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头到处是灰，萧衡买炭的时候来过一次，周灵挪开一麻袋茅草，摩擦中又是一大片烟，叫他忍不住眯眼。


    “这是做什么？”萧衡试探性问。


    周灵不语，接着又往木柴堆那里走，萧衡不明就里，紧紧跟着她。


    见周灵兀自蹲下去，不知道在做什么，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周遭木片锋利，他暗自皱眉，有些担心。


    摸到熟悉的东西，周灵一顿，而后缓缓起身。


    “萧衡。”


    萧衡立刻收回了往里探究的视线。


    周灵转过来，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布包裹。


    “这是什么？”他问。


    周灵视线也落在那里，而后认真盯着他的眼睛：“我骗过你，但是这回，你要相信我。”


    又是利用他那件事么？萧衡无奈，然而慎重点点头。


    周灵当着他的面拆了包裹，藏蓝色布料揭开，里面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这时我爹留下的，我打开过一次，看不懂是什么东西，但是我想，你应该知道。”


    萧衡哽住，看她继续打开。盒子有些久了，表面的漆脱皮落屑掀开时还吱呀一声，想来有些念头，他愈发好奇，然而里面藏着的——


    “纸？”他惊讶。


    周灵点头：“对，只有一张纸，你先看看吧。”


    纸和盒子一样老旧，周灵摊开时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折断了它。字迹不大清晰了，然而泛黄的纸张左下方，萧衡立刻就认出，那块鲜红的印泥，是他父王的私印。


    “你......”萧衡愕然看向周灵：“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周灵避开话题：“你先看看上面写着什么东西。”


    萧衡不敢再怀疑，一句一句看了下来。私印和玉玺不同，他也只见过几次，还是父王批阅他的功课时拿错了印玺导致。父王和他说，私印特制而成，历经千年而鲜红不朽，他当时只记了个大概。然而看到那个印记的一瞬，他才明白父王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是立即反应过来，为什么周灵要他好好看。


    “陛下圣安。南疆地险民悍，屡有骚动。臣虽年老，然熟读兵策，常思报国。愿请缨戍边，整饬防务，以卫社稷。”


    “忠亲王萧群，宗室懿亲，志安边陲，朕心甚慰。南疆重地，匪患频仍，今特命尔整饬防务，抚定边民。”


    萧衡心里斟酌，他还不知道周灵叫他过来是要干什么，她又知道些什么，事关她爹娘，她这几日还因为施掌柜的事情受了打击...


    周灵补充道：“我猜和你父王有关，才拿给你看。”


    萧衡想说的刚到嘴里打个弯，应下道：“是我父王的手笔，这件事我也知道，并不是什么大事。”


    并没有指明另一人的身份。


    他有意安慰，抬眼看见周灵有些狐疑的眼神，她叹了口气道：“萧衡，所有的，我都不瞒你，里面还有别的，既然和你父王有关，你就带回去吧。”


    还有？萧衡拿过盒子一看，里头竟然还有一张，看着是地图，没有任何文字批注，弯弯绕绕几缕线条，几处圆圆圈圈，饶是他熟悉这些，也不大认得出来。


    “你爹怎么会有这些？”萧衡忍不住问，又找补似道：“我不是怀疑你。”


    怀不怀疑都不重要了，周灵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在家里找到的，盒子包的很紧，试了好多种方法才将它打开，就连我看的次数都不多。”


    周灵猜秦升秦落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而来，其实她看过很多次，时不时地来柴房，时不时地打开，纸越来越薄越来越脆，上面的印泥还是鲜红如初。


    “你收着吧，虽然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萧衡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将东西重新放回去，细致包好了，想起来什么，问：“就要对我说这些？”


    “那两个人大概也是为了找这个。”周灵道：“给了你，他们就是要找也找不到。”


    萧衡心里咯噔一下：“要走了吗？去哪里？”


    周灵：“永州，离这里最近。”


    他沉默了会，缓缓道：“好，我送你。这两天我一直在孙泰那里，没有见到什么特别的，难说他的背后是谁。”


    周灵应声：“你也要小心。”


    “不问我之后去哪里吗？”


    周灵一顿，萧衡抱着盒子站在她身前，她才发现萧衡比她高这么多。


    “去哪里，都要小心。”


    萧衡定定看着她，慢慢低下头，有些泄气，周灵一直是这个样子，笼笼统统，不咸不淡。


    ...就是她利用自己，也应当比现在在意他的多才是。


    周灵站在他面前，身影轻薄，半明半暗，摇摇晃晃，他往一边看去，一对即将燃尽的烛火。


    他突然想到在郢城的那个晚上，周灵从始至终，都对他有戒心。


    为什么他不能叫她相信？萧衡别过头去，正以为今日又将同以前一样不欢而散之后，周灵开口了：


    “你的手怎么了？”


    周灵抬起他的手，手腕内侧一道细细长长的伤口，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周灵又问：“怎么搞的？”


    “想不起来了。”萧衡老实答道：“不碍事。”


    “你等着吧，我去拿药。”周灵忍不住道。


    两个人挨得很近，周灵先是用水轻轻擦拭了伤口，擦过内里的皮肉，萧衡微微动了动。


    “怎么了？”周灵停下动作。


    “没什么。”


