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严氏总部出来，陆可滞后纷乱的思维，终于有了机会，缓缓往回溯。


    回到不久前，他被问到却没回答的问题。


    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就不接受呢？


    三年前你也考虑过要走这条路的不是吗？


    说实在的，要不是这几天被林东的短信，以及今天这场会面轮番轰炸的话，他都快忘了自己究竟为什么那么反感这个圈子。


    原因就在三年前。


    那时，他自己做主跟“星耀”签了约，打算全心全力投入一段通往星光的历程。


    可就在他连星耀是家什么样的公司，都有什么从属关系或行业资源都还一知半解的时候，就见到了来带他的经纪人，桑明。


    桑明是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初看觉得普通又正常，举手投足间，甚至还有些文质彬彬的味道。


    因此，陆可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当晚的团队聚餐上，听到他用污浊不堪的语气，说：“这个圈子嘛，你们不可能没听说过吧？啊？”


    当时，陆可的后背逐渐炸毛。


    作为一个从小就想走到台前的人，他太知道大家是怎么评价这个圈子的。


    他特别反感这种关联和这类暗示。


    外人也就算了，但这是自己入行遇到的第一个专业人士，还是他的经纪人，居然张口就是这种话。


    不过，桑明也许只是好心，提醒他们将来可能遭遇的复杂情况。


    看看一起听训的几个新人，大家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半信半疑的样子。


    跟他想的一样：这都什么年代了？


    不管哪个领域，想潜的自然有人潜，不想潜的，难道还能被按头不成？


    实力够硬的正经拼搏，难道还没出路了？


    大概是他脸上的不置信和嫌恶太明显，桑明感到了这个新人的挑衅。


    老男人转过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眼尾褶子像散开的扫帚般，盯着他笑道：“……比如，像我们小可这么漂亮，身材条件这么优越的小鲜肉，见到那些喜欢你的甲方大老板——心里……就得有点谱，对吧？”


    陆可安抚着反胃的感觉，努力回想着对桑明良好的第一印象。


    这是他的经纪人。


    等了那么多年，他才等到了自己能签约的合法年龄。


    将来的路还一步都没走呢。


    不能因为几句话，就自断前程。


    于是，他强忍着不适，对桑明笑笑说：“那种甲方，我还是不合作好了。”


    “哎——”桑明摆摆手，抢白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就是欣赏！”


    陆可一顿。


    难道是自己太敏感，会错意了？


    他调转目光，敷衍说：“哦。”


    不管怎么样，他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也不想桑明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然而，下一秒，一只热腾腾的手，不轻不重地摸上了他的腿。


    桑明，作为带他们这帮新人出道的资深经纪，如兄如父的角色，一只手擎着杯白酒，另一只手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做出了这种举动。


    老男人脸上微笑的表情，带着黏糊糊的暗示。


    就好像他这么做，就是“举个例子”，开个玩笑，给孩子们打个预防针。


    陆可难以置信，身上的刺刹那间炸了出去。


    热血“唰唰”冲过头顶。


    不等老男人多说一个字，他就猛地站起身，甩开那只手。


    两手按住桑明的脑袋，把他的脸“嘭！”地怼进前面的菜碟里。


    众人目瞪口呆。


    桑明七荤八素中，还想反手拉他。


    陆可心里的厌恶冲破极限，力气一点都没收，一脚踹翻了桑明的椅子。


    男人摔到地上，陆可拿起背包，踢飞挡路的椅子，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摔门离开包厢。


    那天回到宿舍，他狠狠洗了半天澡，大腿那块的皮肤擦出了细细的血珠。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但也再没去过星耀。


    至此，也彻底打消了进娱乐圈发展的念头。


    “小可，五点半了。”


    店长出现在面前，用她那双大眼睛，把陆可从往事里拽出来：“你下班吗？还是补一个小时？”


    陆可平稳地做完最后一杯饮料，收拾台面，说：“不补了。”


