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红耳鹎之谜(上)

作品:《鸟哨

    男人游刃有余,仿佛亲手摸到她脉搏。


    是,没错。宁蓁呼吸急促,一双鹿角横冲直撞,差点撑破心脏。


    为什么心跳那么快?


    她无法解释,只觉得手臂发麻,耳边回响着自己窒闷的喘气声。


    停下。


    可是心脏停止跳动她就会死。


    莫昭靠得越来越近,看着她的眼睛,意图不言自明。他向来擅于侵入她的防线。那双嘴唇薄而平整,唇角像锋利的锐角,她怀疑自己要被割伤。


    所以,停下。


    他即将吻到她。那个时候,手机蓦地传来呜咽般的振动。


    ——像是警铃。宁蓁僵直的上半身突然回暖,绷紧腰腹,一把推开了面前的男人。


    风有了活动的迹象。她跨出去,想象双腿折叠再落地,即使膝盖咯吱地响,即使心跳声冲向耳边马上要淹没一切。


    跑吧。


    跑向出口。


    眨眼间,宁蓁已经站在夜幕下。


    街上散发着潮湿甚至泥泞的味道。要下雨了,得赶紧叫车到鹭山,过程中她摸到自己连手腕都渗出一层冷汗。


    心跳还没平静,宁蓁茫然地捂住胸口。


    可能我真的还爱他。


    但更令人惊奇的是,奔跑前她好像迸发出惊人的力气。


    用这双过分纤细的手臂。


    忽然,屏幕通知栏弹出微信消息。


    「有必要这样吗,搞得我们像仇人」


    莫昭发来的,紧接着是另一句。


    「你回去吧,注意安全」


    夜晚温度骤降,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裹紧外衣。对了,刚才手机的振动……


    微信里,表示未读的红色数字分别是四和一。


    沐沐.:「好的姐姐」


    沐沐.:「当然有空!」


    沐沐.:「(可爱的笑容贴图)」


    沐沐.:「(又一张摇尾巴的贴图)」


    宁蓁紧蹙的眉稍微松快些,打开沐沐主人的对话框。


    L.:「抱歉今天一直忙到晕头转向才看到,那约好清明节见」


    她目光顿挫,后知后觉发现他们的ID格式一样,最后都有个半角句号。


    这是属于他的习惯,但宁蓁莫名觉得后面缺了点什么。


    ……想不起来。


    心脏在扩张,咕咚咕咚地超速,似乎模仿着吞咽牛肉的动作。刺痛感爬进手臂内侧,她借路灯掀开袖子,皮肤上又冒出星星点点的红。


    荨麻疹复发了,也许之前根本没好利落。


    身子很沉,宁蓁感觉肺部充血,艰难往路边挪动两步,靠短促的呼吸撑着拉开车门跌入后座。


    沐沐在它自己的表情包里对人类微笑,她打下两个字。


    「谢谢」


    “晚上好,现在出发,麻烦系好安全带……”驾驶座递来一道温柔的女声,“嗯?是你,又去福缘寺做义工啊。”


    两人在后视镜中对上视线,宁蓁却没反应过来。


    司机笑了笑:“上次半夜接过你的单,去鹭山。抱歉这次还是有朋友陪着,别介意。”


    她下意识回答没关系,才看见副驾驶有人,身形是男性,头发稍长,染成银灰色,用皮筋扎起半个丸子。


    竟然和同一位司机碰面了,可她难受得无力思考这奇妙的缘分。


    车子驶向宽阔的公路。前座那女生问:“你不舒服吗?”


    宁蓁自以为不会被揭穿。“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不要勉强自己哦。”


    车灯照亮夜晚的路,赶在下雨之前。


    *


    那天荨麻疹再次发作,幸好寮房有剩余的药和补剂,勉强压了下去。清明节临近,家人居住的陵园在遥远的东郊,宁蓁对李肃说了谎,心里没有一点想去扫墓的念头。


    至少她找到一件更要紧的事。


    假日,抚慰犬沐沐摇着尾巴,一步一步跃上山门台阶。宁蓁迎过去,掌心残存着酒精挥发的干燥感,让毛茸茸的脑袋蹭蹭她的手。他们要去林子里找红耳鹎,温霖担心小狗的叫声会吓跑小鸟,然后两人听见一道熟悉的呼喊,小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飞奔而至。


    宁蓁问,不是要和朋友见面吗。她一脸纯真,说对啊,在鹭山见面。


    那位“朋友”站在她身后,宽大的黑色卫衣和运动裤,鼻梁架着黑墨镜,戴了口罩。神神秘秘的,只能看得出是个女孩子。


    两人准备在附近徒步,最后沐沐顺理成章交到她们手里。临走前小唯还开心地挥手:“去吧去吧。”


    山间人行道上,宁蓁仰起头。


    云层厚重遮住日光,天空应有的颜色落在他的身体。


    她早就想问,终究难忍好奇:“那道蓝色是……?”


