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罗衣冲喜的日子定在了七日后。


    这时间定得匆忙，勿说让新嫁娘一针一线勾勒嫁衣，便是绣个盖头也是不足够的。赵元倚想着，只能临时找一大批绣娘，昼夜不停赶制了。


    婚期定下来翌日，忠勇侯府前来纳征。按着例俗，本应当是纳征之后再请期。不过，这桩婚事，又怎能同其它作比......


    为首的人是沈家老太太身旁的郑妈妈，眉眼笑意盈盈，既无居高临下的鄙夷，也无对这桩婚事的难堪。


    吉祥话一筐一筐地往外出溜，随着她的话音，忠勇侯府的聘礼几乎摆满了整个院子。


    金银玉器、花样布匹......满满当当摆放着，几乎要把人眼睛晃瞎。饶是赵元倚自小也是千娇万宠地长大，面对这排场，也是有些心惊。


    不过，这还没完。


    “除了这些物什，老太太和大太太特地嘱咐了，要我同您讨要一下六姑娘的码数。皇后娘娘垂怜，特地派了金缕阁的人来，专门为侯爷同六姑娘缝制大婚礼服。”郑妈妈话中带上了点歉意，“这婚期定得匆忙，委屈六姑娘了。”


    金缕阁，专门为天家众人制衣的地方。看来即便沈寄言因伤退居三年之久，忠勇侯府依然盛宠不衰。


    这番，赵元倚自是不能让这话落地，便搀着郑妈妈，轻声安抚起来，俨然一副知己模样。


    金缕阁的人动作很快，不出三日，成品便被人送来杜府，带队的依然是那郑妈妈。


    同赵元倚谈天说地半晌，郑妈妈总算透露出此番来的意图，除却让杜罗衣试衣服，她还想替她家老太太和大太太提前看一眼新妇，那两位盼得脖子都盼长了。


    这要求也算合理，赵元倚没多言，领着人去了藏峰居。


    杜罗衣自婚期定下前几日，便被拘在藏峰居。按着赵元倚的说法，沈家大太太，也就是沈寄言他妈，早年丧夫以后身体便一直不好。这些年府里上上下下，一直是沈家二太太打理。她初初嫁过去，虽不会立马接管中馈，可在旁协助总是免不得的。


    要是一问三不知，怕会丢了杜府的面儿。


    所以这些时日便让她跟着孙莽家的，学些料理家中事务的皮毛以及人情往来的规矩。


    这不教不知道，一教吓一跳。


    说杜罗衣聪明吧，可教她拨算盘教了一天，最后连上珠、下珠表示的数都还云里雾里，连蒙带猜。


    可要说她愚笨，她虽不会拨算盘，可只是拿了几张草纸、一支笔，在纸上歪七扭八列了几个看不懂的数和横杆，便把几个难缠的帐给厘清了。


    不仅如此，教她什么主办宴请、人情走动、官家礼仪，孙莽家的举了一，她便能依着列出二三四来。


    给孙莽家的看得面色大变，想夸又夸不出，讥讽也讽不得。便只能揪着杜罗衣那一手邋遢字不放，这些天一直让她临帖。


    赵元倚带着郑妈妈进门时，她正在书桌前正经危坐，同那几个字死扛。远远地看，周身竟是一副沉稳大气。


    赵元倚轻咳了一声，扬声唤她，“罗衣，还不快来见见郑妈妈。”


    杜罗衣闻声抬头，眼睛落到了立在赵元倚旁边的陌生妇人身上。拖孙莽家的福，这些时日她都可以通过对方身上的衣物来判断其身份了。


    眼前这妇人，衣着看着虽不张扬，却自有一股庄重，褶皱收口都做得极其细密。再听赵元倚方才话中隐隐的奉承和亲近之意，这妇人是忠勇侯府派来的没跑了。


    她敛了脸上因练字生的不悦，神色如常地朝她们走过去，照着这几日学的规矩，一板一眼地朝赵元倚和郑妈妈行了礼。


    “太太安好，郑妈妈安好。”腔调利落又舒服，不卑不亢，行礼的姿势也是不偏不倚刚刚好。


    郑妈妈暗暗点了点头，那日宣旨的太监回来，满嘴都是对杜六姑娘容色的溢美。老太太和大太太听了放心了些，毕竟虽是冲喜，也不希望侯爷的续弦是个貌不惊人的姑娘。


    可这女子啊，只有容貌可不行，这周身气度，待人接物都是考量。


    不过，眼前这六姑娘，似乎样样都能过得去。脸蛋不说是十分的貌美，但八分也不在话下。


    只是，可惜了......


