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偿命

作品:《日月晦明

    裴谨的体温透过怀抱渗过来,明颐忽然想起那个离开藏书阁的雨夜,他身上的气息清冽如雪,格外好闻,可如今钻入她鼻腔里的,却是衣襟上沾染的地窖里腐朽的霉味。


    “裴谨,我还是不甘心。”


    她回抱着他,不自觉地攥紧他后背的褶皱,竭力克制着情绪,声音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几分颤抖。


    “要平衡,就可以不要公平吗?黄河里数万冤魂,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权术的祭品!康佑安这样罪孽滔天的畜生,车裂凌迟都不为过,凭什么荣华富贵安享晚年?凭什么山东道几十万灾民的命,就比所谓的大业轻?”


    她没有问出口的是,你选择妥协,为的究竟是公理和正义,还是帝王的恩宠与自己的仕途?


    她知道,自己是高门贵女,一生衣食无忧,有着天真和做梦的权利,而裴谨一出生就肩负起了振兴裴氏一族的重任,即使真的是为了后者,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摘他的“不高尚”呢?


    裴谨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将头埋在少女的颈窝里,良久无话。


    像两头互相依偎的小兽。


    二人回了驿站已是深夜,本想翌日再来向太子禀明情况,却见谢瑾厢房内依旧烛火通明,明显是正等着他们的消息。


    烛影下,谢瑾正伏案细细核对着知府呈上的灾民名册,见二人归来,急忙迎了上去。明颐本以为他急着问他们调查出了什么结果,却没想到谢瑾将二人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后,第一句问的却是,“可有受伤?”


    她心头一暖,连忙摆摆手,裴谨也摇了摇头,开始向太子汇报起在冯员外府上的发现。让她没想到的是,裴谨没有任何隐瞒,如是将所见的全部内容和盘托出。


    裴谨越讲下去,太子的眉头皱得便越深,手指无意识地在账本“济南知府”的朱印上来回摩挲,听到最后才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事不宜迟,冯友材明日午时抄斩,必须得杀鸡儆猴。”


    “那康佑安呢?那些给他为非作歹的底气的世族呢?”明颐大着胆子问了句。


    她没想到,连谢瑾也只是摇了摇头,“还远没到能直接动手的时候。康佑安的命也要暂时留着,无论赈灾还是治灾,都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所以,人命仅仅是往秤盘里扔的砝码吗?


    似是看出了她的迷茫和愤怒,谢瑾盯着小姑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许诺道,“明姑娘,你放心。等到时机成熟,我定会给你,给山东道的灾民,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的。”


    明颐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真的把这位年轻的未来君主当成了神明,只要他许诺,她就会虔诚地相信。


    烛火在厢房内噼啪作响,谢瑾将准备好的治水图在桌案上铺开,示意二人一同来看,食指骨节轻扣黄河下游的弯道处:


    “小谨,明日你便带匠人府的人去重修这段堤坝,按他们提过的‘束水冲沙’法,把河床清出来,修分洪区也要一并研究着,多管齐下才是上策。”


    “殿下,这些都不成问题,但关于谁来修堤坝这件事,裴某倒是有不同的见解。”


    “但说无妨。”


    “裴某以为,洪水毁田后,如今鲁地百姓无法耕作,只能一味等待救济。朝廷的粮食救得了山东道一时,却救不了一世。不妨以工代赈,让当地男子随我一同去治理河道,工钱照法,从长远看,也算为灾民纾困解难了。”


    这话一出,其余二人眼前都是一亮,明颐脑子转的飞快,补充道,“更何况,想必论起对当地水文的了解,匠人府再厉害的奇才,也比不过生于斯长于斯的当地百姓。”


    “就按你说的办。小谨,父皇总说你有甘罗之才,我一直觉得,这话用来形容你,半点都不为过!”谢瑾似乎很高兴用力,拍了拍裴谨的后背,少年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明颐心中忽然又升腾起了一阵没来由的担忧——如果裴谨是甘罗的话,太子可不就是扶苏?一样的仁厚爱民,一样的深得民心,扶苏却只落了个“父赐子死,尚安复请”的下场。


    她来不及多想,便听得谢瑾试探着问了一句,“小谨,能否带上阿珩?”


