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瓷心视线转向那一口石磨。


    磨槽上有黄褐色胶状结块，旁边有石块和绳，磨柄上有麻绳留下的凹槽，磨盘齿痕间嵌有完整的麦皮。


    戚瓷心看向一脸凶相的壮汉，淡淡道：“按律法，私造酒曲一两以上即受罚。”


    壮汉一愣，随即大声嚷嚷起来，“什么私造酒曲？！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就喜欢空口白牙污蔑人！”


    “我只是在和你科普律法。”


    戚瓷心在壮汉紧张的目光下，走向石磨。


    “普通米面碾磨后呈灰白色，做豆腐会留下白霜状的豆渣。可这半透明胶质，看上去倒像蒸煮糊化后的小麦。”戚瓷心说着，顿了一下，手指从石磨上轻轻擦过，“对了，还有这麦皮。”


    在场的人虽然不是很清楚“半透明胶质”是什么东西，却明白她的意思。


    壮汉目光一凛，正要上前，林既明先跨一步，挡在壮汉面前。


    林既明的身形虽不魁梧，但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势却让壮汉心头一凛，满腔怒火硬生生被压了下去。他不敢轻举妄动，心中对上层阶级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令他只能僵在原地。


    戚瓷心又走向一边的麻绳石块，将石块绑好，悬挂在磨柄上。随后拍了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声音带着几分讥诮，“这样，物证就齐全了。这石块是用来增重的，而你的磨盘上也没架有做豆腐用的沥水槽。”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妇人一下冲上前，戚瓷心转过身，平静地直视她的怒火，“我们只是想做善事罢了。”


    妇人对上戚瓷心的眼睛，吓了一跳，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她不确定，也许是自己眼睛的问题，也许对方真的不是真人，她觉得那双眼睛虚无缥缈的，一会变得很大，罩住了她整个人，一会又变得很小，视线像细细的针尖。


    “你……你……”妇人胸口剧烈起伏，话语在喉间打转，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那你去找木匠家！别来烦我们！”


    “谢谢。”


    戚瓷心从妇人身边走过，走向林既明，“我们走吧。”


    就在这时，刚出去的女孩领着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走了进来。


    一进门，小男孩便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奔向壮汉和妇人，稚嫩的声音嚎出刺耳的吼叫：“爹！娘！我们为什么不把姐姐也卖掉？卖掉能挣好多钱！”


    此话一出，戚瓷心与林既明同时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壮汉与妇人脸色骤变，慌乱中带着几分恼怒，“你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王虫说他爹把他姐姐卖掉了，卖了好多钱！他今天带了一个干干车来！我也想要干干车！”


    妇人皱着眉，低声咒骂了小男孩几句，小男孩不服气，还想开口，她便伸手推搡着他进屋去。


    壮汉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来增加自己的自信：“老王！就是木匠家。他家女儿在水患中去世了，官府给了些贴补！小孩不懂。”


    戚瓷心挑了挑眉，只信了第一句。


    女孩拉着小女孩的手，目光复杂地看了戚瓷心一眼，随后默默领着妹妹进了屋。


    戚瓷心和林既明出了门，对视一眼，戚瓷心问道：“没有户口的话，卖到别人家做丫鬟也是不行的吧。”


    林既明想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这有些凝重的氛围，说出一个对于那些女孩来说好一点的结局来，几次张口，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被认为是水患中死去的人，和李莉儿那种由良民变成贱籍的不同，她们连被卖到别人家为奴为婢都没有可能。


    “哦。”


    戚瓷心脸上看不出来太大的表情波动，她转动眼珠子，看看天空，又看看自己的裙子，眨眨眼，嘴角不自然地动了动，抿出一个无奈的笑来。


    世界是不可以太认真地去探查的。最好学会对那些黑暗的东西视而不见，只要没有人拿着大喇叭在你面前喊，你就可以装作天真单纯的无知，心安理得地成为一个善良又愚蠢的人。既不必遭受道德上的谴责，也不用费力去耍没有用的功夫。如此一生，便能感叹两句世界的美好。


    在她们身后的房子里，因为不速之客的打扰，晚饭的时间推迟了不少。


    身后的屋子里，因这不速之客的造访，做晚饭的时间被推迟了许久。妇人骂骂咧咧地责备大女儿将陌生人带回家，又絮絮叨叨地念叨着林既明给的八十文钱，这可是一笔天降之财。


    “你少说两句，赶紧把饭弄好！”壮汉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往王家去一趟。”