    痛失早上的20块时薪很不爽，但他晚上的时间也已经不能再压缩。


    他得尽早回家，尽早睡觉。否则感觉自己走路都能睡着。


    店长表示理解，若有所思地叹口气道：“你也确实辛苦。自从你来我们店以后，这个奶茶咖啡的订单啊，一天天噌噌噌地涨！现在他们老客户买我们面包蛋糕的，反而是凑单了！我都不知道你将来要是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哦……”


    陆可笑了笑，心情好了很多，说：“过奖！”


    他解下围裙，叠好放进店里的脏衣篮，跟同事们打过招呼，回家。


    是想偷摸补觉的，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妹妹陆欣欣假期补课结束。


    她像挣脱牢笼的鸽子，嚷嚷着“自由啦”，收拾起行李就往家赶。


    奶奶高兴坏了，拉着爷爷和陆可给小丫头张罗大餐。


    于是，吃饭时间比平时推后了大半个小时，用餐速度又比平时慢了二十分钟。


    饭后，陆可收拾碗筷，完了帮着小丫头收拾床铺，归置行李。过后再陪着小丫头，在二老面前叽叽喳喳聊天耍宝。


    他无意扫兴，却偷偷打了几百个哈欠。


    他盼着爷爷奶奶赶紧出门去，完成今晚的饭后百步走任务，他好盯着他们洗完澡，自己才能放心去睡。


    然而他左等右等，一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


    二老还没有要出门的迹象，也没有要洗澡准备睡觉的意思。


    反而在陆欣欣的蛊惑下，三个人在沙发上排排坐，说要看哪个天后惊天地泣鬼神的牛逼演唱会。


    陆可：“……”


    没办法，他只好溜到自己房间里，坐在写字台边。假装玩手机，其实偷偷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突然感到一阵天崩地裂的下坠。


    陆可脑袋重重一点，猛然惊醒。


    愣神几秒后，才回过神来，有人在轻轻敲他的门。


    是陆欣欣。


    这丫头这么能折腾，真不知道要是她今天亢奋过度，彻夜不睡的话，自己半夜还怎么出门。


    陆可用力揉了揉自己睡麻的脸，努力振作了一下，说：“门开着。”


    门把被压下，陆欣欣推开门：“哥，怎么不开灯？关灯玩手机，眼睛要坏。”


    陆可打开台灯，问她：“演唱会看完了？”


    陆欣欣：“没，太晚了，明天再看。”


    陆可往外瞄了一眼，外间静悄悄地。


    陆欣欣说：“爷爷奶奶已经睡了。他们洗漱的时候，我在外面看着的，没事。”


    陆可放下心，收回目光，笑道：“好丫头，谢谢啊！”


    陆欣欣抿嘴笑了一下，却又凑近了些，悄声问：“哥，奶奶怎么了？”


    陆可：“怎么？”


    陆欣欣气音道：“我看到她眼睛红红的，有点肿。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但我觉得，她好像哭过。声音都是哑的。”


    陆可垂眸想了想。


    ……好像是有一点。


    他最近观察力下降，今天更是一回家就各种事。中间就算看到了奶奶的一点异样，也没注意。


    他站起身，带着陆欣欣的肩膀往外走：“我去看看。你别担心，早点睡。”


    陆欣欣：“喔。”


    家里是两室一厅，妹妹从小就跟爷爷奶奶住，陆可自己住一间。


    这时两人出去，陆欣欣轻手轻脚开隔壁门。不料刚推开一条缝，奶奶就从里面出来了。


    陆可：“奶奶。”


    老太太仰着头，笑说：“小可啊。”


    陆欣欣察言观色，赶紧假装困得不行，溜进门去，好让两个大人说话。


    卧室门一关，客厅就变成了一个适合聊心事的空间。


    昏黄的灯光下，陆可看清，奶奶的眼睛确实是肿的。


    他扶老太太到沙发上坐下，轻声问：“您怎么了？”


    老太太看了看他，跟以前动不动就苦口婆心，让他别操心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同。


    前后不过十多天的时间，陆可发现她柔软了许多。


    但这种柔软不是因为环境安逸，或人逢喜事的精神舒展，而更像是遭遇到强硬冲击后，不得不妥协的认命。


    此时听问，老太太就一反常态，先朝他笑了笑，再仰着脸仔细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小可，最近累坏了吧？”


