什么。”


    “再几天，我们就走了。”


    说不上是不是在意料之中，施掌柜一家三口在这生活了十几年，施掌柜走了，剩着妻女两个，重新来过难，去个新地方重新来过更难。


    周灵最后道：“保重。”


    小柳儿道：“保重。”


    她没有戴斗笠，湿答答的发丝贴在脸颊边，露出一个凄苦的笑：“以前我爹总提到你。”


    周灵愣了下，听见她继续道：“我爹说，他遇到你的时候，你让人偷了钱，在街上追贼。”


    “他说，我和你差不了几岁，但你比我厉害的多。我当时以为他故意的，他总是要拿我和别人比。他把蝴蝶酥还给你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也怨恨你。我想你那么明事理，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他自作主张。”


    说着说着越来越哽咽：“我一定要他去买，我不应该这样做的……”


    周灵沉默，施掌柜宠爱女儿没错，那些人围观也没错，


    施掌柜女儿抹了把眼泪走了，周灵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和小柳儿已经回了茶馆。


    “灵姐姐。”小柳儿替她摘了斗笠，伸手轻轻晃了晃。


    周灵抬眼，抓着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拿过桌上的帕子，一根一根手指替她擦过去。


    “你怨不怨我？”周灵突然道。


    小柳儿愣住，委屈道：“你都不喊我。”


    “喊我。”她重复道，眼泪掉下来：“你不喊我。”


    周灵连忙把人揽到怀里，帕子换个方向又去蘸她的眼泪：“小柳儿，小柳儿，我的错。”


    “你不喊我，我就心慌，就是以前你罚我，也要先喊我的。”


    “我的错，让你心慌了。”


    小柳儿哭了一阵，周灵安慰了一阵，最后她慢慢平静下来，狭小空间之内，尽是二人的呼吸。


    “灵姐姐。”


    “嗯。”


    小柳儿道：“你让我上船的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


    “我不怨你，你可以不可以不要再赶我走？”


    “不赶了……”周灵喃喃。


    小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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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的头埋在她的胸口，语气闷闷：“你去哪里都要带上我，去哪里都要，你要离开丰州就带我离开，你不离开，我也一直陪着你，如果你真的想走的话。”


    “灵姐姐，你真的想走吗？”


    她之前一直把问题想的太当然，小柳儿依赖她，所以她说什么都会听，然而她不知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计划，用行动证明了她并不完全依赖自己。相反，骗过黄玉良，骗过自己，她还相当的聪明。


    “我为什么不想走？”周灵试探问。


    小柳儿歪头：“就是觉得，灵姐姐你真的舍得离开丰州吗？”


    周灵抿唇：“郢城战乱，难免某天会波及这里。”


    她在许诺，然而小柳儿不信：“我总觉得你是不想走的。”


    如果是之前，她表现出来的是不想走，实际上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但是现在，她担心萧衡某天知道真相，担心秦升秦落又会趁什么时候出现，担心萧怀远找到这里来。


    必须得走，舍不得也要走，没有舍不得。


    “我们一起走，马上。”周灵拉着她的手。


    小柳儿微微后退松开，在她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开口：“你之前说，不必要为了不是自己的错担责。你不喜奔波，舍不得这里，我看的出来，那两个人无缘无故来了不是你的错，施伯伯死了不是你的错。”她顿了顿：“我也舍不得这里，一定要走吗？”


    “人家欺负我，你说一味地退让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为什么到了现在，我们要跑呢？”


    周灵否定：“不，不一样。”


    她没想到小柳儿不愿意走的原因是这个，尽力抑制住狂跳的心脏，平稳道：“有些事情可以解决，有些事情不可以。欺负你的人，让他们知道你会反击，就不会随便寻你开心；但是有些时候，是没有用的。”


    她的三脚猫功夫，落在普通人身上的确有几分效果，但自从上次小柳儿受伤，她才明白，一旦有人比她更强大，她便再也不能说要保护谁。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想走。”


    “我不想走，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小柳儿茫然，周灵赶忙抱住她安慰：“我们一起走，不会分开。”


    “你骗人。”


    “你骗我。”


    周灵怔住，恍然看见小柳儿眼睛里蓄满的泪水：“你之前也这样说过的，最后还是想把我扔上船。我不要走，我就要在这里，我们不是都好好过了一年了吗？”


    这样沉闷，沉默，眼泪啪嗒啪嗒掉到周灵的手背，小柳儿连哭都咬紧牙关不发出声，一双眼睛哀求般望向她。


    良久，周灵慢慢站起身，蹲久了的腰背有些酸痛。她一句话也不说，小柳儿急了，呜呜咽咽的，随后周灵捧住了她的脸。


    周灵轻声道：“我不会再抛下你了，只是有些。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等等我好吗？我们去个新地方，不会很久的。”


    周灵在大厅坐了许久，她让小柳儿去休息了，自己坐在这里等萧衡。从下午，到天黑，不知道萧衡干什么去了，她有足够的时间反悔，然而这些时间没有一瞬用来思考，等待时候她一直都是浑浑噩噩，像在走马灯，不住地开始回忆来丰州的所有，和萧衡。


    直到她走完这一遍，开始静下心来准备想面对萧衡的措辞时，啪嗒一声，门开了，萧衡走进来，明亮灯光下，他满身的雪。


    只这一次，周灵心里对自己说，而后抬眼。


    “我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