    “那两个人现在就去王家了吧，现在去不会和他们撞上吗？”妇人有些担忧，复又说道：“左不过是惯例了，从前也不是没人来过，问不出什么东西也便回去了。”


    “也是，那些富贵人，也就做做样子……你赶紧做饭去！”


    妇人低头闷闷地“诶”了一声，拽着大女儿进了厨房。


    一进厨房，妇人便凑到女儿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今天，去见吴家公子了没有？”


    女孩甩开母亲的手，冷冷地说道：“没有，我今天就只是去洗衣服了。”


    “你倒是去见见啊！”妇人语气中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焦躁，“你都要去他成婚了，连未来夫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那你们就别把我嫁给连样子都不知道的人啊！”


    女孩为了摆脱母亲，加快脚步走到灶台边，麻利地干起活来。


    妇人不依不饶，紧跟在她身后，“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吴家公子肯花二十五两娶你，这可是咱们家一年的收入！还不是你贤良的名声在外，才能得这么好的亲事。你看看别人家的女儿——”话到此处，妇人忽然顿住，仿佛想到了什么，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


    女孩一言不发，只是挥舞着锅铲，翻炒着里头的两根青菜，锅里发出的滋滋声和母亲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她觉得厌烦。


    妇人看了片刻，叹了口气，“唉，你嫁出去了，我可怎么办哟！养你们这么大，家里也没个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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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命苦啊！”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软了下来，“你可要答应娘，嫁出去了也不能忘了家里！家里还有你弟弟呢！你娘眼睛不好，这个家可就靠你了！”


    女孩闻言，深吸一口气，对于这些话，她感到有些腻烦了，家里哪止有弟弟，她还有一个妹妹呢，那个最被娘讨厌的妹妹。最终，女孩还是翕动鼻尖，应了下来。


    妇人见她答应，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伸手想去拿女儿手中的锅铲，却被女儿轻轻避开。


    “我来吧，娘，你眼睛不好。”


    “诶！”妇人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不愧是我的女儿。”


    女孩沉默地做饭，一家人吃饭，然后洗碗，重复着她一贯的工作。


    妹妹就跟在姐姐身边，时不时想搭把手却被姐姐拦下，夜晚又和姐姐一起睡。


    妹妹是没有床的，从她生下来没多久就跟着姐姐睡。


    妹妹在这个家是不吉利的，大概是因为她出生后，母亲眼睛的病就更严重了。母亲对外只说这双眼睛是被她这个讨债鬼讨走了的，只字不提生完儿子之后眼睛就不好了。


    妹妹躺在姐姐的床上，身子微微翻动，床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姐姐被她搅得无法入眠，眉头轻蹙，低声问道：“怎么了？”


    “姐姐，你要离开家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到娘跟哥哥说，把你嫁出去了，等拿到钱了，就给哥哥买干干车。”


    “你也想要干干车吗？”


    “我想和姐姐走。”


    ……


    黑暗中，空气也变得平静，良久，一句“对不起”轻轻滑了出来。


    这句对不起太轻，若有似无地浮在空气中，从耳边经过，又很快溜走。


    “姐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睡吧。”


    “好吧。”


    妹妹默默将身子往姐姐身边靠了靠，天气有点冷，这样更暖和些。她还小，心中有再多的事，也很快就睡着了。姐姐就在这寂静中，感受身旁妹妹的温度。


    她想起戚瓷心，林既明说她们是兄妹。


    她看得出来，林既明几次在问戚瓷心意见。戚瓷心看起来就和她们不同，她是被很好地对待的“妹妹”。


    戚瓷心平静地站在那里，虽然看不出太多的欢喜，但也没有苦恼和忧愁，如窗外的月光一般平静。


    平静是很难得的，那是被满足后的奢侈。


    如果她能让妹妹像那样活着就好了。


    她翻来覆去，又觉得自己也比别人幸运了。起码家里靠着私酿酒曲，日子不太难过，不用像其他家女孩那样……就这几日，附近的女孩，便少了很多。


    那两个人说是来做善事，其实是来调查的吧？


    调查也没有用的，存在了那么长时间的东西，家家户户都有了统一的说辞，这一片的人家，都是共犯。


    那些人也是共犯。


    所有人都是共犯。