    郑妈妈不觉间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只那一瞬，便在心里头暗骂自个儿——可惜什么，这六姑娘虽好，可披着庶女这层壳，往后日子过得如何谁又能说得清。如今虽然要为侯爷冲喜，可老太太、大太太那都是再良善不过的人，六姑娘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差。


    金缕阁的功夫自然没得说，工期虽赶，可一点儿也没敷衍，料子用的是触感极好的缎面，那上头绣的牡丹用的应当是挖花织法，将金线同彩线混着绣成。


    杜罗衣将这衣服穿上身的时候，第一感觉便是——这就是阶级。


    饶是杜家相对于很多平民百姓而言，日子过得已经算很不错。可就算是在当家主母赵元倚的身上，她也从未看到过这样不加掩饰的华丽衣裙。


    这样家底殷实又位高权重的人家，她进去以后的日子，怕是要更加小心翼翼了。


    郑妈妈一直在细细观察她的面色，她自然知道这嫁衣有多值钱多费神，金缕阁十几个经验丰富的绣娘日耕不辍，这才赶了出来的。


    要是平常的姑娘，见了这嫁衣，不说乐得开怀，藏不住的惊讶和欣喜也是有的。可这杜六姑娘，神色一点没变。


    她正这么想着，杜罗衣像是觉察了她的想法，抬头对她笑了起来，“请妈妈转告老太太和大太太，罗衣很喜欢这嫁衣，多谢她们二位牵挂。”


    伊人笑颜如花，大红嫁衣称的她如玉般灵动。


    郑妈妈看直了眼，似乎，这六姑娘便是只有脸蛋，也并非不可。


    她在杜府待到了几乎要掌灯的时辰，才匆匆告辞。


    入了府，也没往老太太的顺慈轩去，而是径直去了灵玉阁。


    这一年里，侯爷的病情急转直下。那箭矢造成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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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明早已结痂，可侯爷却始终醒不过来，如今甚至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不仅如此，无论冬夏，每每近黄昏，侯爷便会全身抽搐，冷汗直流。御医仔细盘查，却也束手无策。幸而黄昏过去，这症状便会缓解。


    故而每日黄昏，老太太和大太太都会守在灵玉阁，免得侯爷出事。


    她进了灵玉阁，沈寄言不久前才发作完，如今正安然躺在床上，又恢复了那副了无声息的样子。


    见她回来，老太太给那毫无知觉的人掖了掖被子，由沈家大太太，即沈寄言的生母曲雅搀着出了寝屋。


    “如何？”沈老太太早年跟着老太爷在马背上闯天下，面上自有一股肃杀，不怒自威。


    这些年接二连三的，丈夫同大儿子接连逝世，被寄予厚望的长孙也一病不起，再冷硬的人，眉间也覆上了几分忧愁。


    “是个可心的。”郑妈妈分别扶了二人坐上了榻，照料侯爷接近一个时辰，怕是累的很。


    “哦？倒是难得从你嘴里听到‘可心’这词，”沈老太太嗤笑了一声，“这回怎得开了这金口？”


    别看郑妈妈如今上了年纪，看着是人畜无害，年轻时那可是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厉害。老了老了，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虽是把面上张扬收起来了，可背地里还夸人这事算得上罕见。


    “您可别挤兑我了。这杜六姑娘，不止模样出挑。难得的是，虽年纪还小，可不卑不亢。”


    沈老太太和一旁的曲雅对上了眼，随后曲雅终于开声问了一句，“那姑娘神色如何？”


    所谓神色如何，无非就是想知道杜罗衣在面临冲喜时表现出来的态度。她们虽能理解女子于这些事上终归是不愿的，可要真是落到自己孩子身上，却也不希望将来要进门的女子太过低沉萎靡。


    “奴婢看着，六姑娘心情算是不好不坏。我进门的时候，她正练字呢，旁边的纸堆得老高，应当不是做样子。”


    “练字须静心，不管她内心如何，面上能保持如此镇静也算是不错，”沈老太太轻抿了口茶，“派人去把翘园捯拾出来吧，言儿病了太久，让她住在灵玉阁也是委屈了些。”


    翘园，算得上是侯府里独一份的景色。看来这六姑娘，很合老太太的胃口。


    郑妈妈心底有了考量，便依着吩咐下去找人去了。


    屋内，曲雅神色戚戚然，“母亲，我们这样，算不算平白无故害了一女子？”


    沈老太太闭上了眼睛，纵然万千心绪，也只吐露一句，“要真有报应，便让它只找我一人吧。”


    她何尝不知此事有违道义，可白幡素缟、举家哀鸣的场合，她前半生经历了太多。她倦了，也怕了。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她拼了这条命，也要给言儿寻一个生机。


    她睁开眼，眼睛往榻上看去，那上头，躺着忠勇侯府的希望。他身上，系着沈家上上下下的荣光。


    言儿，祖母求你，快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