    他不愿意说周灵就不问，趁着烛火没燃尽给他一点点清洗。


    “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回来之后我就一直在画布防图。”萧衡突然道。


    “布防图？”


    “嗯，郢城的布防图。”萧衡颔首：“算算时间，南蛮大约要到郢城城门了，威震将军在那里。我也不瞒你，等你走后，我就将布防图交给威震将军，再回京。”


    “...”周灵慢吞吞起身，并不为他动容，即使知道他回京之后可能会面临什么，或者他半路就被萧怀远抓到了也不一定，萧怀远会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但是就是不愿意再去想。


    “你呢，你回永州之后，打算做什么？”


    萧衡突然将问题转向她，周灵愣住一瞬，无所谓道：“大概是和现在一样吧，其他的我也做不了什么。”


    “为什么会在丰州开茶馆？”


    “人人都能做的东西。”


    “劝退三德还能保护自己，并非人人都可以。”萧衡抬眼：“你很厉害。”


    “人在世上，哪能遇着些什么困难就不管不顾退缩，何况我还带着小柳儿。”


    “你去永州，也带小柳儿吗？”


    周灵斩钉截铁：“必然。”而后想起什么：“我不会再留她一个人。”


    萧衡沉默一阵，道：“当时她送黄玉良上船，我在想为何你不一同来。黄玉良说他不愿意...”


    “他和你说过了？不愿意什么？”


    萧衡摇头：“不是这样，不必再提。”


    其实越描越黑，周灵心里跟明镜似的。小柳儿没上船，按道理他们会一条船到京城。萧衡半路回来是因为什么她无从知晓，放心不下郢城？她不信。如果是黄玉良说了什么，他一贯能言善道的，不管说了什么，萧衡回来了，不愿意什么，萧衡不说，那也就算了。


    她最后一次默念，黄玉良是个好人。


    “你可不可以不要怪他？”萧衡诚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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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虽然...没个正形，但本心不坏。”


    周灵冷硬道：“我没怪他，他已经走了，你不必这样为他说话。”


    那不就是还在怨他的意思？萧衡心里叹气，周灵一直是这样口不对心。


    “那他一个人回去的？”周灵问。


    “那船夫划得很快，不出半月，应该就能到京城。”萧衡有意避开话题：“打算什么时候走？”


    “过两日，再准备些，等把——”


    施掌柜一家如今只有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她打算匀些银子给他们，就放在床头的小布袋里，然而今早出门忘了拿。


    这个小布袋就是当时她给黄玉良的那一个，黄玉良还回来了，他在京城怎么办？


    像他这样的人，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在京城怎么办？


    萧衡见她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欲言又止，然而周灵轻轻按住他的手心，道：“你日后若是回到京城，帮帮他好吗？”


    “好...好。”萧衡愣愣回答，手心的触感突然消失，莫名有些怪异。


    “明日晚上就走。”周灵做好了计划：“找一艘船，最好是顺路回丰州的，明日晚上走，还有些事情要做完。”


    见她目光灼灼，萧衡哽住：“我...”


    周灵看向他：“萧衡，你帮我。”


    “好不好？”


    她猜萧衡不会拒绝她，说的也都切切实实。周灵补充道：“小柳儿答应了的，我也不怪黄玉良。”


    “他是个好人，我相信，你也相信。”


    “我也相信你，萧衡，在现在。”


    “你帮帮我，好不好？”


    萧衡话到嘴边转个弯，几乎是不可置信，这么突然地说相信，明明先前几次闹得那么不快。


    转念一想，周灵只有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说这些，其中几分真几分假，除了她本人，又有谁知道？


    祭拜那天，他答应周灵杀了萧怀远，周灵就给了他手炉，还关心他冷不冷；他守夜回来那天又确认了一次，周灵第二日带着他去吃粥；第三次就是现在。


    只要可以利用他，她就对他好；只要她对自己好，就代表着她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这是他在船上的时候想明白的。


    周灵对所有人都很好，就是他带回来黄玉良，经常惹祸的黄玉良，她对他也是颇多关心。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化，大概是在码头见到萧怀远的那天。


    然而，周灵就一定有错吗？


    仔细想来这段时间，明明是周灵做的比他多得多，他一贯都是嘴上承诺，周灵也欣然接受，她这样好脾气，看到他偏离她的计划回了郢城，即使是救了她也要和他划清界限。最过的就是划清界限，周灵对他的好他已经实实在在享受过了。


    在他保证要杀了萧怀远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共犯。这层隐秘、不能宣之以口，想起来就要谴责自己良心的事情，其实他什么都没做到。即使是这样，周灵也不在意。


    她已经心灰意冷到要放弃，天知道他听到周灵这么说的时候有多难过震惊痛心。


    就算是利用自己，他也认了。


    萧衡慢慢抬头道：“好。”语调有些艰涩。


    “你在永州也要保重。”


    周灵微微一笑：“好。”


    萧衡心里越来越苦涩，当着最后一面般忍不住多说了些：“永州人擅奔走行商，你很聪明，但在那里还是要谨慎，他们未必会欢迎半路来的人。”


    周灵摇摇头，丰州也是这样的。


    今日萧衡和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周灵心里想，一抬眼对上萧衡的目光。


    那是和她刚捡到萧衡，把食盒递给他时一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