    顺着谢瑾手指的方向,明颐和裴谨透过窗外望去,对面谢珩的厢房仍有烛火的光亮,窗纸上斜斜映着少年伏案苦读的身影。


    “老七自打被阿弦训了一顿后,就开始拼了命地用功,如今还没睡,大概是正背着《河防一览》呢,虽莽撞了些,却是真正有心为百姓做实事的。”


    说罢,谢瑾似是想到什么,又揉着眉心苦笑起来,“不像老六,居然问我为何不直接拿火药炸开河道....”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剧烈的咳,裴谨忙将桌上的茶盏递过去,看着太子饮下,才答应道,“七殿下赤子心性最是难得,此次赈灾之行,大抵能成长不少。”


    纵是如此,三人谁也没想到,第二日的谢珩竟像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一样。


    翌日一早,谢瑾、谢珩和裴谨三人一并去河道边研究重修堤坝的事宜,谢瑜称病躲懒留在驿站,连谢瑾也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明颐、易弦和崔怀逸三人则被安排到灾民聚集处,一面监督分粮的公正,一面替主事的官员打下手。


    盛夏的烈日炙烤着河道工地,这位本该在行宫避暑享乐的七殿下,正与来为家里人挣口粮食的男丁们并肩而立,挽起的袖口早被泥浆染得斑驳。混着汗水的锦衣紧紧贴在后背,瞧不出半分皇子的架子。


    裴谨赶来指挥时,一眼便锁住谢珩掌心泛着红肿的血泡,实打实地被这金枝玉叶的小皇子所震撼。


    在他看来,谢珩只不过是自小跟在太子身边耳濡目染,徒有一腔经世济民之志。没想到,真见了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惨状,又挨了易弦劈头盖脸一顿教训,谢珩反而真的在一夜间成长起来了。


    “七殿下,歇一歇罢。”裴谨实在于心不忍,上前劝了句,毕竟谢珩平日在宫里是个连手板都不用自己挨的主儿。


    谢珩却随意甩了甩手上泥浆,笑着摇了摇头:“百姓一天从破晓干到日暮都不带喊停的,我作为皇子,定是要给万民做表率的,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像什么样子?”话落,又抄起铁锹扎了进淤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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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这一刻,裴谨竟真的从他身上,看出了几分太子殿下的神韵来。


    再说粥棚那边,三人都算是尽心尽力,没什么世家千金或是贵公子的架子,连崔怀逸也来来回回帮着抬担架,偶尔还有百姓主动来找他们诉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青天大老爷。


    明颐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痛心——百姓把他们当为自己主持公道的恩人,可她也明白,归结根本,自己和冯友材、康佑安没什么区别,都是这不平等世道的既得利益者罢了。


    “有刺客!”“这位小少爷受伤了!”


    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却又很快平息下来。崔怀逸的上臂被划了一道口子,还好并不严重,旁边几个侍卫正押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跪在一旁。


    明颐定睛一看,那姑娘手中正握着一块碎瓷片,穿着一袭青灰粗麻布衣,赤着足,骨节嶙峋,只有一双明亮的眼始终死死盯着崔怀逸,目光里的恨意几乎能在他身上剜出个窟窿来。


    有个老人率先开口谴责道,“你这小丫头,怎么还对着咱们的恩公下这样狠的手?”


    人群中瞬间响起一片应和声。


    “什么狗屁恩人!”那小姑娘倒是一点也不服软,“刚才我听那姊姊叫他,他姓崔!我爹爹从前就在崔家做门房,就因为主子一时气不顺,就活生生给打死了!姓崔的全家都是我的杀父仇人,与我不共戴天!”


    那姑娘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热浪裹着苍蝇在粥棚里盘旋,方才还争相给崔怀逸递汗巾的几个妇人抱着孩子退到草垛后,几个老人攥紧扁担,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恐惧与恨意。


    “诸位父老乡亲静一静,听我一句话!”明颐忙走到人群中间去,试图为崔怀逸解释两句。


    “这位公子虽是崔氏族人,却早早就被送进宫中做皇子伴读,不曾做过什么强取豪夺之事,况且这位公子从前在关中....”


    “明颐,别说了。”


    正被随行医官包扎着伤口的崔怀逸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踉踉跄跄走到那女孩身前,蹲下身去平视着小姑娘的眼睛,目光阴冷,


    “既然我姓崔,你恨我,我就得受着。”


    “但你也得知道,害死令尊大人的不是我,而是这不公的世道。即使真杀了我,也救不了你父亲的命。若是真的恨,我便给你提供两个选择。”


    “第一,想法子真真正正把这世道变得公平些,第二,一步一步爬上去,爬到能灭了我、我家人、乃至崔氏全族的位子上。”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只淡淡留下一句,“放她走罢。”


    那姑娘挣扎着站起身来,用力向他啐了口唾沫,那唾沫就挂在这位贵公子的衣摆处,像块溃烂的疮。


    侍卫刚要拔刀,却被崔怀逸按住刀柄,他只是摇摇头,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营帐,身后传来小女孩不甘心的喊声,


    “你等好了,姓崔的!待我长大,不光要你全家偿命,更要还我爹爹一个公平!”


    “好,我等着。”


    这是崔怀逸留给众人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