    陆可提起精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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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累啊。店里都没什么事。天气也挺好的……”


    他边说，边惊觉自己果然脑子反应慢。天气好不好跟他累不累有什么关系？


    他只好强行加了句：“……心情也好。”


    他说每个字，老太太都仔细看着他，认真听他说。


    可他一说完，她的眼里就积起了泪。


    陆可吓坏了。


    奶奶以前几乎从没哭过，上次她哭，还是因为爷爷出事。


    这怎么又哭了？


    他赶紧拿纸替她擦，安抚道：“奶奶别伤心，慢慢说。”


    老太太伸手拉住他，把他的手紧紧握着，努力克制着语气，又笑了笑，道：“昨天半夜里，爷爷忽然醒过来，说想起你了。”


    陆可替老太太拭泪的手顿了顿，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笑道：“真的？那很好啊！……不会还是我小时候吧？”


    老太太也笑着，摇摇头。


    陆可迟钝的大脑高兴半秒，然后感到有点不妙。


    果然，老太太努力平息着语气，接着道：“他想起你，有点激动，非要出来看看你。”


    陆可缓缓一怔。


    老太太：“然后他就看到……你房间里没人。就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说……”


    老太太哽咽着，身体在沙发里微微抽搐：“我说，你应该是出去送外卖了。”


    陆可：“……”


    老太太努力压抑，泪水还是扑扑往下掉：“我别的什么都没说，但你爷爷听完就哭了，说对不起你。说完，就突然问我，‘这么晚了，我们怎么还在外面？’——他，他好不容易想起来的一段儿，又忘了……今天一天，都没想起来……”


    陆可凭着本能，赶紧把老太太抱紧，轻声安慰她。


    但他整个人却彻底懵了。


    所以……他自认为掩藏得很好的第二份工，老太太早就知道了。


    所以……他自认为是替爷爷奶奶减轻负担的举动，反而让爷爷过于自责伤心。好不容易恢复的记忆，又从大脑里赶了出去。


    陆可：“……”


    大概也是怕陆可难过，奶奶全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很快就止住了眼泪。


    但陆可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并没有平复。


    老太太肯定也很自责，只不过她也在努力支撑这个家，陪伴照顾爷爷，还要照顾陆欣欣和陆可的心情。


    她也只有一个人。


    家里的变故让她无法硬气地阻止陆可出去打工。


    因为现实明摆着，这个家再多一丝风雨都承受不住；而陆可每多给这个家挣一天工资，就能多为所有人增加一点保障。


    但这不表示她不心痛。


    陆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胡乱安慰道：“奶奶别伤心，爷爷会再想起来的……我今晚，我这几天，就先不出去了，好吗？”


    老太太使劲点头：“好，最好以后都别出去了。家里省一点，挤一挤，钱是够的。”


    陆可连声答应。


    老太太怕给他添堵，说完话就起身回房去了。


    陆可看看时间。


    奇怪，今晚觉得过了好长好久，现在居然才不到十点。


    可是，他虽然全身乏力酸痛，脑子却仍很活跃。


    这种情况下，硬睡是睡不下去的。


    他沉默几秒，拿上钥匙和手机，开门出去。


    老城区的深夜灯火辉煌，路上人车少了许多。城市节奏变慢，夜风清凉。


    他脑子里纷乱的情绪平息下来，终于有多余的空间，可以考虑一些更复杂的问题。


    比如，自己当前连轴转的打工方式，对家里人来说，究竟是不是帮助？


    但要是不打工，钱又从哪里来？


    现在生病的还只是爷爷，可奶奶年纪也大了……


    又比如那个他一想到就反感的圈子。


    一个桑明，能代表整个领域里的所有人么？


    还有今天早上，那位大佬递到他面前的橄榄枝……


    正想着，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滑行到他旁边，滑下了后座车窗。


    陆可心下若有所感，停步朝它看去。


    只见车后座略略侧过了男人的半张脸，面色如玉，目光如星。


    对方朝他笑笑，声音温和中带着坚实的力量：“小可。”


    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