    卫衣袖挽起两折,温霖的手臂贴了一条浅蓝色胶布,顺着青筋向上蔓延,没入衣物,一直延伸到后颈。


    他肤色干净,被胶布衬得瞩目,肌肉的走向清晰可见。


    宁蓁默默看了一会儿,躲开,但下次停留得更久。


    “这个,”温霖眼睛弯弯,“是肌肉贴,或者叫运动绷带。”


    他回答,即刻转身,把袖子翻上去给她看。


    “能预防二次拉伤,牵引作用不算明显,聊胜于无。”


    可他的表情不是“聊胜于无”,似乎终于等到她开口询问。


    宁蓁说:“像仿生人……的血液。”


    “仿生人啊。”他笑得开朗。


    那种赏心悦目、格外脆弱的仿生人,皮肤有柔腻的触感,却囿于单一的程序设定弄坏自己,经常流血。


    他一定不知道她已经暗暗写好了设定。无论如何,绷带总让人联想到伤痕。


    “怎么会受伤。”宁蓁外表依然冷淡,看不出太多变化。


    “算是工作,”温霖放下衣袖,“有时候得干点体力活儿。”


    她没再具体问。诸如此类的话题通常有来有往:我是做某行业的,那你呢。宁蓁暂时不想透露她靠稿费生活。


    相机背带斜穿过他的背。温霖今天带了旧的变焦镜头,最远250MM,是两人第一次观鸟时的距离。


    宁蓁回正视线,简单说明了红耳鹎的事。


    “但是我们上次不是看见过……”


    他的反应和小唯一样,随即翻出手机里的证据。


    相册照片。那时他使用单反相机,拍下溪边戏水的小鸟。尽管镜头不如后来的600定清晰,但黑白羽毛中一抹红的配色无疑属于红耳鹎。


    “它们是留鸟,不会迁徙。”


    “原来如此,”温霖揉着左肩,“不该出现在北城的野生鸟类……是谜题啊。”


    宁蓁为后半句话怔了一瞬。


    他们好像在微妙的地方不谋而合。


    前两天大风过境,树叶被吹得泛白。杏花尚未凋谢,秘密的林缘寂静无声。


    她从衣服里摸出鸟哨。


    在野外,寻找某种特定鸟类堪比大海捞针,但她可以。


    宁蓁轻咬下唇,吸气。她的哨音没有杂质,模拟出身临其境的啼鸣。


    “啾啾!”


    有只黑白相间的小家伙飞到枝头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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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红色,她睁眼仔细辨认:“应该是沼泽山雀。”


    温霖怕惊到小鸟,欲言又止。宁蓁整理了呼吸第二次尝试,竹哨中碰撞的气流更加强烈。


    “啾啾!”


    还是那只小山雀。


    她已经在尽力模仿红耳鹎的鸣唱,信息交流却出了错。


    “现在才调查会不会……”温霖低声说,“我该早点发现的。”


    不,早该发现的是我。


    她垂下双手漠然地想。哨声停了,那只沼泽山雀依旧唧唧喳喳地唱着,音调奇诡。


    “那个叫声……”


    背后突然一阵火辣辣的痛。耳边有硬物抽打在皮肉的响,又沉又闷。


    ——“说多少遍才记得住!那是什么意思!”


    宁蓁蓦地看见童年的自己,被迫记起那种鸣叫的含义。


    “我过去看看。”


    她仿佛失神一般兀自走进林间。


    “啾啾!”


    沼泽山雀张开翅膀,从那根树枝飞到这根树枝,不时歪着头观察情况。


    “——啾啾!啾!”


    它开始唱歌了。她渐渐被带入森林内部,树叶窸窸窣窣,不远处,鸟鸣一团团翻起绿色的海,将她吞没。


    你要带我去哪里?


    没来得及问,答案已然揭晓。一座长方形石板矗立在林中,边缘打磨得光滑,却像破开土壤从地里长出来。


    “这是墓碑?”


    温霖的嗓音显得诧异。


    “嗯?”宁蓁回头,才注意到他一直跟在后面寸步不离,“……但上面没有字,不知道是谁的。”


    如今这个时代竟然还有人会立无字碑。她以为那是久远的,甚至武侠小说里的故事。


    “好奇怪的水果。”


    他走近两步,仍然保持敬畏的距离。碑前摆着苹果和桃子,用筷子之类的坚硬物穿透,另一头插在土里。


    宁蓁喃喃自语:“……清明节。”


    丛生的杂草偏偏到无字墓碑周围消失了,显然有人来扫过墓,摆上这些祭品。


    他接住她的话,思索着:“但是为什么要用筷子固定,而且要埋那么深。”


    “野生动物。”她说。


    上次林间蹿出一只华南兔,没准它会用鼻子和前爪把祭品滚到窝里。


    “可是兔子和狐狸不能直接张嘴吗?”温霖提出疑问,“只做了固定,没办法防止水果被偷吃。”


    宁蓁的直觉飘忽着,捕捉到另一种完全相反的可能。


    “或许那个人……不是想防备野生动物。”


    温霖脑海中灵光一现:“是吸引?”


    扫墓者希望森林里的动物前来光顾。他绕到侧面,貌似完整的苹果已经被吃掉了几块果肉。


    他低身看了看:“果然有啄的痕迹。”


    宁蓁站在原地,正对着无字碑。


    苹果鲜红,桃子透着新鲜水灵。水果一共只有五颗,均匀插在碑前,不知道位置和数字有什么具体含义。


    她说:“还不到桃子成熟的季节。”


    “嗯,看来祭拜的人花了不少心思。”


    雨水是沉默的眼泪,在光滑的石碑表面留下踪迹。


    何时立碑,埋葬的是谁,他们都无从得知。


    “啾啾!”


    沼泽山雀从树枝一跃而下,落在石碑边缘,朝她歪歪脑袋。


    宁蓁脸上流露出笑意:“你带我来分享水果。”


    “啾——!”山雀动了动翅膀。


    她拿出鸟哨,吹出表示友好的信号,细密地回荡在蓊郁的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